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的太阳好像故意与我们作对似的,我和喜子俩躲在梅婶屋后的苞谷地里,本指望着有密密的苞谷林给我们挡荫,但是太阳跟我们较着劲儿,出奇地大,不一会儿,我俩头上的汗水沁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滴,补了巴的衣服全是泥,又被汗水将胸前打湿了,衣服就更加看不出颜色来。 汗液有一股浑浊的味道,在午后的坡地里,搀杂着泥腥味,还有人拉的大便的臭味,都随着地气直冲向鼻里。蝉子在樟树上扯着喉管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好不让人心烦。 但再烦心的事,也不能让我和喜子从苞谷林里钻出来。这时要命的是,我听到了一声比蝉子还要拖得气味悠长的叫声,那是喜子七十多岁的奶奶传出的声音,我听得喜子鼻头里皱了一下,嘴上像是轻轻地啊了一声,但随即屏住了呼气,我为他的顾全大局的思想很是高兴,但不能表现出来,只是数起了大拇指向他表示称赞。 喜——子——,喜——子——,我仿佛看见喜子的奶奶,一个跟秋天坡上挂在树上要掉下来的干核桃一样,她的喉结在一收一放,吐出的声音便发出了这几个音节;而树上通体透明的蝉,身体里发音的器官也在一收一缩,然后发出了逼——拉—子,逼——拉—子的响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我和喜子倒像是得意起来了,有人与虫子在和我俩相伴,这么热的天气里,我们觉得受热的就不只是我俩了。 梅婶正在灶上忙着,她的忙活跟我俩冒着暑热守候在苞谷地里有着极大的关系。她系着一条白色围裙,围裙上一只蚊子在飞动,这个小小的黑点上下移动着,梅婶手挥了挥,但拗不过蚊子的死缠赖打,终于任由它翻飞起舞了。我和喜子专注地盯着梅婶,还好,她把锅洗 了三遍,然后又舀了水,在灶孔里架上了谷草,这谷草大概还是半干的,过一会,她就要到灶边去,用一根有点发亮的竹吹火筒,鼓起腮帮子,把火吹旺,听得轰地一下,火苗一下从里边窜了出来,有一次, 差点烧了她的前额上的头发。我为那窜出的火苗感到愤慨,真是的,梅婶的头发长得多好看呀,黑亮亮的,像乌梢蛇,更像是院子里那只大梅花鸡,簇青的颜色,黑得都能滴下来。这要是烧黄了,多可惜呀。梅婶不光有漂亮的头发,还有比头发更漂亮的脸蛋和身子。她是我们松树坡的大美人。我们经常听见大人们说着梅婶,但奇怪的是,松树坡的女人,却不愿提到她,还有的,在说着她的坏话,这其中,喜子的奶奶是最喜欢说梅婶坏话的一个。喜子奶奶经常教训喜子,不要去梅婶家里去,不准跟梅婶家的小孩子玩。呸,喜子奶奶的牙齿差不多都掉光了,说的话含混不清,但就是这模糊不清的语音里包含着不可抗拒的因素,不要脸的东西。她的骂声就从她那干枯而又空洞的嘴里发出来,活生生的要在我们的耳边响起一串串鸡皮疙瘩般的声音。 梅婶把手伸进了暗红色的厨柜里,一下把我俩的眼光勾得直直的。哇,好大的一个猪头呀!我俩眼里也跟灶膛里的火苗一样窜了出来,真怕把这青枝绿叶的苞谷林给点燃了。 我真羡慕那把磨得的白晃晃的菜刀,在烧过后又洗净了的猪头上面上下翻飞,剔着,切着,剁着,努力演绎着与猪肉的亲密程度,把我肚子里馋虫勾得乱蹦乱跳。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夺魂的香气袭来,喜子把鼻子、脸巴朝前伸去,他的鼻孔小狗似地耸动,一翕一张,像是要把周围的香气全都吸进肚里去。 我们藏身的地方,正对着梅婶家的厨房,梅婶看不见我俩,但我俩却能将梅婶的举动观看得一清二楚。真正要感谢这一块苞谷林呀,它们忠实地站成一排排,掩护着我们,让我们咕噜咕噜地吞着口水,目光毫不留情的切割着这鲜美磁实的猪头肉。 白松、白雪,你们快来吃吧。 梅婶这声喊叫,无异于世上最美的声音了。听得我一阵打颤,牙齿也在上下相碰,我的天哪,要是也叫上我的名字,那该是多么的幸福呀,我肯定要蹦上松树坡那棵最高的松树干上,大声地欢叫,大声地歌唱。 白松是梅婶的儿子,比我要小一岁,白雪是梅婶的女儿,跟我同龄。他俩像两只活泼乱跳的小兔,欢快地来到了灶头边,梅婶给他们一人给了一块猪头肉,我看见白松的手翻动着,嘴在反复地吹着肉,然后他把肉放进了嘴里,我的喉管也跟着在动,唾液里也有了一种美好的肉味。 白雪和白松不一样,她并没有一骨脑儿将肉放进嘴里,却是用手一丝一丝地撕扯着,这种吃法,让我感到十分的悲哀,仿佛我就是白雪手里的那块肉,任由她轻轻地小心地撕扯,她的举动,将我和喜子扯得嗓子要冒烟了。喜子使劲咽了口唾沫,我呢,手将地里的泥巴用力捏成了团,狠想掷出去,丢到那该死的厨房里去。 正在我内心的险恶急剧膨胀的时候,却听到了当时我觉得最美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强子,喜子,下来吧,来吃肉。 是梅婶,她把好看的脸向我俩藏身的位置瞄来,快下来吧,地里太热了 ,你们进屋吧。 这个当口,我只觉得脸燥得快要烧爆了,猪头肉的香气强烈诱惑着我俩,我和喜子滚皮球似地跳了下去,直接进了梅婶的灶屋。梅婶舀了瓢水,让我俩先把手洗了,然后给我们嘴里一人夹了一大块肉,这远比先前白松和白雪的要大。我在嘴里三下五除二,什么味道也没吃出,就囫囵下了肚子。喜子却让这块肉卡在喉管里,脸涨得通红,他伸出小手在喉管里掏,却又掏不出,梅婶说,哎呀,慢点哟,慢点哟,卡住了吧。 梅婶用手在喜子后背上拍着,一下两下三下,哇地一声,肉给吐了出来,喜子眼角上的泪花花也冒出了不少。梅婶就走到灶边,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猪头肉,却见喜子早已将吐在地上的,嚼得半烂不烂的猪头肉吹了一下,又塞进了嘴里。 哎呀,喜子,你怎么把它给吃进了嘴里? 喜子嘴里咯巴咯巴嚼着,脸上挂出了甜甜的笑,说,婶婶,一样的,好吃得很呀。 我看见梅婶眼里也冒出了泪花,她很快地转过了身,像是不让我们看见。 二 我们吃得正高兴的时候,喜子奶奶找上门来了。她拄着一根青冈树丫枝作拐杖,笃笃笃地来到了梅婶屋门前。 喜子,平日里我怎么教的你?嗯,喜子奶奶说话不关风,吐出的声音就不清晰,但我们还是辨认得出。叫你不要到这里来,你偏要来,你以为这肉就那么好吃,你吃吧,吃死你,撑死你。你一辈子就是个饿死相。 大概是见我们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喜子奶奶有一种严重的失落,她颤魏魏地进了屋,把喜子左手一拉,说,给我走,你硬是不长记性呀,说了多少回,不要来这里玩,你不记得了,一块肉就把你给打发了?要是我,把自己的娘都给逼走了的人,我还会到她家里吗?我还会吃她的狗屁猪头肉吗?呸,猪头肉,我想起都恶心,狗日的喜子,你今天不把那块猪头肉给吐出来,你就不是你妈生的。 喜子奶奶一手拖着喜子,一边骂骂咧咧,说,不要脸的东西,这猪头肉,你不愿吃,松树坡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实在不明白,喜子吃了一块猪头肉,怎么就把松树坡的脸都给丢尽了呢?喜子奶奶为什么要对喜子发那么大的火呢? 我更不明白的是,梅婶对喜子奶奶的谩骂,并没有还嘴,只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并不像松树坡的其他女人,跳起来要打人,我记得上次喜子奶奶在二楞子家里教训喜子时,二楞子的娘拿了把扫帚,假装打二楞子,却一下打在喜子奶奶脚上,当场将喜子奶奶疼得喊爹叫娘的。 喜子被她奶奶拖走了,他一步一回头,我清楚他是多么地想和我一起再分享这样难得的美味呀,他的无助的眼神充满了绝望,梅婶的眼分明想说什么,却又收了回来,她低着头,给我和白松姐弟俩又一人分了一块肉。 梅婶说,强子,婶子是坏人吗? 我使劲地摇着头,梅婶是松树坡最好的人了,哪个说你是坏人,我找谁去。 我这话说得像英雄似的,当然并不是我今天吃了梅婶的猪头肉,平时里我一直认为梅婶是我们松树坡的大美人,她心地好,见了我们孩子,总要给我们点零食,或是果子,那个时候我们最缺的就是嘴里能有嚼的,而每次我们到了梅婶这里,嘴都不会落空,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梅婶听了我的话,她在我的脏脸上亲了一下,强子真好,我也觉得我不是坏人,可是很多人都说我是坏人呢。 才不是哩,我娘就说你是好人。这话是真的,我不止一次听我娘在众人面前说梅婶的好,尽管娘的话说完,引来了一串鸟儿闹林样的喳喳声,那些声音太杂,以至于将我娘的声音给淹没了。 梅婶声音有些哽住了,谢谢你娘。她轻轻地说着,我看见她脸上掉下了两滴晶亮的泪珠了。 我一惊,婶婶,你怎么啦? 没什么,梅婶忙将手在眼里揉了下,说,有沙子掉进眼里了。 三 在梅婶家里,我与白松、白雪一鼓作气,连续作战,很快将大盘的猪头肉消灭得干干净净,梅婶很少把筷子伸进肉碗里,我嘴角边、鼻孔下到处沾满了油腻,只差眼皮下面没蒙上油花花了。 白雪说,娘,你也吃呀,我也跟着喊,婶婶,你也吃呀。白雪一筷子夹了一大箸猪头肉给梅婶,梅婶就笑着说,你们吃,你们吃,我吃得比你们快哩。 白松说,娘,你撒谎,你尽吃黄瓜青菜哩。 那一刻,我看见梅婶眼里有无比的幸福,她眼角堆满了笑,嘴上说着,吃吧,吃吧,我吃得快,我已吃饱了。 我嘴里满是油得亮亮的肉味、香葱味,肚子里有无与伦比的舒服感觉,我觉得在梅婶家里吃猪头肉,远比在学校里戴着大红花上领奖台还要高兴、安逸。向梅婶打过招呼后,一路小跑回家,我要向娘告诉我的好消息。 娘,娘,我吃肉了,我吃肉了。 娘正在灶上忙着,她的眼睛被柴火烟子熏得一睁一闭的,见我风风火火地闯进屋里,说,又在梅婶那里吃的? 我说,你知道了? 是哎,你说你吃肉了,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在梅婶那里吃的。 娘叹了口气,梅婶也难得呀。她在灶孔里夹了根干树疙瘩,很郑重地对我说,强子,你以后长大了,可要记得报恩哟,你千万不能忘记,梅婶是个好人。 我说,那是的,梅婶跟娘一样好,我记得您的话。 娘被灶里的浓烟呛了一下,强子,这就对了,人是两脚虫,不比那些在地上爬的,要懂得报恩。 我再一次使劲地点了点头。 四 松树坡二十来户人家,能吃上猪头肉的,除了大队长徐广良、公社食品站站长林卫东两家人外,就是梅婶一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