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去回想第一天上学的情景。四分之一个世纪已经悄然过去了,往事的碎片在我的脑海里被记忆的针线拼接缝补,隐隐约约浮现在我的眼前,如同迷离恍惚的梦境。 黑夜将睡眠编成一把把扫帚,清扫去万物的疲劳,又在万物的体内注入了运动与思考的力量。 太阳仿佛是世界的大闹钟。它升起来的时候钟声响彻天地,将万物从睡眠中唤醒。白天来了,万物又要工作了。大家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振作起精神,开始一日的繁忙。柴鸡从树桠或柴垛上跳下来觅食,鸟儿从窝巢飞出来鸣唱,饥饿的猪用鼻子拱着猪圈叫唤着,村民们纷纷起床洗漱、烧火做早饭。 绚烂的朝霞铺满了东方的天空,犹如在空中盛开的一簇簇鲜花。晨曦像是一缕缕金黄色的蚕丝,交织成一条条手巾擦洗着村庄,让村庄变得清新而光润。 磨豆腐的薛老六推着三轮车走街串巷,用洪亮的声音吆喝着:“卖豆腐,新磨的豆腐嘞!卖豆腐,新磨的豆腐嘞!”他一叠连声,尾音拖得很长,好像是男高音在清晨的空气里回荡。 母亲一边在厨房做着早饭,一边高喊着:“家树,快些起床吧,太阳晒着屁股啦!” 我们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饭桌上摆着一盘蒸茄子、一盘洋葱炒鸡蛋与半碗瓜豆酱。每个人面前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饭菜的香味儿在空气里飘散。 “家树,赶紧吃饭,吃过饭就去上学。”父亲嘴里嚼着菜,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家树,你到了学校要听老师的话,”母亲叮嘱说,“上课的时候要是想拉屎撒尿就举手去厕所,千万别尿裤子。” “你要是尿裤子,我非剪掉你的小鸡鸡!”父亲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而是盯着饭碗。 “家树,到了教室你就抢着前排的座位坐,离讲台近些你看黑板会看得清楚。”母亲叮嘱说。 我低着头吃着饭,几乎将头趴进饭碗里。 我感觉这一天不同往常。以前每天的时间由我自由安排,我想去哪里玩耍来去自由。而今天与以后,我必须听从老师的安排。我将沿着上学之路一直走下去。我会从六岁走到十六岁,再继续往前走,仿佛行走在一条黑暗深邃的隧道里。 “妈妈,我也想去上学。”家桦放下手里的勺子。 “你明年再去,赶紧长大吧。” “哥哥去上学后谁陪我玩儿呀?”家桦的语气中蕴含着悲伤,她轻轻垂下了头。 “你可以在家看电视,也可以找小芳、小丽玩儿……”母亲安慰说。 父亲插嘴说:“家桦,你可以到酒厂去找我们玩耍。我到县城的时候给你买奶糖吃。” 吃过早饭,母亲把书包递给我说:“家树,你背上书包自个儿去上学吧,沿着昨儿个去报名的那条路走。中午回家吃饭。喏,给你些零钱,饿了可以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些零食吃。”她说着将两张零钱塞进我的书包里。 我背起书包就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回头望了一下。我的目光与母亲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原来她正目送着我。 父亲在饭桌前抽着烟,侧脸乜斜我一眼,一副漠然的样子。 家桦领着小黄狗追了过来,喊着:“哥哥,别忘了放学后给我带回一根雪糕啊!” “好。”我向家桦摆摆手,转身走了。 我跟着几个小学生走进校园。我远远望到郑老师伫立在教室门口。她穿着粉色连衣裙,阳光下整个人宛如一朵绽放的粉色喇叭花。她向我们微笑着招手,并引导我们进入教室。 教室里横横竖竖摆满了课桌与凳子,几乎坐满了孩子,或在交头接耳说话,或在转动着眼睛静坐。 一缕缕阳光从玻璃窗上透射过来,照在一张张稚嫩的脸颊上。我低着头从狭窄的过道走进去,不敢正视那么多孩子的眼睛。 “家树,过来,快来这里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教室最后一排传过来。 我听得出来,那是刘亚军的声音。我们打架的那天晚上,他的母亲带着他到我家道歉。他承认那两只毛毛虫是他故意扔在我脸上的,我才是倒立冠军。 我的母亲显得明理而大度,说:“孩子打架嘛,就是闹着玩的。瞧,你俩为了一个倒立冠军的称号,一个被打得鼻子流血,一个脸被抓破,一点儿也不值得。你俩要是真有本领长大后去夺奥运会的冠军。亚军比家树大一岁,算是家树的哥哥。今年你俩都该上小学了,成了同班同学,要互相帮忙,可不能再打架了。”她说着从桌子上抓来一把奶糖塞进刘亚军的口袋里,又让我向他道歉,就这样我和他和好了。 我走到教室最后一排挨着他坐下。我环顾四周说:“亚军,妈妈说让我坐在前排,这样可以听清楚老师的讲话,也看得清楚黑板上的粉笔字。我看前排还有两个座位,要不咱俩去那儿坐吧?” “傻瓜,我才不坐前排呢!我哥哥给我说坐在前排就全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了,上课的时候根本不能说话,不能吃零食,也不能玩小游戏。坐在后排就自由多了,做点儿小动作老师根本看不见。我一进来就直奔最后一排,抢了这个好位置。”他说着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哦,你说得对。”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咱俩成为同桌啦,以后有好吃的,一块吃;有好喝的,一块喝;有好玩儿的,一块玩儿。来,拉勾!”说着,他向我伸出右手的小拇指。 我们的小拇指紧紧勾在一起,齐声说着:“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大坏蛋。” 他从浅绿色的帆布书包里取出一张胶贴画,上面是电视剧《西游记》中的人物,有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牛魔王、哪吒等。他又掏出一个破旧不堪的文具盒放在课桌上,上面的图案因为彩漆磨损变得模模糊糊。 我望了一眼他的文具盒,想到自己书包里那个崭新的文具盒,一种优越感在内心里像是爆米花似的迅速膨胀。 “这是我哥哥的旧文具盒。他已经用了三四年了,太破旧了。我今儿个早上在学校门口老刘开的小卖部买了一张胶贴画,贴在上面会好看些。”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把身穿黄金甲、头戴紫金冠的孙悟空贴在文具盒上,又将唐僧、猪八戒、沙和尚贴在上面。他的文具盒好像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穿上了一层新衣服,变得鲜艳漂亮了。 我从书包里取出那个崭新的文具盒放在课桌上。他两眼注视着它,说:“嘿,我也想有一个这样的文具盒。瞧,上面的唐老鸭和米老鼠多可爱啊!” “唔,我的书包上印的也是唐老鸭和米老鼠。”我说着,用手指指着书包上的图案。 “家树,下午放学后咱们到学校后面的沙岗上去玩耍,可以堆沙土城堡,也可以捉刺猬。”刘亚军低声对我说。 “好呀。” 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教室里安静了下来。 郑老师走上讲台,她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她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教室说:“大家上午后,我叫郑敏,以后你们喊我郑老师就行了。我们首先要自我介绍,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先从第一排第一个同学开始,给大家介绍的时候说‘我叫某某’。”她说着走到第一排那个瘦男孩面前,用眼神示意他站起来。 “我叫某某。”那个瘦男孩站起来说。 “错了,你不叫某某,你叫徐伟。再重新说一次!”郑老师微笑着说。 “我叫徐伟。”瘦男孩说。 “我叫杨姗姗。”当郑老师的目光注视第一排第二个同学的时候,那个女孩站起来小声说。 “我叫石胜男。” “我叫郭小磊。” 当轮到我的时候,我站起来说:“我叫孙家树。” “孙家树口吃,是个大笨蛋。”我听到有一个同学小声说。 “我叫刘亚军。”刘亚军高声说,将那个同学的声音淹没。 第一堂课郑老师教我们唱了一首儿歌,名字叫《读书郎》。 她唱着“小嘛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我们就跟着大声唱。她的嗓音圆润悦耳,歌声在空气中轻盈活泼地跳动着。 中午放学的时候天气燥热,我从学校门口的小摊子上买了一根雪糕跑着回家。 赵奶奶站在门口望到我说:“家树,跑这么快,有疯狗在后面追着咬你吗?” “没有。我给家桦买了一根雪糕,恐怕化了。” “哦,你真是一个好哥哥。今儿个课堂上老师教了些啥?” “老师教我们唱歌儿了。” “那好,你给我唱唱。从来都是我给你唱,还没听你唱过歌儿嘞!” “小嘛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风雨狂……”我唱着歌,突然低头发现雪糕向下面滴水。“赵奶奶,我不唱了,雪糕化了。” “家树唱得真好,赶紧回家吧!家桦准是等急了。” 家桦见我拿着雪糕回来,从布沙发上跳了下来,光着小脚丫迎了过来。 “哥哥,这个是牛奶雪糕,我喜欢。”她说着接过雪糕撕掉包装纸就咬着吃。“刚刚化了一点儿,真好吃。来,哥哥,你也吃一口!”她说着,踮着脚将雪糕伸向我的嘴巴。 我咬了一口,笑着说:“嘿,真甜,牛奶雪糕比绿豆雪糕好吃多了。” “哥哥,你今儿个课堂上学到了些啥?” “老师教我们唱歌儿了。” “咱俩吃完雪糕你教教我吧,我很喜欢唱歌儿。” 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夕阳仿佛是一个熟透的大红柿子,被馋嘴的黄昏慢慢吃掉了。我和刘亚军在沙岗上堆了一座沙土城堡,捉了一些蚂蚁放进去当作居民。 “长大后,我想建造一座很大而且很漂亮的的城堡。”刘亚军坐在沙土城堡旁喃喃的说。 “城堡里有国王吗?” “呃……有啊,我就是国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