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多,像江河似的从早到晚奔腾不息。我经常看到被车辆碾死的鸡、狗、蛇与老鼠等小动物的尸体血肉模糊地粘在沥青路面上。 有一天一名妇女骑着自行车带着孩子赶集,竟然被一辆横冲直撞的大卡车碾压在车轮下。那个妇女与孩子当场被撞死,路面上留下一摊血迹。 大卡车的司机瘫坐在路边面如土色,警察赶来后勘察现场之后将他押走了。据说他开了一天的车,又饿又累,稍不留神就酿成了惨祸。 大人们说村子里有四只凶恶的老虎吃人,要人命,让我们远远躲着它们。第一只老虎是公路,它威风凛凛地横卧在村旁,说不定给谁带来车祸。村民们经过它的时候就像是在穿越死亡线。第二只老虎是池塘,它的面相看上去温柔平静,却能将孩子们淹死。第三只老虎是电,它蜷缩在又长又细的电线里,在白炽灯泡里吐出深黄发亮的舌头,在电视机的屏幕上露出影像。当人们触摸到它的时候它大发雷霆,从电线里持着尖刀闪出来伤人。第四只老虎是火,它能够将生鲜的蔬菜炒熟,将面团做成熟食,却也能够将屋子与柴垛烧毁。 人们说那条公路是最凶猛的大老虎,却对它爱恨交加——恨它带来车祸,爱它出行便捷。 我经常看到人们背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在村口的公路旁等候着票车。当票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扛起行李挤上票车,到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酒厂的那台固定电话成了村里人的公用电话。打工的村民到了城里大多会打通那台电话向家人报一声平安,于是那间屋子里从早到晚经常坐着等候来电的村民。 母亲不胜其烦,抱怨说:“咳,以后那台电话撤掉,谁都别用。现在村里人都来这儿接打电话,这样下去咱们是没事找事,给自己添乱。” “孩子他妈,咱们同在一个村子里,乡里乡亲的,不要怕麻烦,早些年我可没少给村里人添麻烦。”父亲抽着烟说。 有时候我放学后在酒厂做作业,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父亲接听说:“半个钟头后你再打过来吧,我让家树现在就去喊你家人。” 我听到父亲的指令后牵着黄狗在村巷里奔跑,去叫他们的家人。我喜欢听人们在电话里琐碎而温馨的对话。 “孩子啊,你在广州还好吗?” “好,现在吃不习惯米饭。”电话的那端声音有些微弱。 “厂里的食堂没有馍和面条吗?” “没有,都是米饭,没有面食。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昨儿个在电视上看天气预报,看到广州气温已经二十多度了,咱家里才八九度。” “妈,广州这边儿天气热,我现在已经穿着短袖与凉鞋了。咱家田里的麦苗儿长得好吗?” “好着嘞,今年立春后雨水多,这麦苗喝足了水,长疯了。前几天咱家的那头母猪生了十多个猪崽子……” 那是一个雨天,天色灰暗,雨水落在路面上像是涂了一层油,又湿又滑。公路上的车辆仍然南来北往,接连不断。 雨天像是村民们的休息日,暂时不用去种地,或在家里看电视、睡大觉,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唠嗑、玩扑克牌。 薛老六披着雨衣,推着三轮车沿街叫卖着:“卖豆腐,卖凉粉,卖豆芽菜嘞!” 从外地来的羊贩子开着柴油三轮车在村巷里叫喊着:“谁卖羊,高价收购羊啦!” 父亲坐在酒厂的办公室里翻着账单发愁。他从前雄心勃勃地想将神河粮液销往美国与苏联,几年过去了,苏联已经解体,美国依旧在大洋的彼岸耀武扬威,可是他的酒厂业务越来越少,市场逐渐萎缩,仅在方圆百里的地方销售。酒厂一连数月陷入了亏损的困境。他甚至想过要关闭酒厂,寻找新的致富门路,却不甘心。他点上一根香烟噙在嘴边,两眼盯着账单发呆。 “嗨,大家快去公路上救人,刘抗战出车祸了!”王守信在村巷里大喊着。 雨哗哗的下着,雨水像是瀑布似的顺着屋檐向下流泻。村民们纷纷撑着雨伞、披着雨衣向公路上跑去。 薛大攀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浑身淋得像个落汤鸡。他神色慌张,飞快地跑进酒厂,跑到父亲的办公室里。黄狗追着他汪汪的叫着。 “大攀,看你十万火急的,发生啥事情了?”父亲望着他说。 “福来大哥,刘抗战在公路上出车祸了。一辆白色小轿车车速太快,在村口撞了他,撞得很严重。我用一下电话拨打120急救电话,让急救车来救他。” “哦,那得赶紧。”父亲说着拨通了急救电话,给急救中心说了情况。 “刘抗战骑着自行车去集市上的商店买盐,谁知道他刚到公路上就被车撞了。那辆小轿车撞人后像飞一样向北逃走了。” “你看到那辆小轿车的车牌号了吗?” “没有,我当时离公路还有几百米远,只看到它是一辆白色轿车。听到刘抗战的哭叫声我飞跑过去的时候它已经溜得很远了。” “那还得报警。”父亲说着又拨通了110报警电话,给警方说了情况。 “双喜,快些出来!”父亲向着酿酒房高声喊着。 “福来大哥,有啥事情?”双喜冒雨跑了过来。 “赶快开着面包车,带上大攀,向北去追那辆白色轿车。” 双喜一头雾水,问道:“是有人偷了咱们的酒,开着白色轿车跑了吗?” “你别多问,赶紧开车。在路上让大攀向你详细说。” “那好吧。”双喜说着跑到面包车旁,打开车门跳了上去。 大攀跟着他上了车。他快速开着车出了酒厂,在雨中向北驶去。 父亲撑起雨伞,急匆匆地向公路上走去。 村口的公路上围了一群人。刘抗战倒在地上惨叫。他的一条腿已经被撞得惨不忍睹。路面上流了一片鲜血。他的老婆趴在他身旁哭泣。 “抗战,坚持一会儿,急救车马上就来了。” “挺住,你要挺住啊!” “他妈的,那该死的小轿车,逮着司机非得剥了他的皮。撞了人就逃走,是人干得事情吗?畜生!” 村民们在旁边或安慰刘抗战,或咒骂肇事逃逸的司机。 急救车赶来的时候几个村民一起用担架把刘抗战抬上了车。 “福来,你跟我也一块随急救车去医院。他老婆一个女人到了医院也不顶事。”王守信走到父亲身旁说。 “嗯,咱们赶紧上车。”父亲说。 刘抗战被急救车送到医院后医生说要先交费用后做手术。 他的老婆愁破了头也拿不出钱来,哭着说:“我家真拿不出那么多钱,前几天卖了几袋麦子才卖得起农药和化肥。这么多手术费,要了我的命,也拿不出来啊。” 王守信摸了摸口袋,摸出一把零零碎碎的钱说:“我这里有一些零钱,不过远远不够。” 父亲爽快地说:“救人要紧,钱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他说着就去收费室把手术费交了。 “福来,这钱我们早晚还你。你可是救了抗战的一条命!”刘抗战的老婆对父亲说。 手术开始后王守信与父亲坐在急救室外面的长椅上说话。 “福来,你说说啥是乡亲?我一直琢磨着。” “这个我真说不出来。我爹妈死得早,我能够长大成人,全靠乡亲们的照顾。守信大哥,咱俩姓氏不同,没有血缘关系,不过这几十年来,咱俩比亲戚还亲。我一直记得在生产队的时候你对我的好,一块猪头肉你舍不得吃,却让我吃了。” “嗯,福来,我想啊,乡亲就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当乡亲们谁家有困难咱们就该伸出手、尽自己最大能力去帮一把。人这辈子,谁没有走背字的时候!十多年前刘抗战结婚的那天晚上把你痛打了一顿。瞧,到现在你额头上还留着一个小疤痕。我知道你不是记仇的人。”王守信仔细望了一眼父亲额头上的那一点疤痕说,“今儿个我让你跟着急救车过来,是想让你救他一条命。咱们村除了你,还有谁可以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让他做手术?” “守信大哥,今儿个要是咱们村另一个人出车祸,我还会这么做的。救人要紧,不管他是谁。” 我们还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上课。郑老师正在教我们读一篇课文。刘冠军慌慌张张地出现在门口,只见他头发被雨淋得湿湿的,一脸惊惶的神情。 我看了一眼同桌刘亚军,他正在低头偷看一本画着各种建筑物的小册子。我推了推他,小声说:“亚军,你哥哥现在站在门口,估计着是找你的。”他连忙将小册子压在课本下面,抬起头向门口望去。 “老师,我找刘亚军。”刘冠军在门口大声说。 郑老师扭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找他什么事情?” “我是他哥哥,我爸爸出车祸了。” 教室里一片哗然,同学们的目光转向刘亚军。 刘亚军吃了一惊,立刻起身从教室里跑了出来。 “同学们请安静!”郑老师高声说,“孙家树,刘亚军走得急,课本和书包都没带走,放学后你帮他带回家。” “好的。”我说。 到了午后雨停了,乌云像是一块块灰布罩着天空。一些村民站在街头闲谈。 双喜开着面包车带着薛大攀回来了。薛大攀在街头对村民们说:“我和双喜开车走到半路,就看到警察在路边已经拦截住了那辆白色轿车。车头上沾了很多血。司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很蛮横的样子,不过到了公安局,他就老老实实了。” “估计着他会被判刑。” “刘抗战的医疗费由他出,他还得赔钱。” “据说他的手术费是孙福来拿出来的。他们可是一对仇家,当年刘抗战把孙福来的腿打骨折了,现在孙福来反而帮他。” “孙福来这人不孬,挺仗义的。人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刘抗战这次完蛋了,捡了条命回来,出院后也会成为瘸子。” “唉,掐指算算,这条公路近些年真的没少出车祸。从前车辆少的时候,可是从来没有车祸。” 两三个月后,刘抗战出院了。他的一条腿残废了,天天拄着金属拐杖坐在院子里骂骂咧咧。 当有人经过他家的大门口的时候,他用拐杖砰砰敲着地面,高声骂道:“你们这些狗杂种,看我成了瘸子,背地里笑话我。你们都赶快滚蛋!” 他对家人的态度也变得异常凶暴。他的老婆把一碗面条端到他的面前,他猛地把那碗饭摔在地上,怒喊着:“我成了一个废物,生不如死。这场车祸要是把我撞死那该多好。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让我早点儿饿死!” 他看到刘冠军与刘亚军就挥着拐杖打他们,骂道:“小兔崽子,我非把你们的两腿打断,让你俩也成为小瘸子。” 他们兄弟两人吓得不敢回家,放学后在村子里四处游荡。 村里人都说刘抗战成了瘸子,也成了疯子,见人就打,见人就骂。村民们走路的时候都绕过他家门口,远远地躲着他。 有一天他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晒暖,听到大门外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就高声骂着:“你们这些狗杂种,看我成了瘸子就笑话我,快些给老子滚远些!” “抗战,是我啊!”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 “你是谁啊?朱大哥。”刘抗战望着门外,听出了朱老兵的声音。 只见朱老兵拖着一条腿歪歪斜斜地走到大门口。他的头顶已秃,露着光亮的头皮,一张枯黄的脸,眉头上爬着很多条像蛇一样的皱纹。 “你出院这些日子了,来瞧瞧你。”他一瘸一拐地走着。 刘抗战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朱大哥,现在全村的人都觉得我腿瘸了,成为一个废物了。我很伤心。” 朱老兵坐在一个木凳子上,说:“抗战,我也是瘸子,我理解你。” “这些日子我真想一死了之,活着还有啥意思!” “世界上多少临死的人想活还活不成嘞,你倒是想死,你说你傻不傻?”朱老兵微笑着说。 他从口袋的烟盒里掏出两根香烟,一根递给刘抗战,一根自己叼在嘴边,然后掏出火柴点燃香烟。 “朱大哥,说句真话,前几天我还想起你,想找你聊聊。你今儿个真的来了,我真的很高兴。” “唔,咱俩现在是同病相怜,不过你比我幸运——我二十出头就成了瘸子。你嘛,年近四十岁才成为瘸子,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唉,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活在世上,没人关心,没人依靠。你呀,真的比我幸运多了。” “唉,现在我都这样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一点儿也不幸运。” “抗战,我先给你讲讲我的经历吧,”朱老兵吐出一口青烟说,“当年我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时候是一个四肢健全的小伙子。子弹不长眼睛,打着谁谁倒霉。在一次战斗中我的左腿吃了两颗子弹,流了好多血,钻心的疼。他妈的,该死的战争!我本想着自己没命了,谁知道被军医救治好了。打那时起,我的左腿残废了。我的一些兄弟在战争中牺牲了,我捡回半条命在世上苟活。有时候想想,我比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兄弟们要幸运,起码我能活到现在,看到很多他们看不到的事情——我看到了村子里分田到户,看到了大家都解决了温饱问题,看到了国家改革开放,现在又看着大家一天天富裕起来。想到这些,我感到自己真的很幸运。” “朱大哥,你从战场回来后,也想过自杀吗?” “我当然想过自杀,不过我想到自杀,不是因为我成为残疾人了,而是因为自己的老婆跟人跑了。我回到鲁湾后乡亲们把我当成战争英雄,敲锣打鼓欢迎我。我的那条残废的左腿成了我的荣耀,似乎战争留在身上的伤疤成了挂在身上的奖章。经人介绍,我和一个长得很俊俏的姑娘结婚了,可是好景不长。每次我们在床上完事之后,她老是呜呜的哭,说我不行,喂不饱她,还骂我是废物,令我气愤的是她和剃头匠老李勾搭上了,她竟然跟他跑了。唉,几十年过去了,想到这些事情我心里就如同刀割。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贾鲁河边,月光下望着河水想跳河自杀。我想我的一条腿废了,老婆也跟人跑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活着还有啥盼头,我还是死了算了!正在我想要跳河的时候,河滩上有一只迷路的小羊咩咩的叫着。我突然生了怜爱之心,怕它掉进河水里淹死,就走近它,把它带回村子。回到村子后我就不想死了,想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一缕缕金色的阳光洒在朱老兵的脸膛上,他说完悠然地吸了一口烟。 “朱大哥,听你这么说,我也不想死了。今晚我要举办感恩宴,感谢在这次车祸中救我的那些人。我也邀请你参加,好烟好酒好菜款待。”刘抗战豁然开朗地说。 “好,看到你想通了我也高兴。” “孩子他妈,快些准备酒菜!”刘抗战提高嗓门喊着,“孩子他妈,去哪儿了?” “她怕你用拐杖打她,远远躲着你。” “我以后不再无缘无故地打人、骂人了。” 那天晚上刘抗战邀请了十多个人参加感恩宴,其中也有我的父亲。 昏黄的白炽灯下围着两张合并的木桌子,桌子前坐满了人。大家一起喝了一杯酒,吃了几口菜后,刘抗战站起来逐一敬酒。当他向我的父亲敬酒的时候,两人端着酒杯相视而笑。 “福来,咱俩好多年没有一起在酒桌上喝过酒了。我年轻的时候气盛好斗,太鲁莽了。当年我真不该动手打你,不该下手那么狠,更不应该用烟头在你的额头上烙下疤痕。”刘抗战满面惭色地说。 “当时我也该打。说真的,当年我也想报复你,不过现在想想,我要感谢你。要是没有你那一顿打,估计着我现在在村子里还是一个小混混儿,天天挨家挨户蹭吃蹭喝。” 灯光映照着父亲额头上的那一点小疤痕,它像信封上的那块戳记印在他的脸上,印证着他的过去。 “亚军与家树两人关系很好,天天秤不离砣。他们一天天长大,咱们是一天天变老了。时间一晃,他们就会长大的,但愿他俩比我们有出息。来,咱俩喝一杯!”刘抗战面带微笑地说。 “好,我也希望家树与亚军这一代人长大后有出息。” 两人说着端着酒杯一饮而尽。屋子里弥漫着烟味儿与酒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