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在远方等我
时间:2012-10-11 18:20
来源:
作者:嘎玛丹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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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高原在高处,距离我,比神灵更远。 我不止一次地想站成山的高度。纷繁的世事和无趣的忙碌,反复修改了我的愿望。站立和倒塌,均在一念之间。我的倒塌,因为贪念。倒塌只是一种姿势,这种姿势与风骨和气节无关。 经幡一直在追风途中,坚持用梵语,叙述着
青藏高原在高处,距离我,比神灵更远。
我不止一次地想站成山的高度。纷繁的世事和无趣的忙碌,反复修改了我的愿望。站立和倒塌,均在一念之间。我的倒塌,因为贪念。倒塌只是一种姿势,这种姿势与风骨和气节无关。
经幡一直在追风途中,坚持用梵语,叙述着康藏。
什么时候,我的愿望成了一片叶子,落在这个秋天最感伤的段落。在等谁,又被谁翻开?
鹰翅用低飞的姿势,缠绕着我。我似乎看到星星的火苗,在梦中照耀。那么高深的蔚蓝,那么悠远的宁静,不是天堂,也跟天堂比邻。
这个天堂,不是诗词画轴,也不在自然山水和人文地理,更不在梭罗和列维斯坦的笔端。天堂,是心灵的弥撒,是泽戈兄弟灵魂的高地,是信仰里坚信不疑的某个远方。
我确信那个远方,在远方,等我。山,是最高的山;川,也是最大的川。
一场暴雨突如其来,在深秋的川西平原,给道路和行走制造了麻烦。刚刚打捆的行李,缩在房间一角,似乎要在潮暗的等待中,霉变旅行的方向。
是该出发了。粘鼠板上尖叫着的声音,结束了我的犹豫。虽然雷雨隆隆,还是无法掩盖一只老鼠,困在粘鼠板上恐惧地尖叫。
泽戈在话筒那边坚持,一定要我进山。那是什么地方?青藏高原。一个孤独的旅人,知道如何安排孤独,走在正确的线路。
对于高原,对于雪山,我持久地仰望着它。诗歌站立在那个高度,触摸不到山的孤傲和深度,但可以意象挺拔。好像还没有一种谎言,可以腐烂山的胸膛。而雪山隐藏的暗语,也可以水样柔软,但只和太阳、星星和月亮接头。这个想象和翅膀没有关系。那是一个奇寒无比的高度,世界上,几乎没有一种候鸟可以在山顶居留。
生命在那个高度,成了盲区。
冰冷的雄性属于干蓝的天空,属于云朵柔声悲情的怀抱,而旷远的荒凉,在我的行程里,完全属于男人的宗教:进入、攀援、穿越、仰望,然后逃跑。用一种必然的苍茫,重新为世界画像。我崇敬高山的情结,就像狼眼的天空,始终对鹰的穿越充满嗜血的兴奋。
格桑尔王啊,你是远古的英雄,一直被高原含在嘴里,成为至今活着的神话。
我当不了英雄,也成不了传说。我知道,我想站在雪山顶上挥舞的那个手势,只想跟焦虑和恐惧告别。
安静地坐在高蓝的天空下,跟泽戈兄弟一起喝酒吃肉。
二
这是岷山山脉最高的一座雪山。在居住着众多神灵的青藏高原,海拔5588米的雪宝顶,原本是藏区本土宗教笨波教的女神,很多年以前,就跟黄龙风景区邻居。人们对千百万年形成的露天钙华岩溶景观并不陌生,水的精美绝伦和灵性通透,在黄龙达到了巅峰。
上世纪八十年代,当黄龙第一次出现在某本杂志的封面,世界被惊呆了:那是什么地方?人间瑶池。比神话更像神话。人们从世界各地来到了这里。原以为,钙化彩池的水童话,可以万古奔流、永垂不朽。没曾想在不到30年的时间里,水流开始了枯廋。寻找和发现,也可以是一种破坏。那些珠宝样晶莹剔透的钙化滩流,安静地澄滢了数万年,留给世人的时间太短暂了,短暂得还没来及敞开肺腑,透明的美丽,就一天比一天消瘦。世界的变化总是如此的远离愿望。那些珍珠般光润的泪水,不是高原的忧伤,那是大地的绝望。大地在人的宰割下,还有什么忧伤比绝望更彻底呢。我的向往,居然比黄龙寺的香火长寿。一滴水的宿命,从来就比一只来自工厂的塑料袋短命。
我准备了半生的激情,再一次遭遇冰冻。出现在这里,可能是又一个错误。早知道如此,我就不来了。千里迢迢跑来的游人,一年比一年懂得了对环境的珍惜,爱护地球的标语也贴在嘴上,但欢呼雀跃地进入和脚步匆促地离开,还是快把黄龙的水韵踩断了。人类活动对地球物理的损毁,从来都比想象迅速。
泽戈告诉我:二十年前的黄龙,不是今天看到的黄龙,水流日渐稀少的黄龙。黄龙的水会干么?有一副歌手嗓音的泽戈没有回答我。“这么多人来。人太多了!”
也许海螺女神知道。雪宝顶耸峙在高处,见证了一切。那是神的目光。
高原的神啊,你是否和钙化池里那些幽咽的水精灵一样,正在寻找离开的道路?群山静默,大地苍黄,可能已经没有干净的土地,用来种植黄龙寺的香火。酥油和朵玛,已经离开了这里,大殿里的功德箱,成了游人信仰缺席的舞台,拥挤的心事在此公演,迫使神灵纷纷离开了后台。
泽戈说,不看了,回家吃酒。
三
夏天的时候,泽戈带着家人、酥油、糌粑和帐篷,去到了高山草甸挖虫草。有冬虫夏草的地方,海拔通常都在3000米以上。世界对稀有物种的猎奇和欲望,使得一些物种,争相离开了地球。一根虫草从十年前的2块钱,变成今天的100元,说明了什么?冬虫夏草的记载,最早见于清代吴仪洛《本草丛新》,它的康体滋补功用,远远没有人们希望的那样伟大。在君主时代,君王们用尽了天下最好的神丹灵药,诸如参汤阿胶、燕子口水、冬虫夏草等等,有几个活过了粗茶淡饭的普通百姓?虫草的稀有,加上市场不怀好意地炒作,不仅加快了虫草的采挖速度,也是对藏区人与自然和谐相生传统最直接的伤害。人们为争夺某片草场的采挖权,常有纠纷,甚至械斗的事件发生。这让人想起远古时代,部族为争夺资源频发的血腥战争。现代文明的进入和功利意识的死灰复燃,使得世代居住在高山顶上的人们,开始了在传统生活和现代生活之间摇摆。因为采挖松茸和虫草发生的种种纠纷,正在动摇藏区底蕴深厚的人文基座。也许要不了多久,被我们视为珍宝样的古老传统,就会在世界上这片最后的净土彻底迷失。
泽戈举家挖虫草,不为致富。当地民众采挖市场价值高昂的松茸虫草,大多不为改善自身居住环境和家庭生活。换来的银子,基本用于布置经堂或布施寺庙。泽戈家有80头牦牛和100多只羊,还有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的农田,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和妻子拉姆在尕米寺经营旅游纪念品,收益原本就好。家里的牛羊请人看护。一家人生活在安静的岷江河畔,幸福而满足。
泽戈已经不止一次邀请我,一定要陪我逛九寨沟和黄龙寺。去过多次松潘,一直没有去两个世界级的旅游景区。今年卖掉虫草以后,几次电话催促我,“抓紧来松潘耍,再不来,黄龙的水都没得咯。”为孩子上学,他来了成都,我动用了很多关系帮他搞定。泽戈自然又是心怀感激,死嗑硬缠地把我从无趣忙乱的工作中解放了出来,把我拽进了阿坝藏族自治的地盘。
泽戈家的三层洋楼就在通往九寨沟的公路一侧,除了窗楣和门楣还保留了部分藏饰符号,室内装修和电器设备,跟我们城市的房间一样现代化。在泽戈兄弟宽敞舒适的大房子里,经堂设置在最高层。在藏区,人们总是把佛像供奉在家中最高的地方,就跟穆斯林把古兰经放置在最高处的家俱上一样。还有部份信众,生活得并不富足,但他们对神灵的慷慨,完全和我们在契约下的思维和行事方式不同。如果你身上仅有两个保命的铜版,你会布施一个给寺庙么?泽戈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倾其所有。什么样的力量如此强大?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在神谕的土地,佛永远至高无上。
在经堂礼完佛,我们坐在二楼露台上,喝着浓香的酥油茶。这里视野开阔,看得见尕米寺主殿的金顶。虽然已近黄昏,太阳依然在天空亮晃晃地挂着。青稞和小麦即将收割,在坡地上翻滚着金色的光浪。舒缓的草甸在更远的地方与森林遥接,牛羊棋子般星罗其间。红星岩披着莹白的积雪,耸峙于群山之上。不时有鹰的背影在天空出没。泽戈家距离岷江源头很近,清浅的河水就在山谷里静静蜿蜒。栅栏四周和房顶上,插满了五色经幡,追着风影唰唰飘飞。
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坐在同一个地方,跟泽戈一家亲人样唠嗑家常,一边喝酥油茶或青稞酒,一边享受世界上最澄明的阳光和最干净的空气。泽戈家的露台,是我在城市的牢房,经常想念的地方。
多吉很快就要离开家乡了。泽戈们对子女教育的重视,其实就是向往科技文明的信号。这个信号,对于我内心的诗歌地理,很危险。我以为这个被资本奴役的世界,总该有人为我们留守家园,坚持和护卫传统生活。显然,这种愿望不仅自私狭隘,也不现实。多吉此时蹲在堆满农具和柴禾的院子里,拿着棉花胶布酒精剪刀,有点手忙脚乱地在为一只受伤的羊羔进行包扎。泽戈对着多吉的方向,嗓门很大,声音歌曲一样。把羊子抱上来,我来弄。多吉突然消失在了柴房门口,并没有把受伤的羊羔抱上楼。
拉姆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空气中飘散着牛羊肉和酥油浓浓的香气。
今年挖虫草,挣了好多?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泽戈嘿嘿笑了起来。这个藏族男子笑起来很迷人。他伸出了三个手指。根据我对市场的了解,这三个手指的单位是六位数。“今年挖了不少,全卖了。我给你留了一些最好的,刚好400根,多吉给你选的。走时拿走。嘿嘿。”泽戈于我的情意,总是这样如此出其不意,经常把我撼动。
泽戈下个月要去拉萨。我知道泽戈每年都会去一趟拉萨,或别的地方朝圣。他一般不去布达拉宫,而是去距离拉萨不远的甘丹寺。甘丹寺在拉萨河南岸海拔3800米的旺波日山上。我两年前去过那里。去过之后,才弄清楚泽戈朝圣为啥选择甘丹寺。宗喀巴大师于1409年创建的甘丹寺,是格鲁派的祖寺。寺内古迹圣物非常丰富,宗喀巴大师的肉身灵塔也在那里。这座体积庞大的古老寺庙,除了供奉佛、菩萨、护法神、历代活佛的大殿,更多的是僧侣诵经习法的札仓、康村、米村及僧舍等建筑群体。山上严重缺水,僧侣的饮用水需要到远离寺院的山谷里背,路途遥远。不管你何时抵达甘丹寺,都可以见到背着水桶的喇嘛在山道上艰难蜗行。泽戈曾经对我说过,甘丹寺那个地方缺水,修行条件差,我几乎年年都去。泽戈一家每年采松茸挖虫草的收益,可能大多布施和荟供给了甘丹寺。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在心灵关怀,远远高于物质存在的藏区,过问经济俗务,很可能被看成不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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