故乡的冬日其实是很寂寞的。?

农历十月一日是鬼节，在布满了许多纸钱纸灰的清瘦的早晨，你会觉得气候倏然间冷下来，同时看见路边的杂草和田地里被收割遗忘下的三棵五棵的豆蔓上，竟然悄悄地挂了一层薄霜，身骨不由地一抖。哦，才意识到，冬是实实在在地来了。?

起初的风，阴冷而湿润，带了浓郁的深秋情调，风里可嗅出老日月棒子和红薯蔓子以及不可能开花的棉花圪桃的气息，还有骡马牛粪里草料的香味。渐渐，湿润连同残秋被一天天风干，风便干硬清冽起来，带着沙土，裹着黄尘，在故乡的许多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巷子里兜来窜去。?

农事自然就清闲了许多。汉们一张张被秋收弄得疲惫泛黄的脸上，憔悴正从皱褶里一点一点褪却下来，恢复了素有的寡淡，从瓦房里、或者从砖窑土窑里走出来，揉一揉惺忪的眼窝，使劲咳两三声，将新换上的棉袄一紧，把老裤腰一箍，袖着手，在土院里立一刻，随即，会转悠到院侧的牲口棚子里，给头牯加点料，添些草，用拌棍在木槽里匀匀地搅一遍，就看着牛驴们香香地嚼吃。长膘不如养膘，人畜一个样哩，闲下来的牛驴们毛儿顺溜了，皮子光洁了，噌噌的嚼草声喜滋滋响到汉们的心里头。挂着一片清淡的喜悦，懒懒地踱到胡同里，有同样散淡的人在巷里站，且袖着手。?

“天冷咧。”?

“冷咧。”?

“老是刮。”?

“穷刮哩。”?

“该落一场雪了。”?

“是着哩。”?

对话是极随意的，问者与答者还有相互问候的意思。仰了头看天，并不高远的天罩了几许昏黄，几朵云，也看不出白净，蔫蔫地被冷缩着。日头似乎离得很远，光线就十分淡漠了。都知道，天，还一时不会落雪。?

“冬里，谋划些啥?”又问。?

“没啥，闲闲地歇吧。”语调是缓了些，心里，却对冬里有了一些活路的筹划。?

大清早，闲不住的，是故乡勤恳的老汉。天似明非明的时候，就有老汉在咳声里起来，咳着，吐着痰，不忘了掂起长杆旱烟，眯起眼，先美美吸它两锅子。随后哩，将一条黑乌的毛巾或破旧的帽子系在扣在脑壳上、拐进冬晨的清冷里。腰里自然挂一只柳条筐子，手里是一把同年轮一般苍老且秃了头的铁锨，脚步迟钝却并不犹豫，全村的街巷土路，均熟悉得如同自家的院落。这会儿，流着酸泪的老眼窝却分外专注，墙根下抑或某角落里，土路上的骡马牛驴猪狗鸡羊以及小娃子们大大小小黑黑黄黄的粪便，均拾进眼窝，均铲进筐里。不大的功夫，筐子里就有了可观的货色。一筐不算多，半筐不算少，颠颠地走向自家的田土，脚步就颠出几分瓷实……日头朝高外旋，地气便有些回升，地表的冻土慢慢融开，有乳白的气被蒸腾着往空里扭。这时辰，单调的黄土里有生动的黄点子在造型，且固执地完成着两三个动作，细瞅，是老汉们拿了一头削尖的棍子扎地眼，双手运了气，一戳一点扎出黑黑的眼子，窝憋了多日的地气从眼子里钻出，土质便松软而鲜活了。只有对田地注满别样的深情，才会有这老道原始的劳作。也有闲适的时候，常在日头晴好天气无风的晌午。故乡的许多场院或街巷朝阳的墙壁下，三五个七八个老汉们并不讲究坐姿，七扭八歪或蹲或卧大体围成个圈子，拉呱起遥远悠长的话题，沙哑声调里夹杂了气短的咳和嗬儿嗬儿的笑，脸子是极祥和的；也有借了这暖洋的日头剥下棉袄去抓虱，辟辟啪啪地，响出一片热闹。有诉说癖的老者就喋喋不休了，唾沫星子溅起陈年旧事时，心境便得到渲泄的乐趣。静听的老者毕竟是有的，内向的性情使他们如一头沉默的老牛，卧着，咀嚼眼前的日子，反刍逝却的岁月。

四五十岁的汉子却有另一种营生。天亮时分，村巷的土路上，小毛驴的嘎蹬声敲打着故乡的早晨，便有十辆八辆二三十辆平车们从沉静的村门下碾过。说是平车，其实只有平车的架子，没有筐板的，一只由油桶改成的大茅桶就紧箍其上。茅桶的前端倒还洁净，洁净的桶勾上挂了手巾包裹的干粮，两颗馍馍一条咸菜的。这是进城拉茅粪。冬里，地里需要积攒些底粪；麦子呢，要茅粪一行一片地去暖；那不多的二三亩果园，也要铺层茅粪然后再引渠浇上一水……。自家地里够用了，时辰就过去一两个月。还要拉，是给别人拉哩，多是没劳力却有俩钱的户主。一大桶茅粪，能挣个五块六块的不等。?

过了晌午或日影西斜时，从平阳城通往家乡的马路上，就有了茅粪车的长龙。?

“看，大翟村拉茅粪的，成气候咧。”路人的惊讶拾到汉们的耳里，漠然的表情会浮出几许自负，坐车辕上，就眯了眼，哼一段蒲剧或眉户；靠粪桶上，就睁了眼，怅怅地朝远处瞅，远处，是东面苍凉的卧虎山，翟村呢，就嵌在山的半腰里。在村里时，看东山觉着还有十余里远，常嘲笑更高远处的山里人，不曾想，自己的翟村就在山里面，一种觉醒后的惊奇写到脸上，脸子就讪讪地无聊起来。路上，不时地碰到本村进城的青年人，青年们多穿着西服和风雪衣，当然，是最廉价的那一类，自行车自然是加重的，车后座吊着两只硕大竹筐，进城做些不大不小的买卖，或贩些冬菜。年轻的心不似长辈那样的忠实于土地，常思谋土地之外的营生，就忙忙碌碌城里乡下地跑。?

婆娘们的冬日相对地说是个温馨冬日。地里是绝少有活路的，当然，除了帮汉们浇一两次小麦外。线是不去纺了，布是不去织了，对灵巧的纺线车和粗笨的织布机就陌生得遥远起来。锅台上下，喂猪打杂，拌鸡看娃，还有零碎的针线，缝缝补补什么的，日子也绵密得如同给汉子纳鞋底的针脚。因没有野外的劳作，没有一夏一秋那样的辛苦，面皮就保养得白净红润起来，胸脯和腰身就有了女人家柔韧的丰厚，说起话来，声调也俏丽得有几成风韵。这就惹得自家的汉子多了些眼馋，被农忙时节淡忘了的激情一次次被唤回，就拍着婆娘丰腴的臀，脸皮涎涎的，笑说：“孩儿他妈，来，淘淘气吧——”，原本冷酷的冬夜，因了一家一家殷切的淘气，显得生动温暖了许多。?

天气向纵深处冷去，风是干硬生涩的，空旷的天里，只有麻雀在飞着号寒，还得惊慌地躲避调皮孩子的弹弓，或是落在高远的电线上，七只八只秃秃地缩成一行。瓦棱上，许多干枯的草儿们瑟索着，村子被冻在浅色土黄里。

在乡人盼雪无望的时候，雪，悄悄落下了。落雪其实很简单，天先是愣刮，过后阴沉着，渐浓、无风，就有米粒似的雪从空中抽下来，渐大成团状、鹅毛状，一片一片地，落在地下，柔柔地酥响。有娃子在场院一跳一跳，嘻嘻地叫唤——?

“米颗雪，下一月——?馍馍团，下三年——”?

没下一月更没下三年，两三天，村子就裹在一片素白里。村东的卧虎山如一尊须发皆白的道人，把村庄揽在怀里，清清静静感受着大自然赐予的无为与祥和。?村人被大雪封在屋里。封不住的是村里的狗、娃子和鸡儿们。?

狗的警觉表现在对主人的忠诚上，这个冻不死的东西，夜夜守护在门洞口和猪圈边，嗅出一点异味或在墙根下发觉异样的爪印，汪汪的狂吠常使整个村庄都醒来。饥饿的狼们退却得老远，无可奈何地长嗥一阵，向卧虎山里窜去。?

晴天里的狗们就悠闲得生事，居然三五成群地撒欢和对咬，咬下毛来，溅出血来，雪地被践踏得一片脏污。甚或一公一母转悠到避人的墙角或麦秸垛下，暧暧昧昧欲搭身交配……巧被过路的老汉们看见，扭转头去，吐一口，骂一句：狗日的，就不分个季节了。随后愤愤然叹息世风的日下。?

娃子们的可爱在于无虑地撒野，一群一伙的，均破皮烂片，均拖着两条青涕，鼻子猛猛地一吸，就堆一天雪人，打一天雪仗，滚爬一身泥水，在大人的叱骂催促下还不愿回家，直到屁股上挨了重重的几个巴掌。?

鸡儿们的悲剧在于不时地觅食，雪地里尤其艰难，黑黑白白点缀在场院里，啄、刨。雪窝里毕竟啄不出温饱，忙忙碌碌总也生不下蛋来，免不了遭到黄鼠狼的袭击或被故乡的二嫂三婶们倒提了，弄到集镇上去卖。?

也有欢快的场面。你看洁白的雪地上，矗立着的新房屋赫然贴着火红的对联，大红的喜字把乡人的心烧得暖暖的，更有炮竹在接三连二炸起，鼓乐班子的吹吹唱唱里，厚道地迎来了成为故乡人的新媳妇。?

最亢奋的要数村里的青年人，当然也不排除中年汉子们。三个晚上的闹洞房，按乡俗，年龄不分大小，即使有一二个年愈六旬的老鳏夫，看新郎新娘“吃奶子”、“墩豆腐”、“抓虼蚤”、“滚西瓜”，也都不为过。新娘大多娇羞，也不乏忸怩作态者，这更激起闹房的情趣，遇到执拗的新娘，新郎便有几分作难，不能过分让娘子难堪，又不能违了朋友的意愿，还得顾全男人的自尊，稍犹豫间，便有朋友督促的笤帚圪瘩辟辟啪啪落在屁股上，索性横下心来，去完成规定的有一定难度的动作。这自然吸引了好奇的眼光，也就有乐乐的粗野的笑从十几口嘴巴里朗朗地蹦出。?

如是三夜。第四晚，余兴未尽的男人家又到了新房寻乐，新娘子一扫前几日的羞涩，以主妇身份给来者敬烟冲茶递瓜籽，热情且大方，还会依年龄的大小辈份的尊卑，称呼来者一声三哥或者五叔，三哥和五叔们倒立刻腼腆尴尬起来，恭恭敬敬答着话，显出一点身份，坐上两根烟工夫，怅怅然各自散去……?

一九、二九不算九，三九、四九冻破石头。石头倒没有冻破，只是房沿上瓦棱下吊出一尺半尺的冰棒棒，冰棍们在晴天的大晌午消融时，年关就一天天地逼近了，这就匆忙了故乡人的脚步，进城赶集，杀羊卖肉，购置年货。也有走街串巷地叫卖糖葫芦，那鲜红的一串一串插在稻草把子上，吸引得娃子们口水直流，跟着，也一街一巷地憨跑。

其实，过了丰厚喧闹的大年，故乡真正的冬天就算完成了一个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