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在校园里摇来荡去,我觉得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信号。我们像是一群小野马从教室里奔腾而出。 夕阳慢慢向西天沉落,斜织出一缕缕金黄色的光线。 薛大攀将自行车停在校门口,他向校园里面翘首张望。他二十五六岁,身材颀长,一张铜黄的圆脸像是一张金盘。赵奶奶给我讲过女娲造人的故事,她说我们都是女娲用泥捏出来的。我觉得女娲在捏薛大攀的时候似乎别有用心,竟然给他的左手多捏出一根手指。村里也有一些人背地里叫他“六根指”。 他远望到郑老师抱着书本走进办公室就准备骑车走开。 他经常在校门口探头探脑向校园里面张望,听人说他喜欢上了郑老师,就经常偷看她。 我们一群孩子像潮水似的涌出校门,见他的自行车后面绑着胶片盘。 我们紧紧围着他问:“大攀叔叔,今儿个晚上要播放啥电影呢?” “《朝阳沟》、《黄飞鸿之三狮王争霸》。”他高声说着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村子里结婚或生子办喜事的人家,大多会花钱请他在街头播放电影烘托喜庆的气氛。 黄昏的时候他将白色幕布悬挂在街道上,将放映设备摆放在幕布前的桌子上。 夜幕降临,一轮皓月悬挂在天边。村民们吃过晚饭搬着凳子聚集在幕布前,等待着电影开始。不久街道上坐满了人。 街上人声鼎沸,我们一群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办喜事的主人向来看电影的男人们递烟,又扬起手向场地上撒下几把喜糖。人们纷纷低头满地抢着喜糖吃,谁抢的喜糖多谁沾的喜气就多! 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起之后,薛大攀端坐在放映机前开始放映电影了。只见一束彩光射向白色幕布。幕布上慢慢显出影像,电影的配音在街上飘荡。 第一部电影《朝阳沟》是豫剧老电影,屡次在村子里放映,大人们百看不厌。我们这一群孩子期待着看《黄飞鸿之三狮王争霸》这部武侠电影。 我和刘亚军爬到街边的柴垛上,一边看着电影,一边嘴里嚼着泡泡糖,吹着泡泡。 “唉,这个豫剧老电影快点儿结束吧!”刘亚军嘟囔着说。 “我也不喜欢看豫剧。我喜欢看武侠电影。”我说。 有个年轻人小声询问薛大攀《黄飞鸿之三狮王争霸》的剧情,他笑着说自己也没看过,不知道剧情,但是他断言说结局绝对是好人有个好结果,坏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月亮像是一轮浑圆的玉璧挂在树梢,皎洁银亮的月色仿佛是被嫦娥揉碎成粉的玉石洒满村庄。 《黄飞鸿之三狮王争霸》开始的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发出一阵欢呼与唿哨声。我们跟着电影的剧情变换着喜怒哀乐的表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 人们的生活好像比电影剧情更加复杂多变。在生活里,我们既是导演,又是演员,还是观众。我们既要统筹好人生这部大戏的各个方面,又要用心演好自己在不同阶段的角色,还要有意无意地观看别人的戏。 一天早上我背着书包穿过村巷去上学,半路上碰到薛大攀。他站在一堆粪堆旁向我招手,低声喊着:“家树,过来,快过来!”他的脖子里缠着一条灰色围巾,脸上露出微笑。 “大攀叔叔,啥事啊?”我走近他问。 他向四周望了一下,鬼鬼祟祟地说:“家树,我让你替我做件事情。” “啥事啊?” “你把这封信递给你们老师郑敏,就说我给她的。”他说着拉开黑棉袄的拉链,从胸前掏出一封信。 我望着那封信,见它厚厚的,是牛皮纸信封,端口用浆糊密封着。 “好呀,”我接过那封信,把它塞进书包里说,“大攀叔叔,我还有个要求……” “啥要求?快说吧,是不是让我给你一毛钱,你买泡泡糖吃?”他笑着说。 “不是,你以后放电影的时候要多放一些武侠电影,我喜欢看打打杀杀的场面。” “哦,我还以为你有啥要求呢!我答应你了。我还承诺你等你结婚的时候我免费给你放映一场武侠电影。”他微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说,“赶紧上学去,千万别忘了把那封信给郑敏。” “大攀叔叔,我记住了——等我结婚的时候你免费给我放映一场武侠电影,你要说话算话。” “你这熊孩子,只要到那个时候我还是电影放映员,我就说话算话。” 上课的时候,郑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个汉字与拼音,她教我们读写。她那天上身穿着玫红色的棉袄,下面是海蓝色的牛仔裤。听人说她的衣服大多是在县城的服装店买的,周末的时候她常常去县城买东西。 下课的时候她从讲桌上拿起课本准备走出教室,我从书包里掏出了那封信。 “这是给谁的信?”刘亚军看到后小声问。 “这是个秘密。”我说着把那封信揣在怀里跑了出去。 “郑老师,郑老师!”我追在她身后轻声喊着。 “家树,什么事情?”她已经走出了教室,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我。 “郑老师,这里有你一封信。”我说着,把那封信递给她。 “谁让你送给我的?”她一脸疑惑。 “薛大攀。” “哦,我和他没什么来往,他为什么给我写信?”她脸颊上忽然泛起一片绯红,很不情愿地接过了那封信。 那几天薛大攀度日如年,日夜盼望着郑老师给他回信。 他见了我就问:“家树,郑敏有回信让你带给我吗?” “没有。” “唉,这就奇怪了,估计着过几天她会给我回信的。” 周末的时候他约了几个朋友到小学操场上打篮球。他趁上厕所之际溜到郑老师的办公室前顺着窗户向里面窥视,他希望看到她的身影,不过里面空无一人。 他望着郑老师的办公桌,上面堆着一摞作业本,摆着一盏台灯。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办公桌旁的垃圾桶上,只见一团被撕碎的信纸与揉皱的牛皮纸信封散落在里面。他一眼认得出来那就是他写给郑老师的那封信! 他顿时悲愤交集,右手捶着墙骂道:“他妈的,我绞尽脑汁写的情书她竟然扔到了垃圾桶里!” 他回到操场后朋友们见他神情恍惚,问他说:“大攀,咋啦,去趟厕所就变了个人似的。” 他向众人倾诉一番,懊恼地说:“我真是万万没想到郑敏会把我的信撕碎,真是好心被她当成驴肝肺了。现在我的心都碎了。” “大攀,原来你不是来打篮球,是来泡妞儿来了。”一个朋友笑着说。 “哎,大攀,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别心烦。郑敏长得漂亮,穿戴也洋气,和你不是一路人。她呀,眼光很高。她爸爸老郑在马庄村是出了名的势利眼,见钱眼开,恨不得把她嫁给县长,自己做县长的老丈人。闲了你可以去马庄村打听一下。你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一个朋友抱着篮球说。 “兄弟们,替我想想法子。要是能够把郑敏搞到手,让我死了也值得。”薛大攀苦笑着说。 “咳,除了死乞白赖地缠着她,对她好,其它真没啥法子了。来,先打球,接球——”那个抱着篮球的朋友说着把篮球扔给了他。 有一天下午放学,他又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校门口。 黄昏的晚霞铺满了西天,将整个村庄烘托成了紫红色。一道道霞光像是一支支蘸满颜料的画笔在大地上恣意点染。 当郑老师走出校门口的时候,他立即摆正站姿对她微笑,她却对他不屑一顾。 “郑敏,我送你回家吧。”他推着自行车紧追着她。 “不用了。” “前几天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他欲言又止。 “我根本没有拆开看,以后你再也不要写了。”她语气冷淡。 “喔,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薛大攀,我有很多朋友了,不需要再交朋友。”她说完就径直走了。 他推着自行车目送着她远去,流露出一副落寞的神情。 “今天晚上要播放啥电影呢?”几个小学生问他。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随口说着,蹬起自行车走了。 “哎,没这样的电影,你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