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以为,喝茶是件雅事,非寻常人所能为。单是煎茶用的水和火候,那种种的讲究就足以让人瞠目,更何况古来茶多与诗与禅与儒道相融,有着说不清道不尽的意蕴和味道。
父亲平生爱茶。即使是最贫苦的日子,他最喜欢买的也是茶壶和酒盅。印象中,他常常是半醉半醒,酒让他沉醉,茶让他清醒。
因壶识茶。因为时光流逝得太远,我已经无法确定在生命中的哪一段路途中与那把壶遭遇。类似宜兴的紫砂陶,璞瓜状,不大,恰能拿在父亲的手中把玩。在它的一侧,刻有瘦竹几竿,绕着那竹丛镌有五个涂金小楷:可以清心也。五个字围做一个圆圈,无头无尾,无先无后,有趣的是,无论哪个打头,读下来都表达一种完整的意思,而且各不相同。
与茶因此结缘。并因了那五个字至今念念那把寻常的陶壶。可惜陶壶早已踪影不再,可喜尚有那五个涂金小楷,同着陆羽的经和道,同着白居易的巴蜀新茗,同着周作人的苦茶寒舍,一起萦绕于怀。
“食罢一觉睡,
起来两碗茶;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无忧无乐者,长短任生涯。”大梦醒来,日已西去,一个人,两碗茶,无忧无乐,且度生涯。茶的精髓,茶的妙处,全被白居易捕捉在手、行化于心了。
5000
年前,茶是用来吃的,入药,做菜;2000年前,茶是用来喝的,消暑,解渴;到了白居易所在的岁月,茶已经是用来品了。茶鼎夜烹千古雪,花影晨动九天风。唐朝真是个奇异的时代,繁荣了诗词,繁荣了宗教,繁荣了一切与文化相关的东西。茶,就是绽放在唐朝的一朵绚丽香花。
陆羽让这朵花开得更娇艳。他不肯做官只爱茶,用一
首《六羡歌》来表明心志。“不羡黄金垒,不羡白玉杯,不羡朝人省,不羡暮人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人间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凡尘的敬慕尊崇追捧阿谀,全都不在心上,羡西江水好,更羡西江逍遥。这是真的爱茶人,爱到骨子里,爱到血脉中,爱到眼里心中只有一个“茶”。
喝茶只宜闲。邀约三两知己,在月白风清之夜,对坐清谈。香茗在手,过齿留香。说话有一搭无一搭,喝茶也有一搭无一搭,说话不重要,喝茶也不重要,在意的只是喝茶时的那种情调,那份心境。漫不经心地聊,话题可以从天到地,自古及今,由人至物,从独坐幽篁到把酒
问天,从一江春水到万山红遍,无主题,就随意;随意,就放松。或者沉默。天籁无声,偶尔对视,却有心上的思绪如山中深流,潜静奔涌。1083年,苏轼与友张怀民夜游承天寺,见庭中月光如水,竹柏婆娑,是否也是这样不动声色?星沉北斗,月转中天,更深露冷,人倦茶残。淡淡地分手,甚至不需要一声道别。
独饮也好。泡上一杯西湖龙井,或者洞庭碧螺春,再不就是一撮最最平常的茉莉花茶,也能再次与陆羽相遇。常常喜悦并沉醉于这样的相遇。听他讲经说道,看他点火烹茶。制茶不能“炎凉不均”,煎茶需要“缓火炙,活火煎”,酌茶莫等汤冷“精英随气
而竭”。一次次相遇,便一次次地走进那个充满色彩的朝代里,与文化同行,与圣哲同行。许多日子,就在这样的行走中浸泡于杯,飘摇着,升起来,又落下去。起起落落中,交织着悲欢离合,喜怒忧思。茶落定,所有的日子也就落定。也许风吹树叶动,也许雨打花凋零,也许有寒江舟摇帘招,也许有悲鸟雄飞雌从,然而此刻就是一片岑寂。眼中的茶,比把卷的文人还儒雅,比添香的红袖还娴静,比参禅的高僧还从容。想什么,或者不想什么,全凭随意。日间的柴米油盐,功名利禄,这时都在身外,在心外,一盏清茶,竟然释放出无限空间。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在这无限空间中,佛道禅心的王维听到花落,听到鸟鸣,更听到自己心灵的呼吸。空的是山,比山更空的,是被净化了的心。《坛经》中云:是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慧能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风动也好,幡动也罢,这一刻,却没有什么能打破茶的酣梦,没有什么能惊扰心的沉静。
近读胡兰成的《禅是一枝花》,中有一则阐释“至道无难,唯有拣择”。论理多多,却以为不如一句“东庵每见西庵雪”更现禅机。寒冬时节,雪飘漫山,寺院寂寂,旷野萧索。人在东庵,举头望去,西庵上也正飘飞
着同样的雪花。只在刹那,忽觉那雪并无偏嗜,摇摇摆摆,全无东西之分。而人心至道,也本该如此,不论悲喜,不论荣辱,不论穷通,是为顿悟。其时,室内正弥漫着一襟茶香。唐朝无尽藏比丘尼将这种恍然喻得更加精到:“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四处访道不得,蓦然回首的惊喜,恰似“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茅塞顿开时,便是更高一重境界。
打造了一重又一重境界的《金刚经论》中这样说“心”:一切善恶,皆出自心……所以者何?佛由心成。心为一切本源,七情六欲,贪嗔痴慢,往往成于一念,而陷于执著。参禅问道的古文化人中,以为苏轼最用心,却总不得要领。他与好友佛印有许多颇含机锋的问答,但是喜极的却是“休对故人说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官场上的倾轧,对家乡的怀念,统统放下,只将火燃起,细煮新茗。看破放下,得大自在,茶的韵致,便是禅味。倘若他所得意的仍是“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那么,与云在青天水在瓶的初衷就相差甚远了。
可以清心也。茶所清净的便是
苏轼这般的无嗔无怨无拣择的平常心吧。
父亲不通佛理,所以他依旧手捧茶杯,忿忿地,怨着酒肉无味,叹着人心不古,也盼望着我时时回到他的膝下。
喝茶的佳趣在“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黄庭坚语),不知父亲是否真正领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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