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晌午。 在黔南州荔波县境内,沿樟江东岸道路朝广西的方向,漫无目地。车开得很慢,估计蚂蚁或蚱蜢,对这样的速度会很恐惧。离开大小七孔景区的森林以后,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清楚这片沉寂的大地,除了突兀起伏的喀斯特山丘、贫瘠干旱的沟谷和人烟稀少的村落,还有多少过去时代的物象,足以羊肠我的行程。樟江就在身边,穿过平缓的河谷,静静地流向远方。它是珠江的源头,看上去还没有遭受到人类活动更大的破坏,水源丰沛,清澈舒缓。但河岸植被还是受到了城镇扩张、旅游开发和农业生产规模发展的影响,距离城镇越近,树木越显得稀稀拉拉,有点像癞子头顶畜了几根长发,自以为疮疤可掩,其实,已经濒临过世的边缘。 梨花和桐花热闹地开着,远山近岭,漫坡雪白。这样的景象悦目赏心,可以慢慢享受。我不需要和田野里那些工蜂一样,急着在金黄的油菜花海和蜂巢间奔跑。我有大把时间慢下来,敞开肺腑,呼吸大地清新润湿的空气,倾耳风声鸟语,极目水光山色。这是一段幸福的旅程。 我有预感,一定有什么美好而古老的东西,在道路前方,等我。汽车驶离樟江不久,就进入了人烟稀少的喀斯特山区。道路两旁不时有古树出现,虽然一棵两棵的鹤立鸡群,给我的想象,还是留下了足够的余地。大地之上,任何一棵大树经历的四季风雨和见过的历史,都比那些正被水泥涂料覆盖的建筑年长。山丘绵延起伏,奇形怪状,要登上那些孤零零的山顶,会很艰难,自然就让人生出无限敬畏。在瑶山谷口,突然出现了一棵巨大的皂荚,孤峙于青油油的麦田。我停了下来,一切预想中的存在,似乎有了可能。这棵皂荚枝干挺拔,需四、五人张牙舞爪才能合围,一看就知道它有多么的高寿,在灌木丛生的山坳,显得尤为沧桑阔大。树冠下铺满细碎的落叶,足有篮球场大小,站在那个地方,我看到了董蒙,在山坡上,依山就势,掩映在桃红李白的春天深处。就是它了。瞬间,我就找到了方向。 多年以来,我奔袭在夜的长途,一直在为消失的地址赶路。我绝望地以为,即便我的目光跪满大地,再也看不到什么炊烟,扶着晨昏从村庄上空袅袅升起。 在瑶山的董蒙,过去时代的村寨居然活了下来!本来,对这次发现,我可以拒绝记录和说出。我的说出,容易被当成虚构。在我用文字完成记录的那一刻,很可能实证已经被世界毁掉了。于是,存在就成了语言的记忆,并有可能被词汇无限篡改,最终背离世界的本原式样,变成极不可靠的纸上玩具。 董蒙不是语言,也不是画像,它翳翳于樟江某处,遗世独立。山坡上绿叶纷披,鸟鸣声里,飘散出桃花李花的香气。大地欣欣向荣。这是我尚未彻底去世的身体,可以精确感官的声音、色彩和气味。我似乎回到了外婆的花园,到处簇拥着神的鲜花。我记得的世界,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没有公路、汽车、电线杆、红绿灯、垃圾桶、标识牌、抽水马桶和下水道。看来,现代化的图纸还在路上,暂时还没有足够的余暇朱批董蒙,使得这个地方还剩下一群生灵,独立于“麦苗芃芃兮鸧鹒飞,日出而作兮日入归”。时间似乎还停留在春秋战国,在坑洼不平的泥石道路上,屈原或庄子,好像随时都会赶着牛羊出现在村口。人们牵手神灵,还在祖先的背影里相依相偎,管它云卷云舒,大有“自备盏酒兮我独酌”的遗世风范。 阿婆已经年迈,神情自如,坐在沼气池青石盖板上绣花,戴着老花镜,专注得旁若无人。装满针头线脑的竹筐放在膝盖上。老人在刺绣一根腰带,青、黄、蓝三色,图案简单明了。打眼就知道那是两支凤凰、五朵桃花、七条水鱼,条纹花边装饰中规中矩,图案中心还绣有传说中瑶王的十字封印。劳动者对世界的理解和说出,就是这样简单朴实,一切都源自天地万物。花鸟虫鱼一目了然,没有抽象、印象、先锋这些普通人弄不懂的主义夹杂其间。事实上,古代的时候,女人们除了种植庄稼、生儿育女、持财理家,个个心灵手巧,纺线、织布、扎染、缝衣、绣花什么的,各种花红活计不在话下,人人行家里手。手艺都是代代相传,并没有什么高深的天赋要求。在众多民族的手工技艺失传以后,瑶族的妇女们还在坚持用棉花纺线、木机织布,用草本靛蓝和木本粘膏蜡染棉布、扎花刺绣,用最原始的材料和手艺,表达和呈现出充满烟火和欲望的传统生活。在当下,我们可以把这些依然会传统手工活计的妇女,看成杰出的艺人。在个人主义盛行的今天,她们就是众多博物馆争相收藏展览的对象。而在董蒙,妇女们的劳动者身份货真价实,用紧握锄头镰刀的双手刺绣或扎绣衣装服饰,只是为了穿在身上好看,调节一下枯燥单调的农耕生活而已,其间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审美元素和艺术特质,那都是过去时代,相当普通的集体技艺,上升不到形而上的高度,就跟铁匠、木匠、石匠、泥瓦匠一样普遍。然而,当传统技艺被模式化工业化以后,我们别无选择,毫无例外地把那些拥有传统手艺的人,尊崇成了艺术家,并且不会有人跺脚反对,可能还会被继续的时间贴上伟大和杰出两个标签,最后贴在苏富比拍卖大厅醒目的位置。没有办法,传统手艺的集体失忆,使其古董样弥足珍贵。 董蒙的妇女们在春耕以后,总有一段闲散的时间,可以从事女红针线。她们喜欢群聚在房子之间的空地上,纺线织布,扎花刺绣,一边嘻嘻哈哈说闲话,一边交流比拼缝绣手艺。孩子们也没有那么多永远也做不完的作业,总是围绕在母亲周围的柴房、阁楼、檐廊,树林、草垛或田野里追逐嬉戏。我还没有看到网络和电脑,这些牢狱现代人的东西在董蒙出现。 人们生活在大地的腹部,劳动并繁衍。一切都发肤于大地恩情,加之持久地劳动锻炼,生命在乡村显得尤为健康鲜活。我无法判断阿婆的年龄。她穿着青布上衣,黑帕裹发盘顶,外扎一根白色条形饰带,脸上皱纹深刻。身上那条土棉布百褶裙,尤其夺人眼目。我好像在某个T型舞台,突然见到一个80岁的老人,穿着无袖土布短衫和超短土布裙子,精神矍铄地向我走来。这样的超短裙,穿在一个如此年迈的老人身上,注定要让看到它的眼睛闪闪发亮,也必然会让现代时装黯然失色。太漂亮了。我好像看到一件大唐的稀世羽裳,错误地挂在了木质谷仓。谷仓就在阿婆身后,那是我见过的最古老的建筑之一。瑶族的祖先,发明的这种风篱式谷仓,完全适用于伟大,如果必须用一个语词来形容的话。瑶族散居在深山,村落依山而建,随物赋形,传统干栏式建筑。所有的生产工具、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源,取自天地自然。人们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发明了风篱式谷仓这种了不起的建筑。那是智慧、经验和传统的结晶,在我看来,在世界建筑史上,足以给山西应县木塔、意大利比萨斜塔和巴黎艾菲尔铁塔比肩同座。没有复杂的工艺和雕梁画栋,只有大朴至美的撼人力量。谷仓由四根原木支撑,柱头顶部与方形仓坊底座结合处,用小口大肚的陶罐倒置相接,可以防止鼠侵蛇入。连排木构居所一旦发生灾害,也不会殃及活命的口粮和种子。瑶家那些来自古代的房子,在诗歌和传说哑口以后,仍在大声嚷嚷,说着让我们十分迷恋的往事。没有栅栏密码猫眼摄像头的董蒙,每家每户的谷仓都远离居所。谷仓建在野外,甚至就在庄稼地边缘,随时可以拿取,没有门锁本身,说明生活在此处,比高科技保险的生活更安全。 老母鸡领着一群鸡雏,在阿婆身边咕来嚷去。几只鸟站在梨树上,张嘴为对方梳理着漂亮的羽毛。猪在布满禾草的路边午睡。狗的脑袋不时在墙角或柴房门口晃动一下,瞬间不见了。灰头蝇嗡嗡地从牛粪上起飞,一头撞进蛛网,继续尖叫一阵就哑了口。去年秋天收获的玉米和葫芦,虽经历了漫长的霜雪侵蚀,依然金晃晃的挂满了廊道檐梁……这些都是我熟悉的语言,属于大地内部的表情。我听不懂瑶人的话,阿婆也听不懂我的藏语或汉语。我手脚并用,试图用身体语言说明我的意图,就是为她照相。阿婆背靠一根预备修葺房子用的原木,周边长满了青蒿和荨麻,其间有蝴蝶和蜜蜂飞舞。老人继续绣花,偶尔停下针线活,表情单纯地看我一眼。阿婆在对我说话,好像只是一句不断重复的语词。我的注意力已被光线和色彩劫持,没有在意她说的什么。我必须把眼前的一切,赶紧装进镜头。嘴巴和文本可以打符乱说,但相片不会说谎,它所记录的存在事实,往往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真相。因为要不了多久,我现在感官的一切就会被改变,并消失。这个世界总在飞速地发展和变化中,它的速度,有时比子弹还快。我需要为存在画像,一厢情愿地希望,某天能够用来唤醒一下死亡的时间。 白裤瑶作为瑶族的一个分支,主要聚居在贵州荔波和广西南丹,也就是眼下我正在探访的地方。这个部族的男子穿长度刚好过膝的白裤,故名白裤瑶。他们在这个历代王朝的流放地,历史文本称其为“不毛之地”的居住史,一直可以追溯到殷周时代。有语言,没有文字。要听懂他们的话,除非你就在吊脚楼里出生。鸟的语言、畜牲的语言和昆虫的语言,我们好像都能听懂一些,至少通过声音,能够辨别它们的基本类别和形态。大地是声音的故乡,对于大地之语,谁能说听不懂呢。事实上,人的语言把我和阿婆隔开了,就像工业革命正在千方百计把我们和大地隔开一样。我的相机不愿离开阿婆。阿婆反复唠叨着一句听上去不太清晰的汉语单词,差不多对我重复了几十次,我才弄明白那个语词的意思。我有点犹豫不决,要不要在此复述。这句单词,对于物质帝国里那些寻归传统的人,尽管习以为常,可能还是一瓢冷水。“给钱”。这就是阿婆一再向我重复的话,一句董蒙刚刚舶来的词汇,从一个不懂任何汉语的老人嘴里说出,着实有点意外。同样都是地球村的动物,凭什么你可以坐着飞机在空中吐口水,人家就该守在侏罗纪挖草根充饥?董蒙就像人类的童年,刚懂得开口文明鸟语,略带羞怯地说出,还不至于对神灵造成什么伤害。我们这些入侵者,擅自闯入古代的村落,付出一点经济代价实为必须,或许,那才是我们对即将失语的故乡,对土地和家园应有的姿态。尽管,它指向的未来,同样让人不寒而栗。没有什么恒久的存在,一切都会结束,历史车轮无法逆转。什么是结束?结束就是心灰意冷地寻根无门,安魂无地,这是信仰缺席的必然结果。科技文明的暴力正是如此,把我们一一赶出了家园。每个人都背着故乡在逃亡,剩下一点“生活在别处”的梦呓,也被毒牛奶、毒胶囊、毒蔬果等等,空前发达的造假技术彻底地拦腰砍断。我们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没什么疑问了,科技霸主,正领着我们前往水星上抹水泥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