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事就从我在柳村任教的时候开始。说真的,我不是一个当老师的材料,从懂事之日起,我没想到我会做上老师,我更不愿意当上一个老师。许多同龄的孩子在作文中写我的理想是当上老师,下课后我都要狠狠地嘲笑一下这些想当老师的同学,为这事,我少不得又要在放学时被老师留下来,或是站在墙脚,或是蹲在操场边那棵麻柳树下,一些同学们像看猴戏似地看着我的举动。为这些事,我越来越憎恨起老师来了。还有,我成绩不好,最初的发蒙老师常常冷不丁地站在我的面前:刘喜松,起来。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感觉到刘喜松这三个字的含义,眼睛还在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那时田野里确实有两只白鹭飞过,只是我们不叫它白鹭,或是唤成饿老痴,大概这野鸟在水田里等待着有什么鱼儿泥鳅之类的活食出来,呆呆地站在田里,一个时辰过去了,再一个时辰过去了,以至于我们到了田堘边,它还在那里呆呆地,呆呆地…… 刘喜松!这一次是高八度了,不知老师在哪里挖来的竹根竟然做成了一条结实的鞭子,一下抽在我的桌上,我本能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同学们都哈哈地大笑起来,我也笑了,大约是受了他们的感染吧,因为大家都在笑,想必我不笑就有些不合众了。 老师就揪着我的耳朵,说,你还笑,你还笑。 我的耳朵就如一架被拉起的风琴,咝咝地冒出了寒气,我听得自己五音不全,哎哟哟,我大概不是唱歌的呲牙咧嘴的声音,让大家都觉得不大美妙,老师皱起了眉头,说,你还是知道有惧怕呀? 那个时候,我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光脚趾,心里不知骂了多少遍老师,狗老师,猪老师,牛老师,马老师,把老师的形象全然印在我儿时见过的一些牲口的外形上,直到我小学毕业,甚至上了初中,后来离开了学校,这种印象都没曾发生过多大的改变。 但你说,世间的事,竟是那么奇特,阴差阳错的,在我十八岁时,我在村上小学当上了半年的老师,慢慢地,对这个职业多少有了一些了解,小时候的印象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 2 姑父给我父亲说,叫喜松到学校带下课吧,或许是个出路哩。父亲正给姑父面前的土碗里倒酒,我则囫囵吞枣地扫着桌上的四季豆炒土豆,听了姑父的话,一个又大又香的土豆差点把我梗住,我一口将嘴里的土豆吐了出来,想我进学校,不去。 姑父说,不去?你是么子人?你不去,柳村想去的人一大排,要不是我当个村长,人家提着干腊肉,带着瓶装酒,一条过滤嘴烟都来找事做。 姑父的眼睛在我身上绕了一圈,可能是觉得过重了点,他对着我通红的脸说,松娃儿,现在带个课,只是个跳板,后来有机会了,你再找其他活不迟嘛。 我的父亲平时里被人称作刘哑巴,这个称呼一点没冤枉他。对我的教育,他只是习惯性用肢体性语言,这个晚上,哪怕是我高中毕业了,个头比他还略高一寸许,但他照例的肢体性语言又要对我进行教育时,我只好避重就轻,一弯腰从他身边泥鳅似地从他掌风中滑游出来。 姑父毕竟是村长,处理事情有他的策略和权威,他把酒碗重重地放下,教训起父亲来,我说你,真是,儿子个头都高过你了,还拿他当小孩?你以为你有蛮力是不?真要动起手来,你现在怕是降不住他。现在不是说事嘛,动不动就打人,你当的啥子父亲?从现在起,在儿子面前,要平起平坐,要讲道理。 我在门外边听得父亲没吱声,这多半是承认了自己的不对。父亲有个怪脾气,如果有人抓住了他的漏洞,他会大气不出,但如果是他有理,那可是不得了,他会一巴掌打得桌子跳起来,有一次,队长处理一个问题,让父亲给逮住了理由,他就那么一巴掌,一张条桌哗地一响裂成四片,碍于姑父的面子,队长没有追究父亲,只是没有笑容的脸上,将父亲像要嵌进咧开的木块里。 姑父把我重新喊进屋来,比长比短,说了些轻重缓急的理由。我只好自认倒霉,谁让我高中毕业,连一个中专都考不上哩。当然中专和大学都不是我的理想,我当时真正羡慕的是能当上一名解放军战士,穿上草绿色的军装,腰间扎着皮带,头上一顶红五角星,闪着夺目的光芒,然后在整个的柳村转上那么一圈,让大伙瞧瞧,那该多风光呀。 哎,现在却要去做老师。 3 带着一百个不情愿,我随着姑父来到了苏拉口小学。校长其实就是我小学时的班主任老师,他也揪过我的耳朵,还把我的瓜皮帽一下丢到外面的冬水田里。我更记得他用一根竹鞭把我的同学的耳朵捅了一下,竹鞭分了叉,细的一截就钻进了同学的肉里,我至今还记得同学那一声嘶声哑气的叫声。 班主任姓孙,我该叫他孙校长了,但我一时叫不出口,倒时孙校长很亲切地喊到,朱书记来了,我们正差老师哩,你把喜松送来了,真是雪中送炭呀。 个狗日的,什么炭?煤炭!我是倒霉炭。我想回敬他一句,但想起头天晚上姑父的叮嘱,话就在肚子里咽下去了。 两三个中年老师从一间屋里走了出来,和姑父打过招呼后,他们又和我打招呼,哦,喜松呀,几年不见,个头抵门轴了,真见长呀。 我有些不好意思,也只好按姑父教的话说了,老师们好,老师们好,我好像又回到小学读书的时光。 孙校长早安排人到村子里买了只大灰母鸡,大概在锅里炖得有八成火候了。姑父说,孙校长,这哪来的香味把我口水都逗出来了。孙校长说,朱书记,学校工作平时全靠村里支持,您来了,大伙很高兴,都在说,您又有好久没来学校检查了。学校本来是到河里去钓鱼的,但今天运气有点不好,半天了,没鱼上钩,这才去村子里临时弄了一只鸡。 姑父就说校长太客气了,你们为我们柳村培养了不少人,全村人都得感谢你们哩。 我不发一言,心里却在想,姑父真会说话,昨晚还在说学校这么多年了,把全村子女都荒弃了,没教出来一个大学生,一两千人啊, 真是可惜。这下子,却又当面夸上老师了。 喝酒的时候,孙校长先端起了酒碗,敬了姑父,然后带领大家一起为我的到来表示欢迎。我平时没尝过酒,不端碗,姑父说,那怎么行,你原先是在学校当学生,现在出了社会,是大人了,就得按大人的规矩行事。喝了它。 姑父说这话的口气,半点没得商量的余地。我胡子眉毛挤成一堆,把一口白酒送进嘴里,然后再将酒沿着喉管送进肚里,只觉得一团火在胸口里燃过,嘴皮子辣辣的,脸已涨得通红。这时一个穿着粉红色衬衣的女老师连忙给我端来一杯冷水,对众人说了句,他还是孩子,不能喝,就不要勉强。这话像是对姑父说的,又像是对校长说的,又像是对所有老师说的,我记住了她的脸,一张圆圆的白白胖胖的脸,一看就让人有一种亲近感。我心里好受了些,嘴里却是毛焦火辣的,随即跑到屋外,哇拉哇拉地干咳了两声。 姑父在屋里喊道,行了吧,进来,是好汉,给我继续喝。 第二口酒进肚时,先前的火辣辣的感觉没有了,多了一种香甜的味道。我学会喝酒就从这里开始。 或许是因为遗传,或许是我年轻,那天下午,我第一次喝酒,还没有醉到在现场。姑父喝得趴在桌子上,两条腿不知怎么放的,反正一屋的人都是仰叉八倒,后来孙校长让两个老师像拖赖皮狗似地给架到了床上,他是彻底醉了。我也轻飘飘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在我身上展示出来。其他几个老师也都晕晕恍恍地,没人理我,我只好在学校操场边上看着外面的水田,那上面庄稼已收割,一些干谷草上有麻雀在啄食,有几只麻雀从一个稻草堆上吱吱叫过,跳跃着飞到另一个稻草堆上,全然没在意我的注视。阵阵风吹来,衣襟敞开了,脑子里有一股清凉。我在想,姑父也真是的,经常到学校来打秋风,喝个人翻马倒,难怪姑姑经常在我母亲面前数落他。我也听得背地里有村民在说他的不是,叫他朱八戒的。不过,我更佩服的是他让这些不可一世的老师们也毕恭毕敬,真是有了本事。我就是一百个不乐意他,我还是觉得给我在老师们面前出了一口鸟气。这么想着,又想起在镇上同学那里借的一本书来,那时,我高中没能在学业上有多在长进,这武侠小说算是一个帮凶,寝室里的男生东拼西凑,集体去县城书摊上租来金庸、古龙、梁羽生的小说,上课放在书下面,晚上躲在背窝里看,有一句口号,只许人歇气,不准书歇气。一本书像宝贝似地传遍全寝室乃至全班同学的手中。高考了,我们把三年的城墙高的书全当作废品给卖了,又上街到书摊前淘宝似地逛着,把《天龙八部》租到手,然后相互传着,这不,现在就到了我的包里,时间是三天。 这当儿,老师们集体醉后,我就在一块条石上坐着,从包里取出《天龙八部》第二部,翻开作了印记的页码,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有人来了,说,刘喜松,进屋看吧,字小,莫把眼睛看坏了。 起初我还没在意。声音再次传来,刘喜松,看不见了。进屋里看。 我一抬头,哦,是穿粉红色衬衣的女老师。 我正沉浸在乔峰的故事中,还在为他的离奇境遇而激动,这下听了女老师的话,算是回到现实中来。因为感谢喝酒时她说的那句话,也或许她的白而胖的脸形,有一种天然的温和,内心里对老师的一种自然抵触,在她这里却没有存在的空隙了。她温暖的话,让我好像置身在温度适中的水里沐浴着,我想,这就是一种关心,一种爱护吧。尽管我是一个在世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家伙,但我对她友好地说,没事,还看得清。 其时,一轮月亮已在东边山上探出了头,女老师说,什么书看得这么入迷? 《天龙八部》,我说。 《天龙八部》?金庸的,这书写得好。 我一听,有些激动,说,你看过? 女老师就给我讲起了段誉、乔峰、江南七怪…… 我大睁着眼,把女老师盯得脸都有了红晕,说,男孩子哪有这样看人的? 我像是找到了知音,并不理会她的说法,一下跳了起来,真想不到,你也喜欢看武侠小说。 女老师说,怎么,我就不会看武侠小说? 我说,一般老师是不许看这类书的。 那也不见得。女老师说,我还看过他写的射雕三部曲,什么《射雕英雄传》《神雕侠女》《倚天屠龙记》,其他的古龙的、梁羽生的,我都爱看哩。 那好,那好,我们有共同语言了。 女老师咯咯地大笑起来,很是灿烂,我听得她声音非常开心。那天,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母校是那样的美好。 4 学校里老师叫女老师为春老师,学生叫她幸老师,她的名字叫幸殿春,二十五六岁,结婚了三四年,还没有孩子。她在学校里担任六年级语文老师,全校的音乐教师,还任着学校的教务主任。那天晚上我随着她到木板房二楼,她说,喜松,今晚你到我房间里先睡一晚吧,明天再给你安排寝室。然后她把我领到她的寝室。进了她的寝室,清新和整洁的布置,使我觉得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我连忙推辞,说,哪里成呀,我睡了你的寝室,你呢?我那时才高中毕业,年龄也刚满十九,发育得迟,对男女的事还不是很清楚,但觉得睡到一个女老师的寝室绝对不是那么回事。幸老师笑了,说,看你人小,还挺那个的。我到隔壁陈老师房间去睡,她回老家去了。那我去他房间睡吧。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