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布谷鸟在村庄的上空飞旋啼叫,倏然停落在草垛旁的老榆树上。它的叫声清越婉转,像是大自然的生物钟奏响的音韵,在天地之间飞扬回荡。 我想大自然是世界之王,统辖着世间万物。它坐着气势雄伟的车辇巡视天下,春夏秋冬好像只是车辇的四个车轮,任其纵横驱使。车辇所至,或百花烂漫,或稻麦飘香,或黄叶飘零,或大雪纷飞。我们在大自然的车轮之下承受它的辗轧,享受着它的爱抚,渐渐习惯了它的凶残暴虐与温柔多情,平平静静接受它所给予的一切。 麦田里的麦穗已经饱满,弥散着清爽甜柔的麦香。蓝天与大地仿佛筑造成了一座宏大雄伟的酒窖,太阳成了酿酒的熊熊火炉。空气糅合着馥郁的麦香迅速发酵,将麦田的风景酝酿成了令人沉醉的玉液琼浆。 风吹过大平原的时候,在阳光的映照与白云的衬托下麦浪翻滚,苍莽澎湃,一直奔涌到广袤辽远的天际。这种景象是平原特有的气质与风度,比大海华美,比高原丰盈,比丘陵壮丽,比高山富有活力,比森林富有温情。 赵奶奶坐在用玉米棒子皮编织的蒲团上唱着农谚:“芒种忙,麦上场。麦熟一晌,虎口夺粮。”她的声音虽然沙哑粗涩,却富有韵律。 我站在她身旁,听到她唱到“虎口”二字不由心惊,心想难道是老虎下山了,跑到村子里的麦田上来撒野了吗? “现在麦子熟了,暴雨就是老虎。一场大雨下来,很多麦子就会倒伏在地上,造成大量减产。趁着天晴,我们要赶紧收割麦子。”赵奶奶唱完农谚,给我解释说。 “我再唱一段豫剧《小二黑结婚》。我年轻的时候在打麦场上给全村的人唱,人们都说我唱得好。”赵奶奶低着头清了清嗓子,一张笑脸像是一朵向着太阳绽放的向日葵。“清凌凌的水来蓝盈盈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边。二黑哥哥到县里去开民兵会……前晌我也等啊,后晌我也盼……” 我是她唯一的听众,静坐在木凳子上听她唱戏。她的嗓音犹如一只只绚丽多彩的蝴蝶挥舞着翅膀轻拂着我的耳膜。 屋子外面的太阳又大又红,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球在空中缓缓滚动,将村子里的屋顶、院墙与树木熏染上一层红彤彤的色彩。布谷鸟在村庄上空飞翔,欢快地叫着“割麦割谷,割麦割谷!” 在村巷里玩耍的一群孩子嘬着嘴学着它的叫声。 “妈,咱们今儿个要把西地的两亩麦子收割了。”赵奶奶的二儿子二傻迈过门槛走进屋子里。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与哞哞叫的黄牛有几分相似。 “好,咱们去割麦子去。带上一壶清水,再带上两把镰刀,”赵奶奶迅速起身,嘴里喃喃说,“割麦无老小,一人一镰刀。” 二傻戴上草帽走到手扶拖拉机旁,将镰刀、麻绳、铁叉与荆条篮子扔进铁皮车斗里,拍了拍我的小脑袋说:“家树,等割完麦子,堆起了麦秸垛,我们可以爬上去玩蹦蹦床游戏,晚上围着它们捉迷藏。”他右手拿起铁摇把使劲儿启动拖拉机。 手扶拖拉机浑身一阵哆嗦,嘟嘟的响了起来,排气筒里冒出一圈圈黑烟,弥漫出一丝丝浓烈的柴油味儿。 赵奶奶用葫芦瓢从水缸里向塑料水壶里舀满一壶清水,准备带到麦田里等口渴的时候喝。她撅着屁股爬上铁皮车斗。 我像个伶俐的小猴子踩着车轮攀上车斗,拿起她的草帽戴到头顶,向她和二傻做了个鬼脸。 “淘气鬼,别添乱了,收了麦子咱们好好玩耍。”二傻说着,把我从车斗里抱下来。 “家树,麦田里的太阳很毒,怕晒坏你。你去找小伙伴们玩耍吧。”赵奶奶笑着说。 赵奶奶的丈夫很多年前患痨病死了。她的大儿子大傻长到二十多岁与村里的一位姑娘定了婚,商定到了第二年腊月举办婚礼,可是临近婚期大傻才发现那位姑娘竟然与人通奸怀孕了。他悲愤之下悄悄喝下一瓶农药,当二傻走进他卧室里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身体僵直,断气了。那瓶喝了一半的农药静静地立在床边。 按照我们鲁湾的风俗,未婚早逝的人是不允许埋进祖坟的。当天大傻被埋葬到了村北头的乱葬岗上。赵奶奶坐在他的坟前悲恸欲绝,哭骂着他太鲁莽,不该这么轻生。随着四季的更迭,她深深的悲伤淡化成了听天由命的豁达与隐忍。 悲伤与痛苦恰像沉重的垃圾,我们只有把它们远远抛下,生活才会快乐。然而有些悲伤与痛苦与我们的灵魂紧紧黏合,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始终抛不下,销不毁,只好将它们掩藏在快乐的背后。 赵奶奶在众人面前爱笑爱唱,可是有好几次我偷偷发现她独自在屋子里凄怆落泪。我猜她一定是想起了死去的大傻。村里人都说她心胸豁朗,谁知道她的笑脸背后藏着撕心裂肺的悲伤呢! 她与二傻相依为命,将一堆堆的日子有声有色地打发了。 二傻的学名叫赵德斌,就像地栗儿的学名叫荸荠一样。村民们叫不习惯他的学名,便一直喊他的小名。我与家桦喊他二傻叔叔。他长得腿短头大,黝黑敦实。一双眼睛凸起在脸庞上像是两个大大的果肉果冻。 村里人都说他傻气,说他驽钝,还说他是丑八怪。人们看着他奇怪的体型与鸭步鹅行的走路姿势脸上就笑开了花。很多人常常和他开玩笑,说他跳进河里就是一只活生生的大青蛙。他不但毫不生气,反而傻里傻气地将两条罗圈腿屈伸,双臂向前摇摆,摆出一副蛙泳的姿势,把人逗得笑弯了腰。 他见了孩子们总是笑嘻嘻的,像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我和小伙伴们总爱与他玩耍,在我们眼里他不仅滑稽可爱,还多才多艺。他制做的弹弓、木陀螺和风筝有模有样,灵活好用。 他用树杈与皮筋制成弹弓,兴冲冲地领着我们到村旁的槐树林里打鸟玩。我们远望到一只红头、花羽毛的啄木鸟正在啄着树梢。他大手一挥让我们停下脚步,又猫着腰“嘘”了一声,示意我们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我们屏着呼吸望着那只啄木鸟。他握着弹弓蹑手蹑脚走近它,动作像是动画片里偷鸡的小偷。 啄木鸟丝毫没有察觉,用又长又尖的嘴巴哒哒的啄着树梢。据说树木与人一样,也会得病,而啄木鸟是它们的医生,它将针头似的嘴巴凿破树皮,钻进它们肉里钩出病虫,它们的病就好了。现在想来,我们是在干扰“医生”为“病人”看病。唉,我们这群无法无天的孩子! 二傻走到树下,将一粒石子夹在皮筋上,两手用力拉弓射弹,嗖的一声把石子射了出去,正好打在啄木鸟的翅膀上。它惨叫两声扑棱棱的跌落在半空,忽然又飞起,转眼就飞得没有了踪影。我们为二傻喝彩,都说他弹弓玩得好。 那时候二傻真是村子里不折不扣的孩子王,我和小伙伴们都是他的小喽啰。 麦子收割之后,田野里留下一层短短的麦茬儿,显得空空荡荡的。西瓜、玉米、棉花这些植物蓬勃生长,似乎急着填补麦子的空缺。 村庄旁边堆起了很多麦秸垛,宛如一座座山岗。 二傻带着我们爬到麦秸垛上玩耍,齐声唱着童谣:“麦秸垛,忽闪闪。大小孩儿,都来玩。”皎洁的月光下我们在一座座麦秸垛之间奔跑着、喧哗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