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前,母亲从集市上给我买回一个书包,上面印着唐老鸭与米老鼠的图案。 “家树,过一段时间村里的小学就开学了,我给你买了一套上学的东西——书包、文具盒、铅笔、削笔刀、橡皮和本子,你瞧瞧吧。” “妈——妈,为啥、啥要……上学?”我仰脸问道。 “呃,你上了学就识字了,可以读书看报,还可以写信。要是不识字的话生活会很麻烦,分不清男厕所和女厕所,到了城市分不清各个商店的名字,人家寄给你的信也需要别人替你读、替你写回信。上学很有用途,所以你要好好上学。” 我不喜欢上学,因为我觉得小学生们像是一根根火柴被整整齐齐地装进火柴盒大小的教室里,他们不能自由自在地在村子里玩耍。 二傻说学校像是监狱,进去上学后就没有了自由。他还说老师像是凶神恶煞,每天会给学生们布置很多作业,学生完不成就会受到严厉批评。 有一次我和一个小伙伴偷偷摸进小学校园,看到两个小学生像木头人似的在教室门旁面对着墙壁站着。教室里传出老师讲课的声音。 我走到他们跟前问道:“你俩在干啥呢?” 一个小学生转头吐了一下舌头,低声说:“没做完作业,在罚站。” 另一个小学生小声说:“刚才老师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差一点儿把我的屁股踢成两半。” 看来二傻说的是真的,学校里没有自由,老师也很凶暴。我对学校渐渐心生畏惧,就更不喜欢上学了。 我十分喜欢母亲给我买的书包,我背着它在村巷里来回转悠。 村里人见到我后不再问我吃了什么,而是问我:“家树,你背的是啥呀?” “素、素包。”我把“书包”结结巴巴说成了“素包”。 “你背的是素包子吗?是韭菜馅的还是白菜馅的包子?你真是个小草包!”村里人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断了腰。 我像是一个马戏团的小丑,长着尖尖的红鼻子,脸蛋上涂着红粉,戴着尖尖的帽子,穿着滑稽怪异的衣服与鞋子在村庄里走来走去,给村庄带来了无数笑声,然而有一天奇迹竟然发生了——我不再口吃了。我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开口说话了! 那是立秋后的一天,我与家桦正在菜园子里玩耍。 园子里的向日葵的脸颊被太阳晒得黝黑——它们的脸颊上长满了黑色的葵花籽。豆角、茄子与黄瓜的叶子绿中透黄。小黄狗用尖尖的鼻子嗅着杂草,它发现草丛里藏着一些蚂蚱,便用前爪扒着杂草搜捕它们。那些蚂蚱被发现后用两条长腿敏捷地蹦跶着逃窜。 “哥哥,快瞧,小狗捉蚂蚱呢,像是警察捉小偷。”家桦蹲在草地上圆睁着眼睛,盯着杂草里的那些蚂蚱。“狗狗,快追啊,别让它们逃跑了。” 我和家桦盯着草丛看得入神。 父亲从酒厂走了出来,走近我们。我们却毫无察觉。 他用皮鞋踢了一下我的屁股,说:“笨蛋,只知道玩耍,走,去小学报名上学!”他说着,他的一只手将我拽了起来。 我摸着被他踢过的屁股,跟着他迷迷糊糊地走着。 “爸爸,我也要去学校。”家桦追上我们说。 “家桦,你还小,明年再去上学。你回家看动画片去。”他回头说。 鲁湾小学在村子东头,邻村马庄村的孩子也来这里上学。我经常跑到那里去玩耍。它有两扇红漆大铁门,四周被高高的红砖墙围着。学校门口有一个卖零食与文具的小卖部,老板叫老刘,是个木讷的中年人。到了夏天小学门口几乎每天都有卖冰棍与雪糕的小摊子。 父亲拉着我穿过两侧堆积着粪堆与柴垛的村巷。他见到熟人便递烟打招呼,说:“今儿个到小学给家树报名,将他送进学校里学点儿东西。” “家树上学了,将来准会成为大学生的。看他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一看就像是脑袋瓜灵活好用的孩子,他上学准行。”村里的熟人在父亲面前称赞我说。 他们平时都说我是大笨蛋、傻瓜或者草包。他们的称赞反而让我觉得像是吃了掺杂着沙粒的食物一样难受。 鲁湾小学足有十亩麦田那么大,西侧是两排蓝砖红瓦的教室,东侧是厕所与操场,操场里有乒乓球台与篮球架。校园的东、西两侧被一段矮墙有意无意地分隔着,中间由一座红砖与水泥砌成的月亮门连通。校园里井然有序地种着松树、垂槐与冬青。教室前面竖着高高的铁旗杆,一面五星红旗挂在半空中,在微风中飘扬,像一团红火在澄澈透亮的空中静静燃烧。 “我小的时候在小学也跟着老师念过几年书。我上学的时候,那可是村里出了名的三好学生。我的语文和算术都很好,还获得过好几张奖状,胸前佩戴过好多次大红花。”父亲边走边说,“你上了学之后只能比我强,不准比我差。你要是学习很差,我非把你的屁股踢肿!” 我跟着他低着头沉默不语。我从没听街坊邻居说过他获得奖状、戴大红花的事情。我根本不相信他从前是三好学生,不过我相信如果我上学后学习很差,他就会把我的屁股踢肿。 我跟着他走进办公室,只见里面的墙壁被白灰粉刷得雪白光亮,墙上贴着四张人物画像。门口的办公桌上堆着一摞摞书本,墨水瓶、笔筒、三角板与地球仪也整齐地摆在上面。 我望着那个地球仪细看,上面画着不同颜色的板块,标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二傻曾经对我们说过地球在宇宙中只是个小圆球,而且它每时每刻围绕着太阳旋转。我总是产生疑问,既然地球是圆的,我们为什么不从地球上掉落下来呢?在地球的不停旋转中我们为什么不感到头晕目眩呢?这些问题二傻根本不能为我解答。 办公室靠近窗户的桌子前坐着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老师,看上去二十岁出头。她见我们进来便站起来脸上露出微笑。她穿着一件印着红色石榴花的连衣裙,耳朵上戴着银耳环,一双圆眼睛像两颗闪亮的宝石镶嵌在白皙的脸庞上。 “您好!”她微笑着说。 “老师,你不是鲁湾人吗?好像没有见过你。”父亲望着她说。 “我是马庄村的,名字叫郑敏,今年才来鲁湾小学教学的,前两年一直在外地教学。” “哦,郑老师好。很久以前我好像在集市上见过你,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父亲面带微笑,伸出右手与她握手。这种握手的社交礼仪是他跑业务时形成的习惯。 郑老师嫣然一笑,腮颊绯红,伸出手与他轻轻握手。 父亲把我推到办公桌前:“郑老师,这是我儿子,来小学报名的。” 她打量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愣怔着望着她,闭口不答。 父亲在旁边催着我说:“快说吧!” 我吞吞吐吐说:“我、我叫……孙——孙家……树。” “这孩子怯生,大概是我把他吓着了。”她说着,用手掌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小脑袋。“家树,别害怕。你今年几岁啦?” 我转动着眼珠子望了她一眼,腼腆地低下了头。 “快些说,老师问你呢。”父亲不耐烦地说。 “我、我六……岁。” “这孩子严重口吃。”郑老师流露出犹豫的神情。 父亲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大发雷霆,抡起粗壮有力的手臂,啪嗒一声打在我的后脑勺上。他又抬起右脚,一脚把我踹在地上,又用皮鞋狠狠跺了我一脚。我倒在地上哇哇的哭了起来。 “你这笨蛋,说话都说不好,以后咋生活?你再结巴,我非揍死你,就当我没你这个儿子!”他吼叫着。 “哎,不能这样教育孩子,”郑老师慌忙劝阻说,“有话好好说嘛,不要动辄打孩子。”她说着,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你再哭我打死你!”父亲在我眼前挥舞着铜锤似的拳头。 我戛然止住了哭泣,惶恐地睁大眼睛望着他。我的身子往后退缩,小手不停地抹着眼泪。 “你几岁了?再说一次!”他高声问道。 “我六岁了。”我抬起头说。这是自从我出生,声带里发出的最流畅的声音。 父亲流露出惊喜的神情,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是担心无意间获得的稀世珍宝瞬间又丢失。 他又问道:“家树,你几岁了?” “我六岁了。” “你叫啥名字?” “孙家树。” 他高兴得跳了起来,拉起我的手说:“嘿,郑老师,你瞧瞧,我儿子根本不口吃的。” “嗯,家树不口吃。今天算是来报名了。我在本子上给他登记一下。你先把本学期的学费交了。家树明天上午八点来学校报到。”郑老师温柔的语气逐渐变得严肃,“大叔,以后千万不要打孩子了。打孩子是最愚蠢的教育方法。” “噢,”父亲笑眯眯地望着她说,“你喊我大叔,看来我真是老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学费递给她。 “那我喊你大哥吧,看着你挺年轻的。”她微笑着说。 我们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父亲回头望了一眼她。 我回头望了一眼桌子上的那个地球仪,心里又突然冒出一大串的疑问:地球到底有多大呢?地球上有多少村庄呢?大海离我们这里有多远呢? 回家的路上父亲喜气洋洋,他见了村里的熟人就让我主动问好。 我刻板地说着“王大伯好!”“宝财大伯好!”“大攀叔叔好!”“赵奶奶好!” 他们望着我,惊喜而好奇,问道:“今儿个家树说话不口吃了,咋治好的,吃了啥药?” “他呀,欠揍!我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勺上,又一脚把他踹在地上——他自然好了。”父亲乐呵呵地说。 “家树,你早饭吃了啥?”赵奶奶试着问我。 “馍、葱花鸡蛋、蒸茄子,还喝了一碗米汤。”我说。 “啊,”赵奶奶惊叫着说,“你这小家伙儿,终于可以正常说话了。观音菩萨终于显灵了,阿弥陀佛!” 回家后,我对母亲说:“妈妈,我今儿个到小学报名了,明儿个就要背着书包上学了。” 她喜极而泣,捧着我的脸庞凝视着我。我在她面前像是一个新的生命。 “妈妈,你为啥哭了?”我问道。 “妈妈高兴,很多年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渐渐不再关心我的一日三餐了,没人再追着问我吃了些什么,我也远离了人们的欢笑。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当一个人成为众人眼里的正常人的时候,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