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儿走出狭长的胡同的时候,春已满怀。她要赶在旭日东升之前把娇嫩的浸满露珠的桑叶采摘回来,用水清洗后,剪成一叠一叠的碎叶片,去喂刚刚孵化出的蚕宝宝。还有,她怕遇到东村的小坡,他比自己会采摘桑叶。 村东有一片桑林,慧儿数过,一共十六棵,和自己的年岁一样。有时,她坐在桑树下痴想,要是这片桑树林全是自家的,那该多好。一次采摘一棵,轮流一遍,碧绿的柔嫩的桑叶不又长出来了吗?只可惜,养蚕的越来越多,采桑叶的更多。那些比自己年龄稍大的,对桑树丝毫也不懂得爱惜,总是把整条桑枝折断,摘完桑叶,扔掉残枝,扬长而去。只有小坡与众不同,他知道桑树也像人,需要呵护。 慧儿放下竹篮,拿起长竿,去用小镰刀接触桑条。冷不丁小坡从树后闪出来,吓得慧儿一激灵。她气恼地嘀咕了一句,小坡没有听见,慧儿好像也没听见,大概让清爽的晨风吹走了,空气中干干净净的,什么声息也没有。小坡知趣地站在一边,等着慧儿发火。 慧儿干脆不理他,生气得很,知道今天的上好的桑叶又被他先采摘了,脸有些热,气也喘不顺。放下竹竿,提起竹篮,她要去最南面的几棵树上去采摘,省得再碰到小坡,鬼精灵,让人烦着呢! 小坡跟在后面,不远也不近,小心翼翼地陪着。慧儿一扭头,还没来得及呵斥,小坡已闪到树后去了。慧儿这才心静下来,重新放下竹篮,举起竹竿,去拨动桑树的枝条。那些枝条东躲西藏,生怕碰到似的。站了半晌,手臂都有些麻了,还是没能采下来,一片叶都没有。她懊丧而又气恼,眼圈有些红,让春风一吹,满脸感到火辣辣的。 小坡一声不响,趁慧儿不注意,又从树后闪出,跳过来,将采摘好的桑叶倒进她的竹篮,扭头就没了踪影。慧儿瓷在那儿,半天没转过神。回家的路上,慧儿有些犯嘀咕,怎好轻意要人家的东西,让人知道了咋好,这事跟娘交待不? 折腾了半宿,慧儿都没有睡踏实,思来想去,还是要回小坡点东西。她有些发愁,自家什么也没有,那怎么办?又出胡同口的时候,碰到三三两两去采摘桑叶的婶婶们,知道自己起得晚了,心中不免升起些惆怅。她摸摸口袋里的手帕,心里惴惴不安起来,暗自咬牙说再也不收别人的东西,省得这般心焦。 没见到小坡,慧儿的心有些失落,胡乱地采摘了一些,提着竹蓝,没精打采的。到得家来,难免遭到娘的一阵数落,她也不管,只是气恼,散漫地吃过饭,对着蚕宝宝,兀自流泪。 下一天,她起得格外早,慌慌急急地,到桑林时,天还有些灰灰的。小坡早就采了满满的一篮,站在那株最高大的桑树下,正朝这边张望。慧儿心跳得紧,一径走去,隔了两三步远,站住,一句话也没有。小坡笑嘻嘻地,也望着慧儿。他走过来,接过竹竿,轻而易举拉下枝条,然后用手摘下桑叶,一盏茶工夫,已是满满一篮。慧儿就那么站着,还是一句话都没有。挎起竹篮,拿起竹竿,扭头就走。只是脚下多了一方洁白的手帕,小坡拾起来,还没得及说话,慧儿早已消失了身影。 春天过得真快,待蚕儿要结茧子的时候,桑树林就光秃秃的了。这中间,慧儿与小坡的话自然多起来,由眼前的景到外面的事,由小坡家里几口人说到慧儿家养的蚕,凡是一方知道的,对方都晓得。慧儿的天地一下子亮堂起来,她知道村外还有村,天外还有天,太阳落了月亮要升起来,山那边还有大海…… 慧儿吃着小坡摘下来的桑葚,心里甜甜的。小坡站在树上,边摘边朝下丢,慧儿就一下一下接住,脸儿笑盈盈的,正像春天的色彩。满天满地全是生命的绿,心里自然也是春意盎然。 小坡说,昨天家里来了媒婆。慧儿手一抖,几颗鲜艳欲滴的桑葚就滚落在草丛里。小坡还要朝下说话,再低头向下丢桑葚时,这才发现慧儿没了踪影。小坡感到后怕,不知咋就得罪了慧儿。他赶紧跳到树下,顺着弯曲的乡村小路追赶了好远,也没看到慧儿的踪影。慧儿躲在树后,看着小坡远去的身影,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慧儿回家就病了,三天三夜高烧不止。娘又要守候她,又要去采摘桑叶,里里外外忙个不停。不吃不喝的慧儿熬到第四天,醒了,整整瘦了一圈,再过几天,勉强能摇摇晃晃站起来。她坐在太阳下,听鸟鸣,看草绿,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呢? 小坡天天发疯似的去桑树林,看人来人往,看桑树被采得光秃秃的,看得他有些眼疼。他好像在等谁,又好像没等谁,风儿穿来越去,风沙也多起来了,像要遮住人的眼。 慧儿能走路了,也想明白了。她告诉娘,明年不能再养蚕了,养别的,兔子啊,鸡啊,小猪啊,什么都行,就是不再养蚕了。蚕不好养,养得人心疼,养得累死个人。 来年,一阵风起,绿染桑条时,小坡还往桑林跑,由叶绿到叶黄。他摘了一把又一把甘甜的桑葚,用手捧着,站在风中,泪涔涔地等,什么都没有。看看春尽,小坡告诉娘,自己也大了,想去投奔远在上海的舅舅,看能不能学些手艺,顺便找点活做。母亲拗不过他,答应了。隔天,小坡走了,经过桑林时,他大哭了一场。 慧儿眼见别家的蚕开始结茧,心里五味杂陈。她起了个大早,想趁没人去看看那片桑林,也算了结一番心愿。站在桑林边,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背着些东西,正朝大路那边走。她想叫他一声,只是张张嘴,话儿好像让风吹走了,散落成一地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