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四处求医,希望把我的口吃治好。有一天她带我到县城的一座医院去。 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打量着我说:“你跟着我念——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住着十万兵。”他见我仍然哑默不语,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母亲在旁边望着我低声说:“家树,跟着医生念!” “四……四……四方——方……一……”我的声音不断地停顿、拖长,像是将一个个沉重的铁球从喉咙里吐出来。 他皱了皱眉头,让我仰着脸,张大嘴巴。他一只手摩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强光手电筒在我的口腔里照来照去,像是电影里的警察拿着手电筒在黑暗的山洞里搜寻藏匿的逃犯。 “大夫,我儿子是不是口腔发育不良?”母亲问道。 “这孩子的口腔发育正常,没有什么毛病,”医生审视着我说,“他的口吃可能是遗传病,你们家人还有谁口吃吗?” “没有,”母亲停顿了三四秒钟,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孩子他爸爸的爷爷口吃,六七岁才开口说话,长大后也说话磕磕巴巴的。” “噢,这孩子的口吃准是家族遗传病。基因隔了几代人照样可以遗传的。”他断言说。 “唉,这基因是啥东西,这么可怕!”母亲心里咯噔一声,望着医生说。 她的脸上笼罩上一层愁云惨雾。她真不希望我一辈子口吃。 有的祖宗将一件珍宝或者一片宅地遗留给后代,让后代坐享其成。我那祖宗倒好,将让母亲犯愁的口吃遗传给我了。从医生的语气与母亲的脸色上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病的孩子。 “大夫,如今医疗水平比之前提高很多,你们应该可以治好口吃的。” “治疗口吃,关键是要孩子自我治疗。这第一啊,要让孩子克服心理障碍。孩子要敢说,做家长的千万不要因为他说得不好就责骂他、吓唬他。第二是孩子自个儿平时要注意矫正。既然说话结巴,就慢慢说,逐字逐句地去说。第三嘛,是要让孩子做辅助练习——练习伸缩舌头。”医生说着示范了一下动作。他伸出自己红红的舌头,又缓缓缩了进去。“就像我这样,每天至少一千下,要坚持下去。” 我跟着他吐了一下舌头,好像家中的小黄狗趴在太阳底下吐舌头似的。心想这医生真可恶,让我每天至少伸缩舌头一千下,我的舌头还不变成伸缩变形的弹簧! 回到家后我和家桦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电视剧《西游记》,看到孙悟空挥舞着金箍棒打妖怪的场景我便站起来手舞足蹈。 母亲把我从布沙发上拉起来,逼着我对着落地镜伸缩舌头。她坐在木椅子上紧盯着我,嘴里数着数。我觉得她数得很慢,每个数字像是橡皮筋似的被故意拉长了。当她数到八百多的时候,我的舌头已经麻木了。我从镜子里看到她一脸严肃的神情,她正在认真地监视着我。 我俯身瞅了一眼小黄狗,它正趴在我脚下喘着粗气,竟然也伸着长长的舌头望着我,好像是在模仿我的动作。 “妈、妈,我、我太……累了,让……小狗替我——伸舌头吧。”我按照医生的嘱咐,逐字逐句说。 “胡说,让狗替你伸舌头,狗也不口吃!”母亲笑着说。 她见我额头上冒着汗珠,露出心疼的表情。 “哥哥,妈妈说狗也不口吃——妈妈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口吃的人是小狗。”家桦坐在布沙发上咯咯笑着说。 “家桦,你越来越刁钻古怪了,竟然挑起我的字眼儿来了。”母亲说着,目光轻轻掠了一下家桦,又将脸转向我说,“家树,你先喝点水,然后继续练习。” 我如蒙大赦,跳到布沙发上一边喝着水,一边和家桦一起看电视。 父亲回家后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他嘴里叼着烟卷,像个大烟囱似的喷云吐雾。腾腾的烟雾在房间里四处弥漫。 “爸爸又吸烟了,快熏死我啦!”家桦捂着鼻子喊着。 “孙福来,去外面抽烟,别熏着孩子。”母亲高声说,“我今儿个带着家树到县城的人民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要让孩子敢说话,不能责骂孩子。打今儿个起,你不准再骂孩子,更不准吓唬他。” 父亲满脸疲惫,将烟头擩在玻璃烟缸里。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哼,我小的时候伶牙俐齿,差一点儿去当相声演员。家树一点儿不像我,不仅长得尖嘴猴腮,还胆小如鼠,最可恼的是他口吃,简直是个大笨蛋,这哪儿像是我的儿子!唉,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么?” “孙福来,家树没有你说得那么差劲儿。你从不好好陪他,不关心他,更不会观察他。你要多观察孩子的优点。”母亲满脸愠色,嗓音越来越高。“你说他不像你,难道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唉,黄鼠狼下崽子,一代不如一代了。”父亲摇着头说。 “孙福来,谁是黄鼠狼,谁是崽子?”母亲怒气冲天。 “呃,我没说谁,我说的是虎父出犬子。” “孙福来,你说自己是老虎,呸,你顶多算只猫!幸亏家树不像你,像你一样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那孩子这辈子就完蛋了!”母亲回头看到我和家桦正在倾听他们吵架,她立刻缄口不语了。 父亲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说:“咳,孩子他妈,我有那么坏吗?好男不跟女斗,我找人打牌去。” 他说完摔门而走,随后面包车的发动机声嗡嗡的响起,车灯的光线从玻璃窗上折射在房间雪白的墙壁上。嘭的一声关车门的声音,车轮窸窸窣窣碾着地面,车灯的光线在墙壁上渐渐消退。 我猜想父亲又去县城找那一帮狐朋狗友打牌赌钱去了。有一次我不经意间听到双喜悄悄对酿酒师傅说父亲在县城与人玩牌赌钱,几场下去输光了钱包里的钱。酿酒师傅听后咂着嘴说:“他呀,沾上了赌博,早晚要败家的。” 母亲每天督促着我矫正口吃,疗效却不如人意。一天她从集市上一名江湖老中医那里找来一些偏方。她把茴香、桂皮、花椒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石臼里捣碎,把它们掺合在一起放在煤炉上用砂锅煮,好像是在炖一锅大杂烩。 那碗药煮好后她端到我面前说:“家树,喝了这碗药你就不口吃了。” 我瞥了一眼那碗药,只见它又浓又黑,难闻的气味令人作呕。我皱紧眉头,根本不愿意喝。 母亲又说她在这碗药水里放进去了很多冰糖。它看着难看,却像汽水一样清甜爽口。我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捂着鼻子躲避。 她见我难以哄骗,把药碗放在桌子上,撸了撸袖子,狠着心把我按倒在地。她的左膝盖压着我的一只手臂,右膝盖顶着我的肚子,左手掰着我的嘴巴,右手端起药碗往我的嘴巴里灌。那黏黏稠稠的药水顺着我的嘴巴向下流淌。我躺在地上两腿翻腾,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哭喊声。 “哎,我还以为你家在杀猪嘞,原来是在喂家树药水。”赵奶奶听到我的哭喊声急忙赶了过来。 这种偏方对我毫不奏效,枉费了母亲的一片苦心。 从那天起,每当我在饭桌上吃炒菜吃到茴香与花椒的时候,心脏就狂跳不止,生怕母亲再会把它们捣碎后放进砂锅里煮成药水,然后逼着我喝下去。 医生看不好我的口吃,偏方也不管用,母亲便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仙了。 赵奶奶说观音菩萨居住在遥远的南海,却时时观看着世人的所作所为,聆听着世人叫苦喊冤的声音,将观音菩萨的神像供奉在家中可以保佑我不再口吃。于是母亲在集市上卖瓷器的货摊上买来一尊观音菩萨像放置在厅堂的桌子上。她常常在它面前毕恭毕敬地烧香磕头,祈求我能言语通顺,消病弭灾。 在繁杂喧嚣的大千世界里我的声音过于微渺,观音菩萨似乎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更眷顾不到我。我就一直是一个口吃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