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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三题

时间:2010-10-05 22:38来源:小小说 网 作者:夏阳 点击:
捡糖纸 我七岁那年,湘云回来了。 湘云是我们村嫁出去的姑娘,一家人生活在上海。这次,趁着休探亲假,带先生、女儿回娘家住上一段日子,算是衣锦还乡。 我当时不明白湘云口里的先生是什么意思,看着她轻声细语地唤她带回来的那个男人,便感觉和我们父辈称呼

  捡糖纸
  
  我七岁那年,湘云回来了。
  
  湘云是我们村嫁出去的姑娘,一家人生活在上海。这次,趁着休探亲假,带先生、女儿回娘家住上一段日子,算是衣锦还乡。
  
  我当时不明白湘云口里的“先生”是什么意思,看着她轻声细语地唤她带回来的那个男人,便感觉和我们父辈称呼学堂里的老师为先生是两码子事儿。湘云的先生很讲究,穿雪白的衬衫,笔挺的西裤,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喜欢坐在院中樟树下的摇椅上看书。每次看书前,他都要洗手,洗完后,再用雪白的毛巾擦干。这让我们一大帮解完手用干稻草或南瓜叶擦屁股的村人大开眼界。
  
  湘云刚回来那阵,村里很多人都去瞧新鲜。刚在水田里劳作完的村人,还没来得及洗净脚上的泥巴,便往湘云的娘家凑。一边抽着湘云散发的香喷喷的纸烟,一边看着人家一家三口白白净净、衣着光鲜。一脸菜色的村人尴尬地赔着笑,内心不由生出许多感慨。
  
  我就是在那时盯上了湘云的女儿的。她叫榕榕,和我年纪相仿。用我今天饱经沧桑的眼光来看,不知道她长得是否漂亮。更可悲的是,我现在彻底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反正城里来的小女孩,在当时我这个衣不遮体的乡下孩子眼里,个个都是白雪公主。
  
  当我躲在门背后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个白雪公主时,湘云善意地笑笑,直截了当地问我,要不要我们家的榕榕将来嫁给你?
  
  要!我的回答,立刻招来哄堂大笑。
  
  湘云不笑,严肃地问我,如果我把榕榕嫁给你,你打算怎么样对她好呢?
  
  我挠了挠头,使劲地想,怎么样才算是对她好呢。我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来。我一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仿佛榕榕马上要嫁给别人了。
  
  湘云和蔼地说,孩子,你别哭,你回去认真想想,想好了就告诉我。我给你三天时间。
  
  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三天我是如何度过的。整整三天,我心里像着火一般。白天躺在夏阳冈的草堆里,流浪汉一样,望着天上的浮云发呆;晚上等娘睡下后,偷偷遛到夏阳河边,在河堤上来回踱步,踩碎了满地月光。银色的月光,在夏阳河面上拥挤、奔跑,喧声震天。
  
  三天后,我如约站在湘云面前。我嗫嚅道,我想学会打鱼,每天给榕榕鱼吃。
  
  湘云一怔,认真打量着我,问道,假如今天只打到了一条鱼,你会全部给榕榕吃吗?
  
  会!
  
  湘云又问,那你吃什么?总不能饿肚子吧?
  
  我想了一会儿,说,看着她吃得满意,我心里就饱了。
  
  湘云点了点头,对旁边的人夸道,这孩子不简单,将来会有大出息。
  
  我当时不明白湘云为什么会那样说,我只关心榕榕会不会嫁给我。看到未来的“丈母娘”点了头,我心里的石头刷一下落地了。我得意地想,娶了榕榕这样的城里姑娘,夏阳村的孩子就没人再敢小瞧我了。
  
  以后,我每天明目张胆地去找榕榕玩,好像她就是我的。
  
  榕榕说一口好听的上海话,软绵绵的,棉花糖一样,在我的心里漾出一道甜蜜的抛物线,让我如身处春天的花房,沉醉不醒。榕榕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收集糖纸。她搬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沓一沓的糖纸,花花绿绿,摆在我面前,说,可漂亮呢。我面对如此众多的糖纸,惊羡不已。我擦了擦鼻涕,像一个大男人一样豪气冲天地对她说,我一定要给你更多更漂亮的糖纸。
  
  榕榕很乖地点了点头。
  
  从此,我开始了我的捡糖纸生涯。
  
  我每天在村前村后、田间地头到处转悠,连路边的垃圾也不肯放过,只要发现是鲜艳的纸片,就捡回去交给榕榕。学校操场,村卫生站,唯一一家蓬头垢面的杂货店,都是我重点盯防的场所。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很多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给小孩买糖吃?所以,尽管我非常努力,但收获甚小,偶尔捡回来几张,也是千篇一律的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糖糖纸,脏兮兮的,让我不敢面对榕榕失望的眼睛。
  
  那天上午,我又在杂货店门口转悠,发现店里新进了一种高粱饴糖,三分钱一块,糖纸红艳艳的,煞是好看。我喜出望外,这种糖纸,榕榕是没有的。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悄声闪进家门,掀开米缸盖,从米里面挖出一个小布包,颤抖着从娘为数不多的角票中抽出一毛钱,悄悄出了门。
  
  娘正在门口舂米,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停下手里的活儿,目光锐利地盯着我。我低着头,攥钱的手在兜里直哆嗦,哆嗦了一阵,一扭身,撒腿向杂货店跑去。
  
  我买完糖,牛气冲天地直奔湘云的娘家。一进门,我大声喊着榕榕的名字。湘云的娘告诉我,一大早,榕榕全家就回上海去了。
  
  集火花
  
  我从来就没见过我爹。
  
  有人说我爹跟别的女人跑了,有人说我是私生子,人家不认我们娘儿俩,还有人说村里谁谁是我爹。为这事,我专门问过我娘。娘正在煤油灯下补袜子,听见我的问话,身体一抖,针扎在手指上,绿豆大的血珠涌了出来。她将受伤的手指放在嘴边吮着,吮了一会儿,冷冷地说,死了。哦,原来我爹死了。娘的话,我信。
  
  但是,狗蛋他们不信。每次考试成绩出来后,狗蛋他们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推搡在地,然后把我的书包抢过去,一边往天上抛,一边起哄,野种!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争辩道,我不是野种,我有爹,只是我爹死了。
  
  谁说你是野种?我们点了你的名字吗?狗蛋他们一脸坏笑,把我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
  
  我就是这样,从小饱受村里同龄孩子的凌辱。其实,我知道他们之所以揍我,不只是欺负我没有爹,还因为我的成绩太鹤立鸡群,语文、数学考试每次都是满分,让他们难堪。他们在进家门饱受父母一顿揍之前,先围住我这只“鹤”,集体报复一通。报复完了,再在我散落一地的书本上,狠狠地跺上几脚,留下一地鸡毛般的嘲笑。
  
  每次挨打后,我习惯在野外游荡,磨蹭到天黑了,才小心翼翼地遛进家门。娘还是发现了,惊问我鼻青脸肿是怎么回事。
  
  我靠墙站着,低着头说是自己不小心跌的。有时,这个谎言很难自圆其说,我又开始下一个谎言,说偷了同学的铅笔或者橡皮,被他们抓到了,挨了一顿揍。我知道,我一定不能说是因为自己成绩好挨打,否则娘会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娘信以为真,坐在灶前难过地抹着泪,一边将风箱拉得山响,一边数落着我不该人穷志短,该打,打得好,打了会记得住。娘的唠叨,像屋外没完没了的夏阳河水,哗哗哗,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
  
  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和娘的影子,孤单地挂在四壁空空的墙上。
  
  这就是我的童年。
  
  在整个夏阳村,我没有玩伴,除了胖墩。胖墩是我的同桌,村主任的儿子。
  
  胖墩找我玩,是因为我的成绩骄人。每次考试,我都主动让给胖墩抄,所以他的成绩不差。当然,老师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但是老师不敢管。老师是民办老师,问村主任要工资。如果胖墩的成绩不好,村主任就会大发雷霆,大发雷霆后,老师的工资可就悬了。当我把自己的分析告诉胖墩时,胖墩得意地笑了,从此抄得更欢了。
  
  胖墩作为村主任的儿子,性格孤傲,不屑和一般人玩。我承认,我和胖墩玩,主要是没有人愿意和我玩,而胖墩是村主任的儿子。我的潜意识是想告诉狗蛋他们,不是你们不愿意和我玩,而是你们根本就不配,在整个夏阳村,只有村主任的儿子才有资格做我的朋友。
  
  胖墩读书成绩不好,主要是心思根本就没用在书本上,胖墩迷恋收集火花。
  
  火花,就是火柴盒上的贴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纳闷胖墩为什么会有如此雅好。直到有一天,我在胖墩家里,有幸见到了他的表弟,才揭开了这个谜团。胖墩的表弟更胖,把几个硕大的铁盒子豪气地摔在我们面前。一打开,里面全是火花,红彤彤地,各式各样,蝴蝶一般斑斓精美。我敢保证,很多人活了一辈子,也不一定见过如此之多如此之漂亮的火花。同时,我也明白了,胖墩收集火花,原来是进贡给他表弟,他表弟是县里公安局局长的儿子。胖墩表弟的口头禅就是:你妈的再不听话,我叫我爸爸带人来抓你。
  
  从此,我也开始集火花了。
  
  我集的火花给了胖墩,胖墩再送给他的表弟。
  
  那时,家家户户都在用火柴,所以只要用心去收集,常常会有意外的惊喜。像我以前为榕榕收集糖纸一样,除了时刻高度关注田间地头、店铺学校、路边垃圾以外,就是家家户户灶前放火柴的窟窿眼儿。每次走亲戚时,我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蹿到人家灶前找火柴盒。很多人家里的火柴,两面都是光秃秃的,上面的火花,被我小心地撕走,再被我送给胖墩,转而又被胖墩巴结给了他的表弟。
  
  前前后后,四年多的时间,我大概为胖墩收集了数百枚火花,直到我和胖墩翻脸的那天为止。
  
  那天,我家的牛不小心进了胖墩的田里,啃坏了一些禾苗。胖墩的爹,气势汹汹地冲进我家,没说上几句话,便将我娘猛揍了一顿。看见娘躺在床上忍气吞声地抽抽噎噎,我顿时傻眼了。我很难接受。凭着我和胖墩这么好的关系,凭着我给胖墩抄了这么多年的作业和试卷,凭着我给胖墩收集了这么多年的火花......不就是几棵禾苗吗?胖墩爹怎么能随便打我娘呢?
  
  我找到胖墩,让他去说服他爹,算给我一个面子,对我娘赔个不是,否则狗蛋他们肯定会笑话的。
  
  胖墩撇了撇嘴,仰着头说,让我爹给你娘赔理道歉,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妈的就不怕我表弟带公安局的人来抓你?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捏着兜里新收集到的一枚火花,看着胖墩扬长而去的背影,泪水涌了出来,嘴里不由喃喃自语。这时,我的身后,巷子的拐角处,传来一阵嘎嘎的笑声,鸭子般刺耳。我回头一看,只见狗蛋他们撸着袖子围了过来。
  
  我一咬牙,挺起胸膛,抡着书包挥舞不止,威风凛凛,如一名战士。
  
  偷邮票
  
  我一进入初中,便对学校深感费解。
  
  小学毕业考试,我是全镇第一名,是以“状元”的身份进入镇初中的。我之所以说是进入,而不是考取,是因为开学后,我惊讶地发现全镇最后一名的胖墩竟然和我同班,而且还是班长。
  
  宣布胖墩担任班长时,班主任杜老师是这样解释的,胖墩虽然学习成绩不太理想,需要努力和加强,但在同学里面有威信有号召力,非常适合做班长。杜老师说这句话时,很多同学在下面掩嘴偷笑,也包括我。其实大家都知道,胖墩和我翻脸以后,成绩一夜之间一落千丈,毕业考试考了个全镇倒数第一,被他当村主任的爹骂了个狗血喷头。村主任骂完后,送了两条好烟给镇初中的校长,接着又送了两瓶好酒给杜老师,就这样把胖墩送进了初中,还做了班长。
  
  村主任在村里大放厥词,说,读书好有卵用,班长还得老子的儿子来当!显然,这话是有意说给我娘听的。我娘听了,流了半天的泪,一个劲地埋怨我爹不该撂下我们孤儿寡母受尽人家的欺负。娘絮叨累了,又抚摸着我的头说,崽啊,好好读书。班长不能当饭吃,我们不稀罕。
  
  我表面点了点头,心里却冷笑,凭啥不稀罕?就凭他有一个当村主任的爹?我是全镇第一名,班长理所当然是我的。
  
  开学没几天,我就发现杜老师不是一个称职的班主任,除了上几节课以外,他对我们班几乎是不闻不问,把所有的事务都交给了胖墩。杜老师痴迷集邮,整天沉浸在他的方寸世界里。
  
  胖墩似乎把他全镇倒数第一名的过错都算到了我的头上,到处找我碴儿。班上轮值日,扫地擦黑板,别人是一人一天,我是接连干一个星期,理由是我个子高,理应多轮几天。我觉得不公平,偷偷跑到杜老师住的房间里请求调整。杜老师眼睛盯着邮票册,皱了皱眉,说,做人要有奉献精神,同学之间亲如手足,怎么能斤斤计较呢?
  
  我哑然。
  
  最可气的是,胖墩还联合成绩同样一塌糊涂的狗蛋,拿我和榕榕当年的事开涮。课间活动时,他们两人经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摇头晃脑,像说对口相声一样。
  
  胖墩问,要不要我们家的榕榕嫁给你?
  
  狗蛋响亮地回答,要!
  
  全班哄堂大笑。这刺耳的笑声,让我恨不能立即找条地缝钻进去,也让班上另外一个同样叫榕榕的女同学面红耳赤。榕榕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愤怒地剜着我。我无可奈何。我们已经被他们定义成“两公婆”了。
  
  我偷偷跑到杜老师住的房间里去告状。杜老师眼睛盯着邮票册,皱了皱眉,说,身正不怕影歪。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我黯然。
  
  几天后,我又偷偷跑到杜老师住的房间里,从衣兜里拿出几个信封给他看。这些信封里面都是空的,一直锁在我家衣橱的抽屉里。信封上的字迹俊朗飘逸,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是从一个陌生的叫青海的地方寄来的。信封上的邮票非常漂亮,让杜老师瞪大了眼睛,左看右看,爱不释手。我说,老师,你喜欢,就送给你。
  
  杜老师喜出望外,说,很珍贵的。
  
  我大方地说,没啥,你喜欢就行了。我想……
  
  杜老师顿时紧张了,问,你想啥?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想……我想我成绩这么好,不当班长,人家会笑话的。
  
  杜老师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是。是老师考虑不周,班长确实需要成绩好的同学来担任——火车头嘛,这样对大家的学习才有带动的作用。嗯,从明天开始,这个班长你来当。
  
  我欣喜若狂,以至于杜老师吩咐我给他打盆干净的水时,我激动得连人带盆差点摔倒在地。
  
  杜老师把信封泡在水里,好一会儿,才用小镊子将邮票从信封上小心翼翼地揭下来,然后把湿漉漉的信封交还给我。
  
  我当班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整值日。我和榕榕轮空,胖墩接连轮十天,狗蛋五天。我说,现在我是班长,我说了算。你们也不矮呀!另外你们成绩这么差,拖全班的后腿,理应多做点事情,为同学们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
  
  胖墩和狗蛋表示抗议,说要去告诉杜老师。
  
  我笑笑,大手一挥,说,去吧,去吧,欢迎你们多提宝贵意见。
  
  不一会儿,我看见胖墩和狗蛋从杜老师住的房间里灰溜溜地出来,心里别提多解恨。
  
  胖墩和狗蛋为了报复我,又拿出了他们的绝活儿,开始在课间活动时说对口相声。这次,他们表情更夸张,表演更卖力。可是,等他们表演完,大家没有像以往那样哄笑,而是鸦雀无声,低头假装看书做作业,当他们是空气。
  
  胖墩和狗蛋尴尬地戳在那里,像两根电线杆。
  
  我站了起来,手指着他们,说,现在,我罚你们扫一个礼拜的厕所!以后再影响大家休息,我罚你们扫操场,信不信?我的话刚完,立即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掌声中,榕榕敬佩地看着我。我心花怒放。
  
  胖墩和狗蛋低着头,蚊子一样的声音,异口同声地说,我认罚,我认罚,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转眼周末,我回到夏阳村的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娘,娘,我现在当班长了!
  
  娘正在喂猪,闻言愣了一下,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激动地一把搂着我,说,崽啊,我崽就是有出息。
  
  深夜,我正在睡梦中,被一阵哭声惊醒过来。我爬起床,循着哭声望去,只见娘坐在桌旁暗自低泣。我迷迷瞪瞪地问,娘,你怎么啦?
  
  还怎么啦,这是你爹留给我的盼头,老天爷,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昏暗的煤油灯下,娘指了指桌子上摊开的几个信封,泪眼模糊地说。
  
  我看着那几个被自己偷偷塞回去的信封以及信封上被水洇开的模糊不清的字迹,头轰地一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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