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太是周固寨西街一位故去多年的长辈村民。称呼他作科学大师,并非开玩笑。看看他的发明创造,听听他的科学实验故事,有灵性的人应该能够从中咀嚼出科学的原汁原味。周固寨人坚信,四大发明和其它中国古代的发明创造,百分之百地是从周固寨或类似的村子里产出的,只有远离名利的乡村才有可能孵化出科学和科学家。 周固寨人称刘正太科学大师而不是科学家,他比科学家厉害!不过,刘大师有一个绰号:“刘瞎子”。不知道哪个尖酸刻薄的蠢人嫉妒大师,才编排出这么个好象骂人的绰号。好在,时间久了,“刘瞎子”不再含有贬义,反倒成了能人和学问的象征。 需要说明的是,“刘瞎子”一点也不瞎,只是大师的两张眼皮上各有一块类似狗的夜眼那样的大黑瘢,远远望去,还真有点象瞎子。狗的夜眼是什么?就是狗眼皮上的黑瘢,周固寨不管大人小孩,都知道那是狗在夜间才睁开的另一双眼睛,就像杨戬眉心的第三只眼,能在黑夜里透视鬼魅魍魉、小鬼儿小判儿。长着这样一双夜眼的人,能不智慧绝伦? 刘大师科学大师的称号,首先来自于他是一位博物学家和科学普及热心者。他一生中的每时每刻,总是像一个收荒者,或者一名淘宝人,不停地收集产自本地、来自外地的五花八门、奇珍异宝,象什么琥珀啦、树胶啦、牦牛头啦、磁石磁铁啦、形形色色的鹅卵石、希奇古怪的树根、各种各样的人牙兽骨、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标本、奇形怪状的贝壳……四十年前,有一次,他在周固坡砖窑厂工地上从外地拉来的河沙里刨了整整三天三夜,采集了满满一箩筐贝类软体动物。老人家扛不动,让孙子帮他背回家。孙子有点不乐意,嘟囔着:“你拣这些破烂,小伙伴们会笑话我的!”大师当场给了孙子一巴掌,教训他:“热爱科学难道比你们偷扒红薯偷烧玉蜀黍穗还丢人?!” 第二天,大师专程跑到孙子的学校周固寨小学,找到校长,强调对学生进行科学观念教育、培养学生学科学爱科学的重要性。校长是早年的初师毕业生,也是滑县著名的教育家,她非常认同刘大师的科学教育观,特意召开全校师生大会,请刘大师举办了一场生动活泼的科普演讲。 刘大师的软体动物们在大师家里生活得比在遥远的江河湖海里幸福。直到大师十年前去世,他的软体动物朋友们还在院外的生态池塘里自由快活地游弋爬行。刘大师的生态池塘,足以与西方池塘生物学家经典著作中的经典池塘相媲美,生满了几乎所有周固寨地区可以见到的水生动植物:水里游的鱼鳖虾蟹,水上漂的水豆水拖车,大大小小的水蛭,蒲草和莎草,金鱼藻苲草,等等等等。这池塘中,还隐身着刘大师最为中意疼爱的宠物——一条足有二斤重的大泥鳅。 见过这么大的泥鳅吗?一般人见过的最大的泥鳅顶多不超过二两,泥鳅的寿命和基因决定它不可能象鲶鱼那样不停地生长。刘大师的泥鳅就能不停地生长。更奇的是,刘大师的泥鳅不是从坑塘河渠里捞或挖出来的,而是从远离水源的旱田里掘出来的。 刘大师在周固坡的盐碱田里刨花生,刨着刨着,一条驴的那个玩意儿大小粗细的活物“卟楞楞”从黄土中蹦出。哇!竟是一条少见的大泥鳅!在旱田刨花生刨出大泥鳅,对于见多识广的刘大师,也是奇事。笃信科学的刘正太双手握着泥鳅,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连大师也只能陷入神秘的畅想中:几十几百甚至上千年前,周固坡一片汪洋。后来,大水退却,这条泥鳅舍不得离开故国家园,留下了,并靠着吸风饮露,顽强地或者逍遥地活了下来,并一天天、一年年不断长大、长粗。 这么说来,这条神奇的大泥鳅竟然也像刘大师一样,是有着超凡脱俗气质的生灵啊! 刘大师不仅是一位笃信科学理论的人,也是一位身体力行的科学践行者。他博览诸如《天工开物》、《山海经》之类的博物、地理古书,寻求古代炼丹术士的炼丹秘方、能人奇士的奇技淫巧。几十年来,刘大师先后炼制过硝盐,配制过火药,冶炼过钢铁,制造过指南车和草纸,用胶泥块活字印刷术和蜡板印刷术印刷过不同字体和版本的他的著作《周固寨地区科学史》,等等等等。这样说吧,广为人知的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不被人知的更多古人小发明、小创造,无不被刘大师一一验证过。刘大师因此撇清了古代发明创造中的玄虚成分和科学成分。基本完成这项工作,刘大师仅仅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而西方人用了大半个世纪的时间。 刘大师在自家后院支起依照古图志仿制的锅炉,架起坩埚,收集周固寨地区能够找到的尽可能多的各色矿石、金属、琥珀、树胶、砖头、瓦块等原料,准备炼出一块科学丹。比古代炼仙丹的科学家们更绝的,刘大师的原料中增加了玻璃、塑料、泡沫等现代文明产物。炼了七天七夜,费去将近一吨煤和小山高的一堆木头,终于炼出一块谁也没见过、谁也不认得、奇硬无比、五颜六色的“神丹”,一时哄动十里三乡,半年的时间里,接待参观者上万人。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中间,自然不乏所谓的猎奇者,甚至还有专程赶来看笑话的。但正如刘大师所说:来的都是科学爱好者,猎奇和怀疑正是科学发展的药引子啊! 刘大师根据古书中不多的文字介绍,加上自己的发明天才,制造出了指南车、木牛流马等等在今天似乎没有多大实用价值的玩意儿。他把它们搬到周固寨小学和周固寺中学,义务为中小学生们演示中国古代科技发明。 他还用木头做出了一辆自行车,甚至给它安装了机动装置。有一段时间,乡亲们常能看见,刘大师跨着他的这匹宝马良驹,在周固寨和邻村的大街小巷招摇过市。孩子们漫无目的地跟着他,一边相互斗嘴打闹,一边时不时地叫嚷着,从西街跟到南北街,从车家跟到后刘。 刘大师的私人盐场,准确地说,化学实验基地,货真价实地炼出了晶莹洁白的盐巴。他从周固坡的盐碱滩挖来泥土,从村子里的土墙脚、村外的葫芦沟壁上扫来风化脱落的细细碱土,在大铁锅里煮卤水,在水泥砌成的浅浅的池子里晾晒,再经过分离、过滤等等等等十几道复杂的工序,经过三七二十一天的凝练,鼓捣出了白花花的盐巴。可惜,那盐巴苦苦的,不好吃。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伴随着盐巴炼出的同样白花花的火硝。 刘大师的制盐炼硝工作仅是他科学实验的基础项目。接下来,他垒了个一人多高的土窖,架上长了至少五十年以上的枣木疙瘩,烧呀烧呀,焖啊焖啊;烧了三天三夜,焖了三天三夜,焦煤一样乌黑明亮的木炭出窑了;再找来硫磺;将火硝、硫磺、木炭分别研成细末;最后,严格按照“一硝二磺三木炭”的配方比例,将它们混合在一起。 改变了人类命运的中国四大发明之一的火药,在周固寨刘正太大师手下诞生了! 火药的发明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进程,这有我们周固寨人的一份功劳,有刘正太大师的一份功劳。不过,西方人用火药造枪弹炮弹,他们把火药变成野蛮;周固寨人爱好和平,我们把火药变成娱乐。刘大师用火药做成了烟花。 首批烟花试燃那天傍晚,周固寨五道街几百口男女老幼齐聚西街打谷场,耐心等待火树银花的绽放。时年六十开外的刘大师精神抖擞,忙里忙外,指挥他的儿孙和信徒们,搬运红胶泥做成的烟花发射器,并维持会场秩序。 刘大师有三个信徒,一个叫“闷红卫”,一个叫“楞建乡”,还有一个女信徒,“傻蕊妞”。没必要玩幽默打哑谜,三位“高人”的确是村人眼里的智能残疾人士,没人有闲工夫搭理他们,包括他们的家人。刘大师喜欢他们,收留了他们。对于一个鳏寡老人,这样做或许事在情理中,可刘大师是一个子孙满堂的幸福家长,村人便认为他是自讨苦吃,还有点不正常。多少年来,刘大师象关怀自己的孙子一样照顾他们,教授他们科学知识和如何活下去的大道理。村里的人精“兽医二牛”当面嘲笑他“神经”,刘大师正色回敬:“他仨比你正常,比你有灵性!”气得“兽医二牛”从此不敢再满街耍贫嘴。 刘大师不仅仅是一位自然科学家,他老人家还是周固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文科学家、道德家和斯文圣人。 刘大师象村支书一样简短讲话后,烟花燃放仪式正式开始。打谷场上鸦雀无声,连狗都顾不得哼唧一声…… 轰…… 嗖…… 千朵万树梨花开!周固寨的乡佬们第一次在十冬腊月见识了阳春三月才有的明媚胜景。烟花的火焰喷出足足十来丈高,“呼呼”的带火梨花骇得村人喘不过来气;梨花争先恐后地喷涌上去,优雅地象瀑布四下泻落,硝烟发出好闻的气味。 村人们并非没见过放烟花,周固寨年年都有隆重的烟花玩会。不过,那是些什么货色呀,只有狼烟呛得老人小孩不住地咳嗽,整筒不见几个梨花。刘大师的烟花,是传统焰火工艺与现代科学的结合,他研究了焰色反应,在配料里加入适量的焰色金属,镁啦、钠啦,等等,同时还加入了几种非植物性香料,使喷出的烟雾能够带着好闻的香味。当乡亲们大呼小叫的时候,刘大师却一脸的平静:一个潜心研究炼丹术的科学家,这点小把戏算什么? 小石碌磙大小的一筒烟花喷射了足足三袋烟的光景。 第二筒是刘大师大腿粗细、一条腿长短的“二踢脚”。 这家伙密封得比较严实,具有科学精神的刘大师或许考虑到了它潜在的危险性,和儿孙信徒们一起,往外疏散了人群。村民们站得远远地,屏息等待。本来,“楞建乡”非要去点火,刘大师神色凝重地让他走开,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接过火绳,慢慢走向和他大腿粗细一条腿长短的“二踢脚”。他大儿喊:“爹,你可照拂着点,别让那家伙崩着你!”大师回过头,骂道:“乌鸦嘴!滚你娘的脚!” 大师有点发颤地凑过去,他点了一次又一次,半天才点着足有二尺长的粗大引信。看着引信像火蛇一样向那大家伙爬去,刘大师急忙迈动老腿往外跑。跑出三间屋那么远,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二踢脚”在他身后炸响了,磨盘大的一团火焰升向空中。村人“嗡”地一声,齐齐地往外涌去;接着,哭爹叫娘…… 半天不见动静,村民们楞楞地站住,回过头,盯着天空。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轰隆”,漆黑的夜空深处一声霹雳,先是一个火球,继而一团明亮的蘑菇云;然后,一层层的梨花弥散开来,纷纷扬扬地飘洒,耳朵好使的人甚至还听见了仙乐悠扬;整个周固寨上空灯火通明,似有天女夜半下凡散花。 亮光映照下,跌坐在地上的刘大师满身满脸黑烟…… 当晚,装有电话的村民家里都接到临村临乡亲戚熟人打来的咨询电话,询问周固寨是不是遭遇到外星人的偷袭,是不是有美国苏联火箭失事降落在村里。第二天,乡派出所的警车也来了。问清原委,三十来岁的所长有点生气地警告刘大师:以后搞科学实验要事先到派出所备案,经过批准才能弄。还有传得更玄乎的,说什么外电报道,中国政府在华北平原某地人烟密集处进行了一次无伤害核试验,将核武器技术推向了可以人为定向控制的高度。为此,美国中央情报局已经给予了最高级别的国防应急关注。 乖乖! 刘大师还是一名生物学家、水文学家。为了验证在周固寨流传了整整一千五百年的“草生鱼”的真伪,他按照古书上和周固寨人的传说,分别在阳气初动的早春和暑气渐退的夏末,盛一缸采自坑塘的水,水里放块青砖,水刚好漫到砖的表面;然后,把星星草的种籽放在青砖上,搬到太阳底下晒。 二七一十四天后,果然有水生动物生出来了。 不过,透过用玻璃瓶底和聚光灯泡的小玻璃疙瘩自制的显微镜观察,刘大师发现,这些成群结队的水生小虫子,非鱼也,至少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青草鲢鳙或任何一种脊椎动物。刘大师叫它们“蜉蝣”,并总结出,蜉蝣是古人对一切水生低等动物的泛称,“草生鱼”之说的“鱼”,在古人眼里并非特指鱼,而是泛指低等水生生物,比如草履虫、介壳虫什么的,它们的确与刚刚孵化出的鱼苗儿相似。文言的“蜉蝣”与村言的“鱼”就这样以讹传讹,到了村人那里,“蜉蝣”成了最常见的鱼儿,事实上的“草生蜉蝣”最终成了“草生鱼”。 周固寨科学大师刘正太因此指出,科学如果不能科学地普及,到了无知者那里,一传十,十传百,就走样了,最后,谬误成了真理。 周固寨人祖祖辈辈喜欢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周固寨人还喜欢说,“亚腰葫芦不用勒——种儿”。 对此,刘大师也进行了科学实验。他当然逮不到龙和凤,但他可以逮来长虫和鸡,可以逮来鸭子和老鼠,更可以随手找来各种葫芦种子。他在周固坡最干净的田野里用塑料布严严实实地围起了一间实验室,用硫磺、灭害灵消毒;然后,老人家穿上在消毒液里浸泡了三天的棉布白大褂,开始了他的物种联姻试验。他试着让公鸡和母鸭、母鸡和公鸭联姻,他试着让公长虫和母老鼠、母长虫和公老鼠联姻,让各种葫芦联姻。 经过连续三年的实验,老人家遗憾地发现,亚腰葫芦的确不必用绳子勒住就能亚腰,鸡无论如何生不出鸭,鸭无论如何不会生出鸡,至于在长虫和老鼠之间乱点鸳鸯谱,更没门,老人家实验了九九八十一次,每次,都是以长虫把老鼠吸进肚子或者老鼠把长虫咬成碎段而告终。 老人家因此伤心地总结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亚腰葫芦不用勒——种儿”,等等等等周固寨人祖辈流传的无耻说法,的确就是科学事实,不服气不中。 科学大师刘正太之所以被称为科学大师而不仅仅是科学家,就在于他比一般的科学院里的科学家更科学。老人家在实验结束后,伤心地把他的鸡们鸭们长虫们老鼠们放归原野,然后,在那间塑料纸围起来的实验室里盘腿打坐,面南沉思。 七七四十九天后的一个夜晚,月朗星稀,周固寨科学大师刘正太老人走出塑料棚,站在周固坡高大的堰岗上,远眺东方大河烟波,突然顿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亚腰葫芦不用勒——种儿”,的确是科学。但是,科学家不应该忽视一个基本的前提:人不是龙,人不是凤,人也不是老鼠,不是鸡,不是鸭,更不是亚腰葫芦;人只是人,人就是人。把龙凤老鼠亚腰葫芦的物种规律用在人身上,把人分成龙啊凤啊老鼠啊长虫啊或者亚腰葫芦圆葫芦长葫芦,不但不科学,而且也是不要脸的。因此,人们不但应该相信科学,更应该努力找到科学真经。只有在真正的科学世界里,人类才能看清自己,才能看清龙凤鸡鸭长虫老鼠和圆葫芦长葫芦亚腰葫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