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渐渐长大了。她记起昨晚母亲说要带她出山去,她一大早就睡不着了。她立时爬起来,换了好几样衣服,在镜子旁左照照右照照,直到满意了,才开始去烧水做饭。
没想到母亲比她起得更早。母亲已经走到地里去摘嫩绿的豆角去了。母亲把竹篮子举在胸前,正欲伸手,突然又停住了。她看见地里的豆角坏了一大片。她恼怒地四处瞧,正瞧见一头小黄牛卧在一堆柴垛下悠闲地倒嚼。她立刻放下篮子,从旁操根竹块打了过去。母亲将小黄牛赶到山口,就扯开嗓门儿骂起来:哪家死了人没人看好牛哩……
秋水的心怦怦乱跳了。她最怕泼辣的母亲骂人。母亲的声音又粗又哑,边骂还边拖着调子,象一个蹩脚的歌手。秋水听着,索性躲在门后不出去。她的脸红红的,她竟然替母亲感到害臊。秋水认得那头小黄牛,知道是栓子家的。她一下子为栓子着急起来。她希望栓子千万不要听到了,希望等母亲骂完回来,栓子再看到他的牛,然后什么也不知地把牛牵回去。
终于,母亲骂完了回来。母亲气冲冲地说,你为什么还站着不动不晓得去烧水?秋水瞪了母亲一眼,怎么?神气了?出洋相呢!秋水边说边慢腾腾往厨房里走。母亲把竹篮子往桌上一撂,有一条长长的豆角从篮子里蹦出来。母亲凶凶地拾起,掷回去,你晓得什么!母亲气愤地说,如果这次不骂一回,下次说不准又是一样!
早饭后,母亲带着秋水出山。山口有一眼蓝幽幽的池塘,池塘里有一大片紫红的浮萍,还有碧绿的水葫芦和支支棱棱的高笋;塘边有一棵杨柳,一棵桂花。八月桂花开得正浓,秋水老远就闻到了香味。秋水跟在母亲背后,她轻轻地拨弄了一下头发,她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了栓子,栓子背了把刀,赶着小黄牛恰好消失在山坡上。幸亏不被她娘看到。秋水感到万分高兴。一会儿到了桂树下,秋水踮起脚撅了枝桂花下来。她把桂花插在头上,然后又踮起脚撅了一枝。她跑上前,想把这一枝送给母亲,突然想起早上的事,她没有给。
山路弯弯的,象一根细长的绳子,绳子一头系着家,一头系在山外的镇上。秋水很少到镇上去。秋水喜欢镇上花花绿绿的衣服。要不是早上那事,她真想马上就跟母亲商量买一件合身的衣服。秋水仰起头,望见碧蓝的天空几朵雪白的云。秋水的眼睛焛眨着,她的眼睛说话了,不知说了些什么。
镇上逢集。它比秋水想象的还要热闹。摆摊的都挤到公路上来了,卖鸡卖鸭的,卖米卖糠的卖老鼠药的,有人居然摘了一篮子猕猴桃来卖……熙来攘往的人们把路都堵了,许多车子一径鸣着喇叭,慢慢儿随人群往前移。哟,那个家伙够厉害的,捉到一条巴掌大的蛇,乌黑的蛇紧紧缠住他的臂膀……秋水看见母亲落在了后头,她蹲在一处卖锅碗瓢盆的小摊前,拿了个腌缸在看。母亲前些天说要腌一缸酸豆角,秋水最爱吃酸豆角了。但秋水的眼睛已经望见前面的服装店,那儿挂着一条月白的裙子,秋水想过去瞧一瞧。忽然,她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从旁边溜走了。她有些纳闷,刚出门时,她明明看见他是背着刀上山去了的,这怎么又冒出一个来了呢?要不,他没有上山,抄小道抢先赶过来了?最后,秋水没有去看那套裙子,母亲把她带到一个臭烘烘的地方,那儿摆着一笼笼的小猪,小猪呜啦哇啦地叫个不停。一只白花花的小猪仔,被人提起后腿,放进一个蛇皮袋里去了。秋水听见母亲在问价,母亲说想买一只小猪仔回家喂。但母亲到底嫌贵,没买。又拉着秋水去铁匠铺里买鎌刀,说地里的谷子都快黄了,等进城的父亲回来,就要打谷子了。秋水实在忍不住,就开口说想买条裙子。母亲果真带她去看裙子了。秋水看上一条湖绿的裙子。秋水看见母亲伸手去摸布料时,蓦地又发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只一瞥,就匆匆消失了。这下子,秋水的心不知怎的,咚咚跳起来。这真是一双怪怪的眼睛,怎么又会是他呢?秋水心不在焉地跟着母亲东看西看,仿佛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总不自在。
秋水回家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有些害怕,害怕那双眼睛,怎么会是他呢?不应该是他的,他的父母和秋水的父母一向有怨,曾为争一块坟地,差点还动了刀子呢。秋水打记事起就没去过栓子家,但栓子与她同龄,小时候栓子常来找她玩,每次母亲看见了就骂她,母亲还教她,说别跟栓子玩,他爸妈坏着呢。秋水还记得,她家的鸭子曾毁坏过栓子家的一块秧苗,结果他们两家又大闹过一回。无论如何,秋水不应该理会那双眼睛的。然而,那个晚上,秋水还是梦见了栓子。早上起床时,她想起那个梦,心里更加害怕起来。那真是一双奇怪的眼睛呐。秋水想。
秋水跟母亲去地里薅草。路上母亲说忘了锁门,叫秋水先去。秋水沿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向前走。一路上的秋菊开得很旺,黄灿灿地仰着无数的朵儿。有手指头粗的几只土蜂在花间嗡嗡飞舞。秋水回头看着母亲消失在山路的尽头,山路消失在连绵的群山中。有一条小溪从山麓汩汩地向外流着,小溪边传来的咩咩的羊叫声,秋水觑起眼睛,只看见葱郁的竹林子里几点黑白在闪动。秋水继续往前走,山路愈加陡了,灰白的山路尽是硌脚的石子。山路上有一些稀稀落落的鲜羊粪,圆溜溜的,在阳光下闪着光。秋水不禁笑了,他觉得羊羔们吃下嫩绿的树叶儿,还能拉下如此漂亮的东西来,真是有趣极了。不知什么时候,秋水听见前方有一股美妙的歌声传来,那曲子在青绿的树林子里飘荡,不是鸟叫,鸟怎么能唱出如此好听的歌呢?秋水紧走了几步,喘着气,朝着歌声飘来的地方张望。不错,那歌声就是从那棵高大的樟树下升起来的。她觉得十分奇怪,不知不觉又往前走了走。原来是他!他举着一片樟树叶放在嘴边吹,看见她时,忽然停了下来。于是,秋水又碰到了那双奇怪的眼睛。秋水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她听见栓子竟然追了上来,还喊着她的名字呐。秋水站住了,她听见自己的心跳跟擂鼓一般。栓子都跑到她跟前来了。不知道栓子到底说了些什么,秋水只知道自己哭了。当她傻乎乎站在他面前抽搭时,她又听见了他的歌声。她不明白,从那片碧绿的樟树叶里怎么就能发出如此美丽的歌声呢?
第二天,秋水一个人去了地里。秋水的心事乱透了,结果那段山路,她足足走了两个小时。她把路边的秋菊掐了一朵又一朵,两个手指头肚儿都掐绿了。她发现树丛中的鸟儿格外地多了。有一只云雀扑棱着翅膀在她身边的一棵马尾松枝头上绕圈子。有一只小小的红蜻蜓停在她黑幽幽的头发上来,秋水慢慢地伸出手,狡猾的蜻蜓还是飞走了。当昨日的歌声又传入秋水的耳朵,秋水的心反而变得开豁起来。她加快步伐奔向歌声升起的地方。白云呼呼从树梢上滑过去,秋水忽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桂花的清香。秋水打住脚步,然后朝桂花走去。这是一棵野生的桂花,有菜碗大小。枝条儿太高,秋水够不着。最后秋水朝那边大声喊起来。当栓子敏捷地爬到树上,秋水仰起头,她又看见了那双奇怪的眼睛。那是什么眼睛呢?简直是两团火啦。秋水为这个比喻把自己逗笑了。你笑什么呢?栓子问。然后他使劲儿摇动桂花树,让粉白的桂花纷纷飘落下来。秋水落了一身的桂花。到处都香喷喷的,香得醉人呢。当栓子从树上下来时,秋水低头站在树下没有让开,栓子几乎是贴着她的胸从树上滑下来的。秋水望着栓子手中的桂花,唉,这笨蛋,他怎么就不会帮我插在头上呢?秋水几乎要生栓子的气了。栓子支着耳朵在倾听什么。不知从哪儿飞来了许多红蜻蜓,红蜻蜓在他们的头顶不停地飞舞。栓子说,他听见打雷了,可能要下雨。
秋水回到家里。一进门,忽然听到有人在跟母亲讲话。仔细一听,原来父亲从城里回来了。她正要张口喊时,又愣住了。原来他们在谈论自己呢。父亲说:嗯,我们那个包工头的儿子挺实在的,人虽长得憨些,我看蛮可以托人把秋水介绍给他的,到底人家是城里人嘛。秋水听见母亲也不反对,心里早已凉透了。她感到自己在做梦似的。她忽然朝门外跑去,沿着那条崎岖坎坷的山路一径往前跑。跑得满头大汗,直跑到刚才栓子吹歌的地方。然而栓子已经不在了。她大声地喊,喊声一重迭一重,响应在群山之中。天空一下子暗了下来。隆隆雷声在远处不停地响起。起风了,风把树林子吹得哗啦啦响。终于,雨点子从头顶劈里啪啦打下来。风更大了,如鬼叫一般,不断从平日那些默默无语的树林子里涌上来。秋水浑身湿透了,她感到彻骨地冰凉,泪水跟雨水一起洒落……
秋水病了,一个晚上都发着高烧。秋水她爸到村卫生站拿来的药一点用都没有。第二天早上,秋水她娘要背她到镇上去看病,秋水说什么也不肯去。正犟着,忽然听到屋背的松树林里传来美妙的歌声。秋水心里一惊,一咬牙,赌气似地冲她娘说:去就去吧,反正我还从没去过镇医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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