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至今回忆起来还感到惊心动魄。 那天早晨,我和同队的知青老二相约到邻队的知青点去串门,听说那里来了个故事大王,正在讲《恐怖的脚步声》。 我和老二走在怒江坝的河埂上。太阳明朗地照耀着怒江,江面上泛起鱼鳞般的亮光,远远的山谷还挂着没有散去的白雾;江边那一片片高大蓬勃的将军草,衬出了我们的渺小。我从路边折了一枝柳条,时不时地驱赶着走在前面的老二,口里还哼着俄罗斯歌曲《小路》;老二也不恼,任由我轻轻地抽打。老二的脾气好,这是我俩合得来的主要原因。 “老二,到姐哨的路有多远?”我看着伸向前方S型的小路,忍不住问。 “二十多里,不耽误的话,下午四五点钟到。” “这么远啊!” “这里是坝子,算好的了。如果是山寨,路就更难走了,站在这座山,看得见那座山,走路却要一天。” “这真是个鬼地方!”我在发怨言。 “我们算幸运的了,来得早,分在坝子里;那些后来的知青,分到山区寨子,连米饭都吃不到,每天只有围着个火塘烤洋竽吃。” 我沉默了,老二必竟是初三的,比我懂得多;但我不佩服他,我有我的优势。 “到姐哨有没有近路?”我仍然不甘心。 “直径四五里,走近路七八里。”老二耐心地说。 “我们为什么不走近路?”我在质问。 “要渡过江去!你有这个胆量吗?”老二大概也被我激怒了。 老二的话刺痛了我,我沉默地快速地走着,心里却在嘀咕着:我游不过去,哪谁游得过去?我曾是学校的游泳健将,曾代表学校参加过横渡滇池的游泳方阵,从海埂游到西山脚下,也只用了一个多小时。老二不是我们学校的,自然不知道这些了。我要露一手,给他点颜色看看。好胜心使我变成了一只魔鬼。 走到怒江边一块开阔地,我对老二说休息一下,就朝着江面坐下。老二也顺从地坐在我身旁。眼前的江水像一条巨大宽广的哈达在浮动,太阳的鳞光闪闪烁烁地点缀着,使江面变得富丽堂皇。我闭上眼睛,沉浸在巨大的诱惑中。 “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唤醒了我。我抬头望去—— 两只七彩的太阳鸟从我们的头上掠过,飞向对岸。 “老二,我们游过去!”我淡淡地说。 “什么?游过去!你不要命了,我可要命的!”老二吃惊地说。 “游过去,可以少走多少冤枉路。” “这么宽的江面,这么激的水流,再说水性又不熟。我可没把握!” “你他妈的胆小鬼,这点险都不敢冒,还算什么知青!怪不得毛主席他老人家要你们来接受再教育。”我站起来俯视着老二。 “你可知道,这是怒江,愤怒的江!游过去,找死去!”老二也站起来,指着江面,像小公鸡斗架式地脸对着我。 “我们活得也太窝囊了。人家有种的都跑到境外参加缅共了,我们连这条江都不敢过,算什么男子汉!”我也不示弱,挺着胸膛向老二吼叫。 “你要游你就游吧!我看情况……”老二气馁地坐了下来。 “你不敢游,我游!”我迅速地脱着衣服。我知道老二这些高年级同学的脾气,他们书读得多,年纪大,胆子就小。步行串联时,在一个叉路口,我和同行的高中生发生争执,我要往右走,他要往左走,结果还是我犟赢了,最后那个高中生只有屁颠屁颠地跟着我走。因为我是初一的,最具造反精神。 “我的水性不好,你先游吧!”果然老二彻底妥协了。 我把脱下的衣服鞋子装在裤筒里,用皮带系成一团,顶在头上。然后对老二说,“我打头阵,你殿后。” 老二站起来,脸上现出担忧的神色。 我头顶着衣服,脚才探进水里,就感到江水的冰凉,我后悔自己没有在岸上做热身活动,但我不能在老二面前退缩,我咬紧牙齿小心地向江中走去。走到水齐腰的时候,一阵激流顿时把我冲到江心,我赶快护着头上的衣服,不要被弄湿了,立即就游了起来。湍急的江水裹夹着我,迅猛地向下流狂奔。 “阿毛!阿毛!阿毛!……”我听到岸边老二的喊声,我感觉得到他在沿着岸边奔跑。 —阵可恶的旋涡像巨大的吸盘把我往江底下吮吸,我拼命地挣扎,还是被旋转着进入水底,等我头露出水面,已经喝了一肚皮的水,我的衣服湿透了变得很沉。我把手臂插进系衣服的皮带里,这样便于腾出双手来拼搏。我的头浮在水面上,在江水里艰难地挣扎着,显得自己很渺小。我有些后悔没有听老二的劝告,想不到怒江是这样的凶险…… 突然,我看到岸边闪过的一棵棵大树,树上还悬挂着藤萝。一种惊异和恐惧向我脑际驱来,我已经被江水带进了原始森林,再下去就是落差很大的峡谷,那里有瀑布、岩石、暗礁,冲下瀑布,撞到岩石上,就没命了。我想到死,那种感觉是灰暗的,使人窒息的、绝望的,但也能激起人的最大的潜力。我狠狠地激励自己一一我还年轻,不能死,这样死去,老二连我的尸体都找不到,怎么对得起父母……湍急的江水夹持着包裹着我飞快地向下流淌去,我咀咒这表面平静的怒江,竟敢这样的险恶。 我在江水中旋转着,挣扎着,寻找每一丝生的希望。突然,我看到前面有一根手腕粗的藤条顺着水流在摆动,我意识到这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奋力地向它游去,一把抓住,接着两只手紧紧地拽住;水流立即把我冲成一个直角,我在水中像一根绳索系着的包袱,任凭激流的冲刷。我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藤条,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当我最后爬出了水面,扑在一棵巨大的树根上,就昏厥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扑在水牛背上,我的肚皮有一种热呼呼的被蜇的感觉,我的头倒悬着,下面是一大滩黄水,那一定是我吐出来的江水。 “啊么么!啊么么!活了!活了!”随着声音,我看到一双赤脚走到我面前,他扶我下了牛背,我才看清楚那是一个瘦小的傣族男孩,梳一个分头,穿一件对襟衫,裤角高吊着。 我提着那一包湿漉漉的衣服,跟在傣族男孩后面,登上一座高坡,就看见一幢孤零零的竹楼。走进竹楼,只见一位傣族老妈咪在火塘边烧竹筒饭,火光映出她黝黑的、皱纹纵横的脸。竹筒里散发出糯米的香味立即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向老妈咪点头施礼后就坐在火塘边,男孩拿出一块毯子让我裹着赤裸的身体。老妈咪劈开了竹筒递给我,那可是香喷喷的糯米饭,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经过在江水里的挣扎,那时的我真是又冷又饿。 老妈咪和小男孩一人手里拿着一件我的衣服在烤,她俩在用傣语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注意到老妈咪也很瘦,穿一身黑色的连衣裙,牙齿是紫黑色的,那是常年嚼槟榔的结果。听着她俩说话,我感到温暖,一种隔世的异乡的温暖。 老妈咪烤干我的衣服后,并没有让我穿上,而是拿着衣服径直地向江边走去。我从竹楼那窄小的窗子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一举一动。 老妈咪走到江边,把我的衣裤铺成两手两脚叉开成大字的模样,接着她点燃一捆干草,围着我的衣服转了三圈,把点燃的干草放在水边的岸上,火加旺,让火烟浓浓地冒上天空。然后用手指醮起竹筒里的水一点一点地弹向江面。 接着她面对大江伸开双臂,做出欲拥抱的样子,大声地呼喊: 伊博尼垒呢, 席姆格局依, 席凳垒思补尔垒。 尼博册窝依, 惹伊格纠纠, 苴博娜姑姑。 尼姆姆兹依, 伊仔伊凳, 尔尼此阿则。 这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是那样的尖锐响亮。远远的听见觉得诡秘奇异,使人毛骨耸然。 我看到她每喊叫一声,双手就合起来往我的衣服上送,我疑惑地看着小男孩。小男孩平静地说“她为你喊魂一一叫站在江里的鬼,不要接近你;叫飞在天空的神,一定要保佑你。” 我依稀地记得小时候跌了跤后,奶奶总要拍着我的背说,“美美,伴回来了!美美,伴回来了!”那是喊伴,比起这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这时,老妈咪低头闭目,双手合什,口里念念有词地祈祷着,神态是那样的庄严虔诚,就像法师在庙堂上祭祀。 我的心一阵颤动,泪很快涌了出来。多好的老妈咪呀!她为我喊魂,她不愿我被江水吞没,她不愿我被水鬼摄去,她要让我的魂魄回到我的体内,她的动机就是这样的朴素简单。她虽然不认识我,但她拥有一个女性的善良;我虽然不是她的儿子,但她把一个母亲的爱折射在我身上。 我情不自禁地对小男孩说,“你妈咪是个好人!” 小男孩不以为然地说,“她不知道这是迷信活动!” 老妈咪回到竹楼上,脸上分明挂着先前没有的笑容。 我照她的吩咐穿上了衣服。小男孩高兴地说,“我看到你的魂回来了,你一生都会平安的。” 这时老二慌慌张张地窜上竹楼,一见我就说:“阿毛,把我找得惨!……我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地问着过来,总算找到你了!” 我从荷包里拿出几元钱来谢老妈咪,老妈咪朝我直摆手。小男孩说“不敢要,不敢要,你们是毛主席派来的。” 我只好收起钱,恋恋不舍地向老妈咪和小男孩告别。 我和老二走出了竹楼,天边一片火红的晚霞,映出老妈咪和小男孩灿烂的身影。 我没有向老二谈起老妈咪为我喊魂的事,因为在那个时代,我不愿意任何人用任何语言来玷污老妈咪的善良举动。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想起这件事,一股温流就会沁入我的心扉,使我坚定安祥。也许我的魂确实是被喊回来了。(南山 李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