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本文献给热爱生活的人们,同时生活也让我们在人生的各个十字路口上做出自己的抉择和思考。
呼延朝霞刚刚苏醒过来,这是她今年第二次昏厥。患有高血压引起的心脏肥大,腹腔积水严重,导致供血不足。她感觉自己的生命体能似乎在渐渐的枯竭。她艰难地爬上床,长舒了一口气,回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情……
远方,远方还有一个未了的心愿……
她闭上眼睛,任思绪绵绵不断地由远及近的泛滥开去……
丈夫高汉唐和她是校友,省教育厅退休后于三年前去世。一双儿女都很孝顺,儿子已经是本市某建筑公司的副总经理,儿媳妇在市里的一所市立幼儿园做老师,孙子两岁。
女儿高秀琴,研究生毕业后在另外一个城市工作,到现在也不急着结婚,对了还有她那个“男朋友”……哎,想到这里她的心急促地纠结在一起。她微闭着眼睛,思绪回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
一
那是个红色的动荡的年代。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中后期,大量“知识青年”离开城市,在农村定居和劳动。几年间一共近1572万的中学生参加到这次运动中。这是人类现代历史上罕见的从城市到乡村的人口大迁移。全国城市居民家庭中,几乎没有一家不和“知青”的上山下乡联系在一起。
1973年冬,S市的火车站,人头攒动。一批准备去山东泰安地区插队的“知识青年”和送站的亲朋好友。青年们大包小包,家里把能带的都给他们带上了。也许他们还不知道从此就将属于那里,不知道有多少苦难在等着他们。
蒸汽火车冒着黑烟,鸣着汽笛,列车已经缓缓地启动了,车窗外紧握着的手松开了,地上的人们情不自禁的跟着火车在由慢及快的走着跑着。终于有人忍不住的大声的哭开了,这哭泣声渐渐的传开去。这哭泣是父母亲对儿女的难以割舍的骨肉情,是儿女们舍不得离开家乡离开父母的依恋情,这哭泣似乎也寓意着对他们这代人命运的诉说……
呼延朝霞没有太过悲伤,她是“黑五类”的后代。68年高中毕业后在家一直闲着,要不是母亲不让她出去,恐怕也让人拉着去当了“红卫兵”。
父亲作为“黑五类”和臭老九被批斗的伤痕累累。“黑五类”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的子女。父亲由于地主出身,毕业后留在本市的农学院教书。他曾向市政府上书,提出了个什么在农村实行“三园两制”(莱园、果园、花园,入社田、自留田)的理论,就是要因地制宜,根据不同地区特点扩大三园的面积,适量的增加自留田,让有能力的农民在自己的自留田上更好的发挥,这样的“危险”想法不想落入了“红卫兵”的手里。结果被扣了个“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走资派”的高帽子。“理所当然”就成了重要的批斗对象。
他们被孤立的“牛棚”在一所小学的仓库里,三面透风,没有一片整玻璃,地上铺了几块木板,垫了些杂草。草上经常掺杂着未干的血迹,汗臭味儿夹杂着尿骚味儿,这些平日里洁身自好的“臭老九”们经常被打的尿在裤子里。
“红卫兵”逼迫他们白天干活,晚上跪着写“腐化堕落”的反思材料。还经常挂着牌子带着高帽子游街、挨批斗,动不动就被打遍体鳞伤。
身体上被“隔离”也就罢了,更主要的是来自最信任的人的“思想”上的隔离。他们成了有家不能回的“众叛亲离”的人。更可怕的是他们精神上看不到一丝光明,国家一片混乱,没有人顾忌他们的死活。人往往在这个时候是最孤独的,虽然这些“牛鬼蛇神、走资派”们被关在一起,他们身体上并不孤单,开始也能私下里相互沟通,慢慢发展到相互猜忌、互不信任。为了更好的交代自己的认识,不惜在背后诋毁别人而保全自己。人在面对危险的时候本应该相互帮助和鼓励,可在那样的环境下人性也变得狰狞和扭曲了。
一天夜里有人敲门偷偷的告诉母亲,父亲下午再次被殴打,伤势很严重。母亲领着她和妹妹深夜悄悄探望。看到的却是他含恨离去的身影。她到现在都忘记不了,那触目惊心的场景——父亲是爬着够到了窗户框,用鞋带把自己挂了上去的……
二
呼延朝霞这批次的插队知青是先到泰安地区的泰安城,再由各级“革命委员会”的接待人员具体安排详细的地点并统一安排户口的迁移。她被安排到泰安西北地区的夏张公社,又辗转来到了一个偏远山区——罗家裕村。这就是她们落户的地方,她们将属于这里,今后她们就是这里的农民。
这里是个典型的石头山区,夏天就很少有大面积绿色植物,都是夹杂在石头旮旯中间一簇簇的矮灌木,农田高高低低的散落着。村里主流姓氏是罗姓,有五十多户人家,依据地势分为三个生产队。
一条伴随季节变化水位的小河常年自北向南在村东侧流淌着,据说是上游有几口大的泉眼,使得这条小河极少有干涸的时候。小河有个美丽的名字——月牙河。
三天后的一个早上呼延朝霞坐着拖拉机,一路颠簸地来到基建会战地——条由罗家裕村通往夏张公社的泥土路,由各村自己出劳力,开采山上的石头做基础,上面覆盖上土。
从没有拿过铁锹的她,第一天上午双手就磨出了血泡。可性格倔强的她,独自默默的忍受着,这总比在S市时候受到人们的鄙视和憎恨要畅快的多,这里淳朴的民风让她感觉丝丝惬意。人们常常会感到,精神上的痛比肉体上的痛还要折磨人。想家滋味和艰苦的劳动带来的极大落差也在不断的啃噬着她们这批“插队知青”的精神和肉体。
三
村头的大锅冒着热气,一个中年妇女在拼命的往大灶里加着柴火。几乎看不出绿色的围巾伴着汗水和烟灰粘在她的脸上,她不时地用手擦一下,往没有染色的棉裤腰上一抹,虔诚的看着那红色的火苗,偶尔瞥一眼迅速集结来的人群,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锅里是玉米面粥,掺杂了红薯片子,热气腾腾的红薯搀着点儿玉米面的窝窝头已经整齐的摆在十几个大笸箩里。这就是今年冬天村里搞会战人的中饭。这样的大锅有六口,人越集越多。呼延朝霞被人群推着,顾不上手上疼痛,掏出自己的印着“农业学大寨”的搪瓷缸,等待灶上的人给她盛粥。
她跺着脚,吹着热气暖和着手。碰巧一滴血滴在了那个扎绿头巾妇女的脸上,她用手抹了一下,看了一眼是血,抬头看了一她眼:“城里的闺女就是娇气,细皮嫩肉的,等会儿让我家大小子帮你找人先上点药水儿。”
十五分钟后,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引着一个背着药箱的“赤脚医生”寻到了她。“俺娘说你手磨破了,快让张医生给你看看,你是大城市来的,我这当队长的,没照看好你。”他挠了挠头,不再言语。
张医生简单处理后离开了。朝霞感激的看了眼这位一队的生产队长,不由得想到了慈爱的父亲。哎,鼻子一酸,眼睛变得模糊起来。
夕阳西下,村里开始热闹起来,会战的人回来了。狗儿们寻着自己的主人,相跟着欢快地围前围后地跑着,孩子们帮着父母拿着各种工具,叮叮咣咣,弄的震天介响。
带着一身的疲倦,朝霞连晚饭都没吃。回到屋里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她,“哎呀,你这个闺女,还没吃饭吧?”中午的那个扎绿头巾的妇女进门就塞给她两个水煮地瓜和一个杂粮馍馍还有一张热气腾腾的煎饼。“你大嫂,看你没吃饭,到家里告诉我了。”说着看了眼身后跟着的这位老实巴交的寡妇——朝霞就是住她们家的。善良的女人看她睡着了,不忍心叫她,更主要的是家里没男劳力,日子过的紧巴,就去队长家说了。“哦,这还一个鸡蛋,志刚让我拿来”。鸡蛋可是稀罕物,都是拿来去换点面和零用钱儿的,平时家里人是舍不得吃的。朝霞的红着脸,感激地接过东西。
“俺大小子叫志刚,二十三了,十三岁开始就下田干活了。孩子命苦,他爹帮人盖房摔断了腰,不能下田干活,算是个废人。这娃娃读了几年书,上学还是块料,他看家里穷没有男劳力十三岁就坚持着不上学了。要是一直坚持下去,说不准以后也能到外面当个工人。朝霞默默的听着,”你赶快吃吧,干了一天活也累了,那我走了。“志刚妈体谅地看了她一眼,和大嫂相跟着离开西屋。
四
时间进入了1974年初夏。最近总是打雷,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春耕也进入关键时期。芋头(红薯)要育母,谷子、玉米、春花生要播种施肥,麦苗已经长了到三十公分。看吧,田间地头,高岗洼地里,有扶梨耕地的,有弯腰撒种的,有推着独轮车送粪的,有担着化肥施肥的,到处是农民忙碌的景象
白天在地里干活,朝霞和志刚也没多少机会说话,最近志刚也在烦恼着,他似乎是很明显的意识到自己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城里来的姑娘。她和其它”知青“没有城里人的架子,不怕劳动,有种不服输的精神,除了力气不行,一些技巧性的活儿,她都一次不行多做几次,总是要争取做好。可同时他心里又是极其自卑和矛盾,他家里有瘫痪的父亲,弟弟参军离开,妹妹还小,更主要的是他一个地道的农民。他不是看不起农民,他自己也是,可让一个城里的姑娘要是跟上他,整天介在地里刨弄……更主要的是他内心一直有种预感这些插队的青年将来会离开这里。他们的家在远方,他们总要落叶归根。每当想到这些,他就极力克制自己对朝霞动心思。可他又真的能轻松地割舍吗?每天白天都能遇到,她还经常跑过来让他帮忙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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