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在生物界最有争议。因为它本来就是人类的前身,几十万年前甚至仅仅几万年前,它们象人类的远祖一样地生活。虽然有人可能会说彼时的“类人猿”并非此时的猿,但是如今为数不多的原始森林里它奔走如飞的身影,还能让一些人偶尔疑神疑鬼地惊呼“野人”。
人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与猿有着不太远疏的物种联系,古往今来关于猿的传说故事和野史笔记还真不少。最着名的当属《吴越春秋》的记载:越王一心复国称霸,有一天向范蠡请教拳脚擒拿格斗的技巧。范蠡回答:“臣听说咱们越国有一个处女,老百姓们都说她的擒拿术高超。大王是不是向她请教?”越王很惊喜,派人去请处女来王府。处女来王府的路上,碰见一位白发老人。老人自称袁公,问处女:“听人说您很善于用剑,可以看一看吗?”处女说:“好吧!小女子不敢藏私,一切听凭袁公考较。”袁公顺手从路边矮竹上折了一截竹枝,杈边一枝细细的竹枝上连着一两片竹叶,袁公手指一扭扭断便要扔掉。处女接了过来,说:“我用这枝竹梢吧!”袁公抬手以竹当剑径刺处女,处女也以竹梢对付。两人一来一往,斗了起来。处女有三次拿竹梢刺到了袁公,最后一抬手,将袁公手中竹枝打掉。袁公一个倒跃,飞上大树,变成一只白猿,跳跃而去。这则名为《白猿》的文字,故事不多,却有声有色,颇具备小说的味道。后来的不少民俗文学创作者改编或借鉴了这个题材,作为武侠传奇的情节。应该说,《白猿》是我国文学史上一篇较早的武侠小说。香港着名的武侠小说
金庸不仅在他的长篇武侠小说《碧血剑》中借鉴了这个故事的影迹,还专门改编成一个短篇小说《越女剑》。
猿如人,人如猿。在古代典籍和传奇中,有关猿的记载大多写得和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悲欢离合。但是,古代多数关于猿的记载都是一些文人创作的传奇类小说或者志怪故事,很少象《白猿》这样写得成功且有趣味。如《搜神记》中的“猴国”一文,说当时四川有猿喜爱劫掠女子,藏匿山中婚育生子,后来蜀人中不少是这类猿的后代等等,其实是讽喻当时四川的执政者。原创作者肯定是个文士,借此聊吐胸中恶气而已。倒是后来的传奇,给一些士人有意识地创作故事,颇有可读的地方。
《传奇》记载了一个孙恪的故事。落第秀才孙恪游洛阳魏王池,偶遇一位“光容鉴物,艳丽惊人”的袁姓美女,觉得神驰魂飞,就托媒说亲,娶为妻子。袁女不仅美如弱柳含烟、冰清玉洁,而且豪富有文才,简直十全十美。曾睹忘忧草,随口吟诗:“彼见是忘忧,此看同腐草。青山与白云,方展我怀抱。”让孙恪喜爱得无以复加,一塌糊涂,三、四年乐不思蜀。有一天,出门碰见表兄,表兄说孙恪身带妖气,问询这几年的情况后,认定袁女是妖怪。然后,这位不知是出于热心还是其它心理的表兄给了孙恪一把辟邪宝剑,孙恪竟然接受了。第二天,袁女发觉,责备他:“想当初,你穷途末路时,是我以身相许,让你富了起来。如今你不顾恩义,想要害自已的妻子,猪狗不如,还有脸当人吗?”孙恪羞愧无地,道出原委。妻子一笑说:“这个表兄,不拿做人的正经道理教他表弟,反而唆使他行凶险之事,下次来了一定当面给他难看……我们生活了几年,你还有什么怀疑?”过了几天,孙恪又见表兄,还剑并说了始末。表兄面如土色,从此再也不敢来访。十多年后,孙恪已有了两个孩子,夫妻情笃,家道兴盛。有一次游长安,当过宰相的老朋友王缙推荐孙恪做南康郡的经略判官。上任的路上,妻子袁氏逢青山幽林,便眷恋依依。途经端州,袁氏对孙恪说:“前边江岸有个峡山寺,我家有个门徒惠幽在这里出家,已经十多年不见了!他道行高深,你应该拜访一下,对你的仕途有益处。”孙恪一听有道理,便准备了斋品走访。袁氏兴致勃勃地领着两个孩子四处观看,对这个寺院似乎非常熟悉。孙恪将袁氏事先嘱托的一只碧玉环赠给老僧惠幽,说:“这是大师的旧物。”老和尚睁开眼看了看,不明所以,迟疑了一下,顺手放入怀中。该回去了,寺里忽然来了几十只野猿,攀援着山松藤萝踊跃悲啸。袁氏见了,凄然叹息,索笔题壁:“刚被恩情役此心,无端变化几湮沉。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掷笔于地,抚摸着两个孩子饮泣哽咽,看着孙恪泪如雨下:“好好保重,好好保重,我要永别了!”说完衣裂身脱,变成一只老猿,追那一群野猿而去。堪堪将被山雾淹没,忽然回过头来,眺望良久才转身,终于消逝在山深处。孙恪失魂落魄,呆立半晌,抱着两个孩子大哭。后来询问老和尚,老和尚才恍然醒悟,给孙恪说:“这只老猿是贫僧小时候出家时养的。开元年间,宫里的宦官高力士经过这里,喜爱它慧黠灵巧,带走了献给皇上。听说它一直很受皇宫里的人喜爱。安史之乱,不知去向……唉!想不到,今天又能碰见!那个碧玉环,是一个诃陵来的道友送的,当时就挂在这只猿的脖子上……”凭这则传奇,我们完全可以溥衍出一部很动人的电视剧本。
猿是人类的“同宗本家”,更是猴子的近亲,毕竟是活跃山野,逍遥岩泉林间的野生动物。或许它们意识到自身误入歧途的不幸,或许是人类悲悯感慨这种似人而非人的动物的遭遇,在猿那里比照参悟出了人生短促、际遇难测的痛苦,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文学作品用猿啼的意象来抒发凄凉无助的情绪。文人尤其诗人对生命的意识最为敏感,所以从李白、杜甫到明清文坛,都留下许多多诸如“猿啼濡泪”、“猿啼愁心”的诗歌词句。“猿啼三声泪沾裳,”啼的是猿,哭的是人。猿之为猿,或许根本感觉不到自已命运的悲哀,反而庆幸它们可以仍然逍遥自在地生活于大自然的怀抱中。绝不象人类,越来越悖离自身来处,从心理到性情都发生了难论是非的变异。《潇湘录》也记载了一则“楚江渔者”的传奇。说的是楚江边有个钓鱼的老头儿,临岸一间茅屋,身披一件蓑衣,除一根纶竿、一只小舟之外,别无所有。老头儿常常以鱼换酒,狂歌醉舞。别人笑他,他也不当回事儿。有人问他:“老头儿,你这是隐士呀,还是打渔的?”老头儿答:“过去姜子牙钓鱼、严子陵钓鱼,青史留名,人人都认为是隐居的贤士。可他们哪里知道,那不是钓鱼,是钓名!做隐士的渔人好,还是当个打渔的渔人好呢?就看怎么做了。如果做个打渔的渔人,只要清风明月,浪静而渔,打了鱼吃饱了剩下的换酒喝,谁还会去分辩什么隐士之渔、渔人之渔吗?”听的人都暗暗叹服。有一天,一个人扯了个小猿儿经过这里。小猿瞅着老头儿悲啼不走,好象很依恋。老头儿便向那人求告留下小猿,说是自己前年丢的,早先由一个山里的老和尚送养的,期望能可怜一下,也好不辜负老和尚的情义。那人听了很感动,便留下小猿。老头儿从此常常带着小猿儿,一年后,忽然对渔人们说:“我本来就在南山中有族人,今天与各位告别,要回去了!”说完,变成一只老猿,携带着小猿如飞而去。
在人类的心目中,和自已最像的猿类逍遥自在,飘逸如仙,实在非人类所能为,暗自憧憬佩服之余,也只有编个故事聊以遣怀而已。试想千余年的封建社会沉闷压抑的氛围,人心的污浊贪婪又怎能和山野逍遥的猿猴可比呢?《宣室志》关于一个姓杨老头儿的记载就表达了这样一种情愫。说会稽一个姓杨的富翁得了重病,呻吟数月不愈。儿子很孝顺,千方百计求医延治,终于知道他父亲是患了心病。因为家产太多,日夜焦虑所致。医生告诉他,必须吃了活人的心才能治。可天下哪里有活人的心可以随便给的?儿子便广揽僧道,诵经礼佛,大把地花钱施舍。有一天,给僧人们送钱物斋饭,走进山中迷了路,碰见一位老和尚。老和尚衣袍褴褛,枯瘦如柴,坐在磐石上。儿子施礼问:“大师哪里人?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一个人不怕么?”老和尚说:“我俗家姓袁,祖居巴山,后游历天下名山大川,啸傲林泉。偶尔也游戏人间,扶危济困。常思我佛舍身喂鹰,于是独处深山,专等饿虎,可惜一直没等着。”儿子一听,十分惊佩,便施礼说:“家父病重,日夜呻吟,医生说非食活人心不治。大师甘心舍身饲虎,何不施命于人?”老和尚说:“也可以呀!我本来就想这样,舍身与兽与人都无所谓。先让我饱餐一顿再死吧!”儿子赶紧献上斋饭。老和尚风扫残云般霎时吃净,整整僧衣又说:“好了,先让我拜一拜四方神圣。”说完,走下磐石,向东方一揖,忽然腾起跳到一株高大的古树上。儿子见他神通变化,深不可测,再三施礼请求。老和尚厉声问:“你求贫僧什么?”儿子惶急答:“舍身救家父。”老和尚说:“施主所求,贫僧已经答应了。只是想和你谈一谈《金刚经》的奥秘,可以吗?”儿子答:“好啊!我也正想请教哩!”老和尚便说:“《金刚经》上讲,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施主如果要取我的心,也不可得呀!”忽然跳跃大叫,化为一只老猿而去。这种捉弄富人的心理,大概除了猿猴之外,也只有一些穷酸而促狭的文士才能杜撰得出,聊博众人一笑。但读后静思,人类之所以暗慕猿猴的逍遥自在而不可得的关键原因,不正是在于人心吗?
《王氏见闻》中记载了一个名叫野宾的猿,是一位在汉中做官的王仁裕从猎人手里救下收养的。官衙附近榆槐蔽天,鸟巢很多,野宾便日日丛林飞跃,破巢取卵以为游戏。衙役们投瓦弹射,都不能制止。只有王仁裕喝叱,它才跳下,俯首贴耳安静一会儿。无奈派人将它送到巴山百余里的溪洞中,送的人刚回来,野宾已经在厨房吃东西了。后来让人锁住,它又扯锁逃到屋顶,掀扑啸叫。王仁裕的上司让人用箭射击,野宾骑在屋脊上左摇右窜。箭发如雨,野宾手拈足掷,竟毫发未伤。终于请来一个玩猴人捉住了它,在脖子上缚了一条红布,题了诗:“放尔丁宁复故林,旧来行处好追寻。月明巫峡堪怜静,路隔巴山莫厌深。”派人再次送入孤云两角山,系在山民家中。十几天后,才解开放纵,从此不再回来。多年后,王仁裕罢官去四川,途经汉江之滨。一群野猿从对岸峭壁上连臂拉手下来饮水,其中有一只老猿窜出来,跑到王仁裕的对岸,脖子上的红布条宛然犹在。仆从们说:“瞧,那一定是野宾!”纷纷喊它,听见对岸也声声相应。王仁裕立马伫望,不由得心中凄怆。控马转身,听得对岸哀叫数声,拐上山道,峰回路转之际,还隐隐听到悲嘶呜咽之声。王仁裕感而赋诗,有几句是:“……月宿纵劳羁绁梦,松餐非复稻梁身。数声肠断和云叫,识是前年旧主人。”原文故事写得文笔璨然,余情袅袅,千百年后读来仍惆怅满怀。几件小事写出作者眼中野宾的顽皮可爱,字里行间所表述的人与猿的友情、亲情让人恻然心恸。我认为《白猿》是以结构引人,这篇小文则是以情动人,都是千年难得的好文章。野宾,野宾,大自然的宾客。茫茫尘世,芸芸众生,每个人又何尝不是浩浩生物世界里的匆匆过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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