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着吧，再看看，这年头的事，谁也说不准能到哪一步，要是这日子再转过来，我们不缺手。”贺庆祥立起左脚，把刚刚吸完的汉烟窝朝自己的鞋底下磕了两下，然后把烟袋缠在烟杆上，说着自己的想法。

这是贺家湾村民又一次自发地聚集在一起，商量原生产队资产的处理问题。自从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原来的生产队不存在了，改叫村民小组，可是贺家湾至今没人伸头当这个小组长，选谁谁都不干，当下要处理的事情又那么多，都一个又一个地堆在那里，大家都很着急。前两天刚把杈子、扫帚、扬场锨等小型农具分了， 今天商量的是宅产物业的大事。没有揽草腰，贺庆祥就成了大伙的主心骨，大家都觉得他看事看得比较准确，从互助组、合作社、到人民公社、再到文化大革命，他所预料的事，都八九不离十，所以大伙都乐意听他的。经他这样一说，大家也都没再说什么，这事就这样又一次搁下了。

贺家湾不大，百十来户人家，他们也和全国其他农村一样，土地承包以后当年就填饱了肚子，解决了温饱。可是再往前走，他们就不如其他村庄了走得快了，总是落下一段距离。眼下，别的庄上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处理完了，而贺家湾几乎原地没动。上级村民委员会的领导也督促过几次，但是收效不大。

在一个浮云纷飞，月光渐明渐亮的傍晚，贺家湾村民又聚在了一起，谁也没想到，这次抢着说话的竟是贺长坤，贺长坤是一个刚刚摘去地主分子帽子，并且还有过前科的人，那还是在人们公社刚刚成立不久的时候，因为他说了一些对人民公社有看法的言论，被镇压判刑三年，出狱后自然就成了坏中之坏的人物被革命群众严加管制，只许他老老实实，不许他乱说乱动。现在他敢说话了，他觉得自己和先前的贫下中农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一样的村民，肩膀都是般齐的。他说：“我这两天天天听广播，听听人家发家致富的介绍，再看看我们自己，我真眼热人家，咱们不能再这样了，现在的政策这么好，我们再不好好地干，那就怨不着别人了，只能怨我们自己。”贺长坤的话，有不少人点头赞许：“他说的这些话，我觉得也是这么回事，但是我就说不出来，还是人家有文化的人会说。”也有的人说：“贺长坤的私塾没白上，所以他把事分析到了骨头。”不看好他的人却在那里撇嘴弄鼻，用门缝的眼睛扁扁地看他：我才不信他狗嘴里能吐出多少象牙来？

“贺长坤大叔说的对，我们的脑子也得多转几圈，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人家都能干得这么好，为什么我们不能干呢？我们不能再抱着那些破破烂烂的盆盆罐罐不放了，如果这样，我们还能有多大的出息------”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过来，重重地落在正在讲话的陈长青脸上，陈长青被打得满眼冒着金花。

谁都没有想到老实把脚的陈玉田会这么冲动，儿子陈长青刚开始讲话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儿子讲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当他转眼看了看身边的贺庆祥时，他才感到苗头不对，贺庆祥气得嘴唇发青，两眼冒着火光，直逼他的儿子。他想过去制止儿子讲话，可是碍于儿子的面子没有去。这时，贺庆祥实在忍不住了，直冲陈长青咋呼起来：“我看你姓陈的能拉几个光滑的驴屎蛋。” 说完拔腿走开了。看到这场景，陈玉田满身的血液直往上充，鬼使神差的给了儿子一巴掌，这可是儿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的事。

“你为什么打人？”贺月兰一把推开不知所措的陈玉田，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他哪里说得不对，你给大伙说说。”人们一下子都愣了，没想到陈玉田会出手打人，更没想到贺月兰会给陈长青解围。“贺月兰和陈长青是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呗。”人们这啦那啦的猜测着。“这还用猜吗？什么人才能有这样冲动，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

原来贺月兰和陈长青已经好了多日了，只是没有公开，在人们眼里，他们只是邻里关系的好兄妹，没有看出他们有什么过亲密的行动。之前贺月兰曾多次想公开他俩的关系，可是陈长青想得比较多，贺家在本村是大家，贺庆祥不仅是贺姓的族长，也是全村的人头，张、王、李、陈，谁家有红白喜事，都得请他到场。更要紧的是贺庆祥是贺月兰的亲大爷，并且贺月兰的父亲贺庆吉五岁就没了父母，由哥哥贺庆祥从小拉扯大，所以他一直视哥哥为父亲，哥哥怎么说他就怎么听，他们能接受这门亲事吗？陈长青心里没底，所以他一直没敢做出决定。今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贺月兰会以这种方式公开他们的关系，比《聊斋》里多难的公子遇见多情的小姐还新奇。

陈玉田还没有从打儿子的悔恨中走出来，又冒出了儿子与贺月兰男女之间的事情，他满脑子像乱麻一样，怎么也捋不出个头绪来，便晕晕乎乎地回家了。

“现在咱们继续开会。”陈长青顾不了父亲的巴掌，他满脑子想的是大伙的利益。

“乡亲们，我们比别人不少胳膊不少腿，我们为什么非得落在别人后头走路呢？我们的脑子也不比别人缺根筋，我们为什么不能往前多想想呢？”停了一会，他接着说：“如果大伙信得过我，我愿意为大家服务，当咱们的村民小组长。”听到这话，淳朴的村民们激动了，他们高高的挥动着双手，一个劲的表示赞同。

在人们的一片拥戴中，陈长青说出了自己酝酿已久的想法：“我们应当尽快地把房屋、机械、耕牛这些大事处理好，我看这样：咱们把这几间房屋分别作出价来，有人要就卖了，没人要就租赁。抽水机、拖拉机、柴油机，也分别作价来，通过抓阄的方式，卖给我们的村民。那几头耕牛，组织人员赶快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卖。然后把这一切所卖的钱都集中起来，一分也不分。”人群中有了小声音:“不分，搁着还能生小的。”这话被陈长青隐隐约约的听到了，其实这种声音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接过话来说：“我们的钱就是想让它生小的，我们再打五眼机井，保证所有的地块都能浇上水，再把所有的沟渠重新修整一遍，全部用水泥和砖砌成，并且在各家各户的地头上都建一个半自动的控水闸门，以便控制流量。如果再剩些钱，还是不分，补补那座老旧的桥，修修下雨蹅泥的路。这些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还需得到大家的同意后才能办。不过我请大家放心，我会把我们的钱看护得很好，该花的钱我们省不了，不该花的我们一分也不能浪费，我更不会贪污，如果谁发现我占用了大家的钱，请你们像我爹刚才揍我一样，当面给我耳光，我保证服服帖帖，任凭惩罚。”这话迎来了大家一片掌声。

大家的心里都热乎乎的，一直以来，揉搓在心里的那些事，终于有了门目。

“真没想到，陈玉田这棵赖苗苗还能长出这么棵蒿草。”贺庆祥气得在自己的堂屋里转来转去，嘴里嘟嘟噜噜骂骂叽叽。他觉得陈长青有意给他作对，给他过不去，当着这么多人拘他的面子。

“别骂了，陈长青都快成你们贺家的乘龙快婿了，亲戚里到的你还骂什么？”贺庆祥的儿媳妇程光霞开会回来，听见老公公还在骂骂咧咧，就嗔怪地怼了他一句。“你说什么？”贺庆祥停下脚步，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儿媳妇。“不是我说什么，是你的侄女贺月兰告诉我的，当你赌气离开会场的时候，陈长青的爹陈玉田感到挂不住脸了，过去给了陈长青一巴掌，谁知你那宝贝侄女受不了了，一步冲过去，一把把陈玉田拽到一边，差一点把他拽倒。她这一来不要紧，这里面的事大家也就都明白了。

“他奶奶个巴的，就他那个穷酸八辈的陈家，还想攀我们贺家的高枝，小心树枝扎了你狗日的眼睛。”贺庆祥火冒三尺，又大声地骂开了。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觉得陈家远远配不上贺家，从上三辈算起，贺家就有读书人，可以说是书香门第，而小门小户的陈家，到了陈长青这一代，才算出了他这么个高中毕业的文化人。

贺庆吉知道自己的女儿惹了祸，就主动来到哥哥身边，硬着头皮等候他发落。气不打一处来的贺庆祥毫不客气，劈头就熊：“兄弟，你卖给陈家一辈，我们也都跟着沾光了。”原来按邻居世袭的叫法，陈玉田小贺庆祥一辈，如果两家成了亲家，自然是平辈相称了。所以贺庆祥气得没有一点分寸的熊弟弟。

贺庆吉回到家里，女儿贺月兰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洗脚水，她知道爸爸是到大爷那里请罪去了，她也知道爸爸回来对她也不会说什么，因为她知道爸爸的为人，平时虽然话不多，但他心里都有，理是理非是非，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她觉得她和陈长青处对象，是堂堂正正地相处，不是伤风败俗，会得到父亲的理解，所以她心里很踏实。

这一夜贺庆祥没合眼，贺庆吉贺月兰和往常一样。

贺家湾生产队的时候属于前进大队，前进大队是由三个小庄村组成的，除贺家湾外，还有张庄和于堂两个村。现在前进大队改为了“前进村民委员会”。上级指定梁昭信为代主任，主持工作，待村民选举后正式委任。梁代主任听到陈长青毛遂自荐要当贺家湾村民小组组长的事后，高兴的不得了。

贺家湾的村民又一次聚到了一起，不过这次不是自发的，而是由前进村民委员会梁昭信代主任亲自召集的，他想抓住时机，把贺家湾的事情往前推一推。看着人到齐了，梁代主任宣布：“各位村民们，现在我们开会。首先我宣布一下我们村民委员会的决定：经陈长青同志自我推荐和村民委员会研究决定，陈长青同志为我们贺家湾村民小组代组长，待日后正式选举后扶正。”话音刚落，就迎来了一片掌声。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贺庆祥没来参加会议，他为什么没来参加会议呢？可能是叫他侄女窝囊的吧？不少人这样猜测着。其实不是，贺庆祥觉得一直以来，他在兄弟爷们面前是个有脸面的人，说话在理，处事有法，原生产队的那些破事，他哪件没操心？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嘴上没毛的兔崽子竟敢给他过不去，要拿他坚持的事情开刀，他怎么也不能接受。他想找陈长青说个长短，可是掂量过来掂量过去，还是放下了，这不他连开会都没敢来。

陈长青立即走马上任，他聘请贺长坤为自己的顾问，聘请王玉友为会计兼助手，王玉友是原来生产队的会计，他大陈长青三岁，是个乐意为大伙服务、为大伙跑腿的人。

经过反复酝酿、斟酌，很快贺家湾一系列的改革方案出台了，以公告的形式贴在了村头最显眼的地方。

贺家湾村民小组改革公告：

各位村民：

在广泛征求大家意见的基础上，结合我们的具体情况，并参考了其他村民小组的改革经验，我们提出此改革方案，希望广大村民提出宝贵意见：

一、对大型农具的处理：12马力的泰山牌拖拉机，虽然已经使用两年，但是还有6成新，原价包括车厢在内8700元，现折价1800元。（以户为单位抓阄。）

二、对小型农具的处理：12马力莱阳牌柴油机500元；一进一出的抽水机300元；三辆地排车都是50元。（以户为单位抓阄。）

三、耕牛的问题：驾辕子的大公牛800元；带犊的花脸母牛700元；赛马二母牛500元；独眼龙和独角虎两个老公牛各400元。有王玉友牵头，组成3--5人的卖牛小组，到附近村庄的集市上去卖。

四、所有的房屋不作处理，准备租赁，因为这些房屋都靠街面，考虑到好租赁，其租赁的价格分别是：原仓库每月20元；原办公室每月18元；原牛屋每月15元；本小组村民有租赁者优先，如果本小组村民不租，再考虑对外租赁。

特此公告

贺家湾村民小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