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女(下)
时间:2012-10-14 23:52来源: 作者:乡里小子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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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长时间,兔女终于背起书包迈进了学校的大门,而且也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郭小玉。面对这样一个崭新而陌生的环境,兔女既紧张又兴奋,兴奋的原因不必多说,而紧张似乎也有自卑的原因在里面。 随着年龄的增大,兔女愈来愈对自己的
【十六】
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长时间,兔女终于背起书包迈进了学校的大门,而且也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郭小玉。面对这样一个崭新而陌生的环境,兔女既紧张又兴奋,兴奋的原因不必多说,而紧张似乎也有自卑的原因在里面。
随着年龄的增大,兔女愈来愈对自己的容貌失去了信心,自卑感也随之愈来愈强烈起来。那块雪白漂亮的手绢引来的不是赞美,而是太多异样的目光,走在校园里,就连她自己也觉得那么的与众不同,格格不入。因此,在校园里除非是不得以之事,其他所有时间大都呆在教室里。当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呼啦啦奔出教室,三五成群地追逐打闹,做着各种新奇好玩的游戏,校园里便一阵阵荡起天真烂漫的笑声。每每此时,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趴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一切,目光里有渴望,有羡慕,更有深深的忧郁。
大凡肢体有残缺之人,似乎都有超出常人的毅力与决心,一方面不如别人,就努力在其他方面做到最好,以此来弥补肢体上的不足,还有那可怜的自尊心。兔女大概就属此类人,不用别人催促,她自己也清楚唯一要做的就是认真而又刻苦地学习。也幸好有高她一级的铁蛋,这孩子无论学习和其他,在学校里样样拔尖,同学们暗地里都称他为“老师的小红人”,再加上他身高体大,状如一只小老虎,所以有这样一个人与她几乎形影不离,倒也没有人敢拿她的缺陷做文章。
秋去冬来,转眼又到年底了,兔女以全班第一的成绩结束了她的第一个学期。老师同学们均对这个终日捂着一块手绢,有着一双漂亮大眼睛的女孩开始刮目相看,在学校里还有什么比成绩更能服人的?
放假那天,兔女被评为了三好学生,还获得了十只铅笔,十本作业本的物质奖励。当然铁蛋也不例外。两人挥舞着大红的奖状,像两只快乐的小鸟,一路欢呼雀跃。来到巷口,兔女坚持要把自己的奖品分一半给铁蛋,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铁蛋哥的帮助,她不会有今天的成绩。谁知铁蛋笑说他不缺这个,而且还把他所得的全部奖励硬塞给了兔女。自己的没送成,反而把铁蛋哥的悉数拐了回来,兔女撅着嘴几乎要掉泪珠子了。铁蛋又笑说等她下个学期再考第一,奖品都归他。兔女破涕为笑,但非嚷着拉了钩才罢。
【十七】
因为孙女学上的好,给老郭家脸上增了光,再加上这两年地里的收成也不错,根子娘从头到脚把兔女打扮一新。过年对于女孩子来讲,还有什么比能拥有一身漂亮的花衣裳而骄傲和高兴呢?兔女便愈发觉得上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于是比以往更加倍的努力了,而且也开始慢慢走出教室,试探着融入校园这个充满快乐的大家庭。
兔女的表现让家人高兴,翠凤也又有喜了,这好事一出接着一出,根子娘心里那个得意那个乐啊。六十余岁的人了,干啥都不觉得累,从未有过的起劲,整天嘴巴笑成一朵花,瞅见熟悉的街坊邻居,隔着老远就打招呼。村人们看惯了这张“死人脸”,一下竟还接受不了,不相信这个曾经把自己亲孙女丢掉的可怕的老太婆,会真的有所转变。
但翠凤心里比谁都清楚,婆婆确实变了,而且婆婆的变化也让她很激动,那种久违的母爱之情,同样作为母亲的她能感受得到。正因此她现在才感觉无比矛盾,本来有了小宝以后,也总算了了婆婆的心愿,她打算不再生了,老觉得身子吃不消了。然而不等她考虑成熟,婆婆就热言热语一个劲的督促她,说啥打铁要趁热,下一胎肯定还是男娃,老天保佑,老郭家几代单传到你们这辈要改了,你要做老郭家的功臣了,大好事啊,可不能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禁不住婆婆再三劝诱,糊里糊涂的便怀上了,而且与上次的反应一般无二,这更让婆婆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转眼已几个月过去了,翠凤却又打起了流产的念头,她愈来愈觉得这个家就眼下这几口人似乎也难以养活了。男人又没其他能耐,只是在农闲时去县城给人拉脚换几个活钱,而且还经常落空。婆婆再能干毕竟已上了年纪,不经累了,要再生下去,大人孩子都要遭罪了。再瞅铁蛋家,铁蛋娘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男人又那么有能耐,可人家就铁蛋一个孩子,那小日子过得,村里人谁不眼红。
翠凤羡慕之余也很不理解,有时与铁蛋娘闲聊起来忍不住就问:“嫂子,看你们家条件这么好,咋不多生几个孩子?铁蛋也好有个伴?”
铁蛋娘每次总是笑道:“一个孩子有啥不好?你瞅多轻省,呵呵。”
翠凤:“咋说一个孩子也忒单了。”
铁蛋娘:“单是单了点,可也不急,等铁蛋懂点事,多攒几个钱再要也不晚。”
翠凤:“唉,俺咋就没你这觉悟和决心呢?咱俩差不多大,你看俺的肚子还没消停过呢。”
铁蛋娘:“呵呵,这也是你的本事啊。”
“呵呵,这算啥本事啊?”翠凤止住了笑,一本正经的道,“嫂子,说真的,要不是为了婆婆,俺还真的不想生了,你瞅俺们家那光景。”
“唉,翠凤,让嫂子说啥好呢?这都啥世道了?你婆婆封建你咋也跟着起哄?”
“可俺能有啥法子呢?”
“你就是忒善,忒没主心骨,”铁蛋娘拉过翠凤的手,“妹妹,不想生就留,趁现在还来的及,这也不光你一个,别老想着别人咋的。说大了是响应国家号召,说小了也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十八】
铁蛋娘的话给翠凤造成了不小的冲击,说不上响应国家,也不谈为自己活一回,就为了让这个家少一点负担,让现有的几口人吃得饱穿得暖,稍稍活得舒坦滋润点,咋样也不能再要这个孩子了。翠凤心意已决,便天天寻机会跟婆婆沟通,可婆婆的心意似比她还要铁。她就拿铁蛋娘做例子,婆婆便不耐烦了:“她自己肚子不争气就算了,安得啥心?往后少跟这种人闲扯。”
翠凤拗不过婆婆,却生死说服了男人,两口子打算瞒着老人偷偷去做手术。然而不及翠凤逮住时机,一件谁也不曾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是放暑假的日子,天气又闷又热,人就如在蒸笼里,下午时分蒸笼的温度更是“噌噌”往上蹿,让人坐立难安,心生烦躁。兔女与铁蛋却好像没觉出丝毫不适,因为他俩双双以优异的成绩迈入了下一个年级,又以一张大红的奖状结束了这个难忘的学年。尤其是兔女,面对老师满意的微笑,同学羡慕的目光,一时间自信心迅速膨胀,平日里的自卑感荡然无存,小小的心里塞满了喜悦,甚至还有一丝丝得意。
下午颁完了奖,老师便宣布放假了,无论是获奖的还是没获奖的同学,无不欢呼雀跃,假期的吸引力似乎总能胜过其他。兔女与铁蛋手握着奖状,肩挨着肩,说说笑笑地出了校门。这让跟在后面的小六子和他的那帮死党很是不爽,一个劲冲两人的背影伴着鬼脸,又不屑又羡慕又嫉妒。于是小六子忘记了上次的教训,又一幕恶作剧在他的导演下瞬间拉开了帷幕。
“哎哎哎,闪开闪开,别挡路,别挡路,”小六子打头,几个死党紧随其后,“刷”得一下,硬生生从兔女与铁蛋之间重重撞了过去。
两人毫无防范也不及反应,兔女“哎呀”一声扑在了地上,顿觉手臂一阵火辣辣地疼,再看奖状也被磨出了几颗窟窿,眼泪“哗”就下来了。铁蛋也趔趄了几下方稳住了身子,当他看到跌倒在地的兔女,再瞅小六子几人远远地站在那里又是挤眉又是弄眼,满脸的幸灾乐祸,没有一丝悔过的样子。他心里那个气啊,哪还顾得兔女,丢下手中的奖状,疯似的向小六子他们追扑过去。几个人见这阵势,“娘呀爹呀”的似一群无头苍蝇乱了方向。但铁蛋知是小六子的主意,只紧追他不放,没几步就被他逮个正着,一把揪住衣领把他掀翻在地,就势骑在身上,没轻没重地抡开了拳头。
直到小六子告了饶才气喘吁吁地停了手,这也才发现小六子的脸已被自己打的“惨不忍睹”,不免有些后怕了。而此时兔女还有好多同学,老师,村民已围赶了过来。众人拉起还骑在小六子身上发呆的铁蛋,而后又扶起“哎哟呼哟”,满脸淤青,鼻血直流的小六子。众人没想到孩子的手也会这么重,急忙把他送进了学校附近的卫生室。兔女铁蛋面面相觑,不知该咋办,只管跟随着众人的步子进了卫生室。
工夫不大,听得六子娘骂骂咧咧的气冲冲推开了卫生室的门,看见儿子的惨样,扭头照着铁蛋就是一记大耳光:“铁蛋,俺家六子上辈子欠你啊?上次的帐俺没跟你计较,你倒蹬着鼻子上脸了。你看看你把俺打成啥样了?你俩有啥深仇大恨?你咋下手这么毒呢?你说,今天这事该咋办?”
“他婶子,要不你也把铁蛋打一顿出出气吧?”六子娘火正盛着,铁蛋娘不知啥时候也进了卫生室。
六子娘乜斜着眼睛:“俺可不敢碰你的宝贝疙瘩,俺也没那狠心。”
“你不打,俺打,”铁蛋娘拉过儿子劈头盖脸便打,“你个兔崽子,整天就知道给俺惹祸。”
铁蛋咬着牙忍着泪,动也不动的任凭娘打骂。
众人见铁蛋娘当真下重手,慌忙把她拉开:“都是些孩子,干嘛这么当真?”
兔女更是苦苦哀求:“婶儿,别打了,不怪铁蛋哥,都是俺不好,都是因为俺。”
铁蛋娘怜惜地看看了看兔女受伤的手臂,刚要安慰她几句,六子娘却又疯开了:“啥?又是因为你?俺就纳闷了,铁蛋咋这样拼死拼活地护着你?这么小就会迷人了,妖精胚子,怪不得当初你奶奶狠心把你给丢掉。”
“他婶子,说啥话呢?留点口德吧,这孩子已经够可怜了,”铁蛋娘气得脸都变色了。
六子娘却愈说愈来劲:“你瞅瞅,这小妖精把娘俩都迷住了,难不成大了还要讨这个豁嘴怪物做媳妇吧?”
铁蛋娘听了这话嘴唇直哆嗦:“你啥人啊,他们可还都是孩子。”
“别太过分了六子娘,说两句出出气就行了,”众人也实在听不过耳,纷纷数落六子娘,“因为孩子,犯得上这样大动肝火吗?”
值班大夫也呵斥道:“这里不是演武场,好歹也是个看病的地方,还有别的病人呢。”
可六子娘偏就不依不饶,还是左一个小妖精,右一个豁嘴怪物的咒骂着。兔女瞪着一双大眼望着面前这个女人,感到从未有过的惊恐,从那张唾沫四溅的嘴中喷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一把刀子狠狠刺进了她那颗还稚嫩的心。刚刚建立起不久的自信,瞬间便坍塌了,大颗大颗无辜又委屈的泪珠,在那双迷茫的大眼睛里滚滚而落。兔女失声哭叫着夺门而出。
“坏人,坏人!”铁蛋狠劲推了一把还在喋喋不休的六子娘,转身追了出去。此时人们方听得屋外已是雷声隆隆,看来一场大雨要很快落下了。铁蛋娘怕两个孩子跑远了,想把他们追回来,可刚要抬脚却被六子娘一把拽住了:“你们都抬脚跑了,谁给俺支药费?”
【十九】
兔女奔出卫生室,却不回家,径直往村后跑去。而此刻乌压压的黑云伴着雷声,夹着风沙,已从西北方向翻卷了上来。铁蛋边追边喊:“兔女,要下雨了,别跑了。”兔女这会儿哪还管得了这么多,听见铁蛋的声音,反而跑得更快了。在这样的一个天气里,两个孩子你追我赶,惹来不少村民好奇的目光,但没人有兴趣加以阻拦,刚才还热的直报怨老天,现在却纷纷忙着躲避这场能带来凉爽,来势汹汹的大雨。
兔女一口气跑进了村后山脚下那座叫做“奶奶庙”的小庙中,“扑通”跪在了“奶奶”跟前,哭得更凶了。小庙几近颓废,山门与院墙已所剩无几,倒是殿堂还算完好,但也已是七窟八窿,无人问津。小庙虽如此破败,却挡不住兔女与铁蛋常来戏耍。只因叫做“奶奶庙”,兔女就觉得亲切,就觉得能被人称为“奶奶”的神仙,一定很慈祥,很喜欢小孩,一定会满足小孩子的愿望。铁蛋也曾多次引逗兔女说只要多磕头,奶奶早晚会让她变得跟其他女孩子一样。虽然每次兔女听了都会跟铁蛋追逐打闹一番,但铁蛋的这些玩笑话却深深烙在了她幼小的心里,经常一个人偷偷跪在“奶奶”跟前,学着大人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嘟念一通。可无数个日夜过去了,她的嘴巴并无丝毫变化,还是要终日捂着手绢过活,而且今天还受了这么大委屈,怎能不难过,不心生怨恨。
“奶奶,您是不是也觉得兔女不乖,是妖精,是怪物啊?”兔女真的就如大人般“嘣嘣”地磕起了响头,磕一会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磕一会儿。
正兀自伤心着,一道刺目的闪电就从满是蛛网的窗口划过,紧接着一声霹雳炸响,几乎要把原本岌岌可危的小庙震散架了。惊吓的兔女连滚带爬的紧紧倚靠在了神台前,蜷缩在那儿动也不敢动。
“兔女!”早就进庙躲在暗处的铁蛋一步奔过去用身子护住兔女,“别怕!”
“铁蛋哥,”兔女搂住铁蛋的脖子失声大哭,“俺怕,俺要回家。”
“怕啥呀,不就打个雷吗,”铁蛋一边给兔女擦着眼泪一边笑道,“你看这么大的雨,你又怕打雷,咋回家啊?咱看会新发的书吧。”
“嗯,”一说到新书兔女转忧为喜,可光线太暗了,如果不是下雨,这会儿太阳应该还没落山吧。兔女与铁蛋努力地瞪着眼翻看着,或许今天又是跟人干架又是跑步,又喜又悲的经历了太多,不一会儿两个孩子依偎着着竟入了梦乡,崭新的书本滑落到了满是灰尘的地面上都不觉。
【二十】
等大夫给小六子止住了鼻血,外面已是水流成河,一片白亮亮的水世界。瞅着雨愈下愈大,铁蛋娘心里惦记着俩孩子,待给小六子付过了医药费,便不管不顾地钻进了“哗哗”作响的大雨之中。身后模糊听得六子娘大叫:“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俺儿子要是……”
铁蛋娘心想:“你爱咋着咋着吧,俺可没闲功夫跟你磨嘴皮子,”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家时,人早已成了“落汤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发现院门还锁着,便急忙折身来了兔女家,边往屋里走边喊:“翠凤,翠凤,铁蛋在这吗?”
翠凤听见,赶忙把哭闹不止的小宝交给婆婆,拿起伞把铁蛋娘迎进屋里,急道:“这是咋了嫂子?这么大的雨咋连把伞都不打呢?”
铁蛋娘却不答,只立在当地拿眼满屋里一扫:“兔女也没回吗?”
翠凤瞅着铁蛋娘走神的模样,心里不免一惊:“没呢,俺也正想问你去呢,”她拿块毛巾给铁蛋娘,“不会是在学校躲雨吧?”
“嗨,早就放学了,”铁蛋娘胡乱地擦了擦,“你甭管了,俺去找,”说着又要往雨里钻。
“嫂子,到底出啥事了?”翠凤一把扯住铁蛋娘的胳膊,“一下午俺心里就烦得慌。”
“也没啥事,小孩子的事,”铁蛋娘拿开翠凤的手,“等俺找着俩孩子再跟你说,天不早了,你瞅这雨下的。”
“嫂子,咱俩分头找,这样快些,”翠凤转身又取来一把伞,“你去铁蛋爷爷瓜棚里瞅瞅,俺去村后庙里找,这是他俩常去的地方,兴许被雨隔住了。”
“这么大的雨,你又挺着个大肚子,俺一个人就行了。”
“翠凤,听你嫂子的,滑滑擦擦的多危险,着了凉也麻烦,”根子娘板着脸道,“兔女以前从不这样啊,越大越不省心了,等根子回来让他去找。”
铁蛋娘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旋即笑道:“妹子,别争了,这天都要黑了,你还是在家好好呆着吧,放心,嫂子会把兔女安安全全的给你找回来,”说完扭身撑开伞又奔了出去。
“嫂子,”瞅着铁蛋娘的身影,翠凤不免有些上火,回头盯着婆婆的脸道,“娘,咋这样说话呢?人家,”
“俺哪里说错了?”根子娘理直气壮,“还是那句话,你往后少跟他家人来往,还有兔女。”
“唉,不跟你争了,俺在家等着不放心,这么大的雨忒少见了,根子也不会淋着雨回家的,”翠凤没时间也没心情跟婆婆理论,只管撑开伞一头扎进了如瓢泼似的雨中。
小宝伸着双手哭喊着要娘,根子娘平日里虽万般宠爱,此时也忍不住烦躁起来,照着小宝屁股拧了一把:“闹腾了一下午了,还让不让人安生?就知道你娘,奶奶白疼你了。”
已稍懂事的招娣本来还想问奶奶姐姐去哪里了,咋不回家之类的问题,但看到奶奶比外面的天还阴的脸色,还有“嗷嗷”叫唤的弟弟,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她蹲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两手托腮,撅着小嘴,眼巴巴的望着无边无际的雨幕在心里嘀咕:“姐姐,你去哪里玩了?快回家吧,奶奶都生气了。”
【二一】
翠凤出了院门径直往村后的“奶奶”庙赶去。雨愈下愈欢,风也愈刮愈起劲,伞根本起不到作用,几次还差点被风吹折。再瞅河里的水暴涨,浑浊的浪头夹杂着枯枝败叶几乎要冲上岸来,很是骇人。翠凤越发的不放心了,索性收了伞做了拐杖,踉踉跄跄地往前摸索。
等她赶至庙门口时已是气喘吁吁,她一手托着肚子,透过残破的庙门往里看,不大的院子里己积了厚厚一层水,滋生的杂草只露着一两片叶子晃来荡去。翠凤知道水面下砖石瓦块烂七八糟的啥都有,就立在门口大声地叫喊:“兔女,兔女!”
此刻兔女与铁蛋还在迷糊着,尤其兔女正沉浸在一个奇妙的美梦里。她梦见神台上慈祥的“奶奶”缓缓飘落在眼前,并对她讲现在就满足她的心愿,说着对着她嘴上的手绢轻轻吹了一下,并告诉她回家后摘掉手绢她的心愿就实现了。兔女高兴得忘了给“奶奶”磕头,只一劲地傻笑,朦胧中觉得有人在推他:“兔女,兔女,好像你娘来找咱了?”
兔女猛地站了起来:“哎呀,咱俩咋睡着了?天都快黑了,”她抓起书包就奔出了殿堂,“娘,娘!”谁知刚要下台阶,又一个巨雷在耳边炸响,惊得她“啊”的一声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扑进了脏兮兮的雨水中。
“兔女!”紧跟出来的铁蛋一把没抓住,竟也被她顺势带了下去。
翠凤看见这一幕,不觉又气又惊又心疼,虽然她知道积水不会太深,但这一跤恐怕摔得不轻,呛上两口也不好受。慌得她顾不得多想,抬脚就上了台阶。然而这青石铺就得石阶经过年深日久的踩踏,早已是光滑如镜,再加上雨水的浸泡,即便好人若不留心也会被其作弄。瞅她刚想抬另一只脚,似乎已觉出不妙,但却又无力补救,任由身子重重地滑在了石阶之上,顷刻,剧烈地疼痛袭遍了全身。
兔女与铁蛋从连哭带喊得从水里扑腾过来。翠凤侧趴在那儿,闭着眼咬着牙捂着肚子说不出半句话,豆大的汗珠伴着雨水自脸上滚滚而落。两个孩子吓坏了,铁蛋急忙举起伞为翠凤遮住雨,而兔女望着娘极痛苦的样子,也不敢碰触其他部位,只是“娘,娘”地哭叫着,不停地为母亲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或是雨水。
这档口铁蛋娘从公爹的瓜棚寻到了这儿,瞅见这情形,心想:“这下完了!”忙不迭紧跑几步,把翠凤揽坐在怀里,急道:“铁蛋,赶快去找人来,就近,赶快的!”
慌得铁蛋把伞一丢,飞似的跑了。
此时雨势有所减缓,而翠凤的身下却似有血开始溢出,顺着石阶流进雨水中,瞬间已是一片刺目的红。
【二二】
大概是命中注定这个孩子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尽管翠凤与根子早有引产的念头,但却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而且那计划毕竟还不成熟,所以这个意外让人还是心痛不已。幸好翠凤并没有造成骇人的“大出血”,只要卧床安心好好地调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了。
然而根子娘因这次意外而造成的伤害,似乎远比翠凤严重,短时间内恐怕不会有所减轻,何况那无辜夭折的胎儿正是如她所愿的一男娃。媳妇没有错,就算有错也情有可原,那么害死她未出世的孙儿的就是兔女了。“不是她是谁?这个扫把星!都怪俺当初心软,要不也不会,啊,啊,俺那可怜的没出世的乖孙子哎!”根子娘想起来便哭,想起来拉过兔女便乱打一通。
对奶奶的行为兔女不敢有丝毫地反抗,哪怕是言语上的,因为她知道她闯了大祸,不止害死了弟弟,还差点害死了疼她的亲娘,就任由奶奶骂吧打吧,要是这样能换回弟弟,能让家人心里好受些,就算打死她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每每此时家里便乱成了一团,招弟不忍心看着姐姐挨打,总会去拉劝奶奶,但换来的往往是同姐姐一样的下场,而小宝还不谙世事,只会在一旁一味的干嚎。
根子天不亮便要去县城拉脚,而翠凤身子虚的还下不了床,勉强爬起来也经不住婆婆一扒拉,所以当婆婆再拿兔女出气的时候,索性也懒得搭理了,只要她不下死手,就委屈孩子几天吧。心里是这样想的,可一听见婆婆恶狠狠地打骂声,孩子们地哭叫声,翠凤还是忍不住与她理论:“娘,您的气性也忒大了,这都几天了,您是想把兔女打死才解气吗?跟您说多少回了,就算不出这个意外,俺和根子也铁了心不要了,您就别折磨兔女了,行吗?您看她,还有这个家都成啥样了?”
“你甭跟俺说这些没用的话,你们不想要就不要了,那俺算啥?”根子娘听了媳妇的话,眼里的火蹿得更烈了,手也下得更重了,“就是这死丫头闹得,你说俺好心留你在这个家,又花钱供你读书,你倒三天两头的给俺添乱子,这回就是打死你也解不了恨,打死你给俺那小孙子出口气。啊,啊,俺那可怜的没出世的乖孙子哎!”
根子家整天地哭声不断,扰的四邻心里也都烦烦的,虽然也理解根子娘的心情,可也不能这样没完没了啊?但平日里根子娘与领居们几乎没一家处得来的,所以更少有人去管她家的闲事。那次铁蛋娘俩实在听不下去了,可人还未进屋便被根子娘恶言恶语地轰了出来,说啥要不是你们家铁蛋跟人打架咋会弄到这步田地?还莫名其妙地说这下你高兴了你满意了之类的话。临了又语气坚决地说往后不许铁蛋再与兔女来往,也不许她再与翠凤有事没事的便在一块胡乱地叽叽。
这个老太婆,人家那天也算是救了你媳妇一命,不但没摊上半个“谢”字,还挨了一通让人哭笑不得的奚落。铁蛋娘自然不会与她计较这些,更不想跟她做无谓的争论,听得她这样讲,头也不回地拉着儿子便返回了家。但一听到几个孩子的哭声,娘俩就坐立不安,一个在心里不断地咒骂,一个锁着眉头咬着牙发狠。而根子娘再无端生事的时候,干脆就把院门栓得死死的。
【二三】
暑假好像已过一周了吧。
这天早晨,天蓝云白,清风阵阵,难得的一个好天气。经过上次那场大雨地冲刷,河道似乎变宽了些,水也肥了些,且汩汩有声,清澈见底。似乎这是浣洗的好时机,刚吃过早饭,两岸就陆陆续续挤满了前来浣洗衣物的婆娘。婆娘之中自然也包括铁蛋娘,还有六子娘,俩人隔岸相对,前几日的火气大概还没有下去,时不时拿话挑逗,明讽暗讥,引得众婆娘嘻哈阵阵,如《刘三姐》里一样热闹。再加上俩一伙,仨一群或戏水或摸鱼虾的孩童,一时间人声鼎沸,比河水还要欢腾,像是在欢庆啥重大节日似的。
此时,兔女吃力地拖垮着满满一蓝衣物出现在了河边。其实当她远远地望见河里竟有这么多人,便想寻个别处去洗,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回家吧,那肯定会无端挨一顿打骂,只好硬着头皮低眉垂眼地凑了过来。这群婆娘兴致正浓着,冷不丁瞅见兔女,一时竟都噤了声。而兔女瞅着满满一河人,也不知该挤在哪里,只是立在那儿用眼角的余光扫来扫去。
还是铁蛋娘先发觉了兔女的窘迫,同就近的几个婆娘丢了个眼色,几人稍稍一挪便又腾出了一个空位。然后铁蛋娘招呼兔女挨着她洗,兔女这才如生人般怯怯的拖着衣物靠了过去。
当兔女卷起衣袖准备洗衣的时候,一直悄悄留意她的铁蛋娘忍不住一声低呼,一把扯过她的手,发现从手腕往上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再看脖子里也是同样,可想而知,兔女浑身肯定是没一块好地方了。铁蛋娘不觉鼻子一酸,她轻轻抚摸着兔女胳膊上的伤痕,怜惜地道:“这是你奶奶打的?她可真下的了手!还疼不?来,大娘帮你洗,”说着就从兔女手里抢过衣服搓洗起来。
兔女似乎很不情愿,猛地又把衣服夺回,,但泪珠子却“哗哗啦啦”地滚落进了河水里,如一条小小的支流。此情此景不免又惹得满河的婆娘炸了锅,纷纷咒骂根子娘忒没人味,就连不可理喻的六子娘也忍不住可怜起了她眼里的“小妖女”。然而兔女听到这些同情的话语,却倍感刺耳,她不知道这是为啥,反正就是不喜欢,甚至还有些厌恶。她洗衣的动作愈来愈快,好像恨不得即刻便洗完,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闺女,把你奶奶的话当真了?”铁蛋娘见兔女这样心里愈发的不忍,“甭怕,这么多人给你撑腰,你奶奶还没王法了不成?把衣服给俺,都打成这样了,咋洗?”
这回兔女却没阻拦,任铁蛋娘把所有的衣服都拿了过去,身旁的几个婆娘也分了些,并道:“闺女,听你大娘的,往后俺们给你撑着。”面对这些热心好心的大娘婶子,兔女不知该怎样拒绝,也不知该说些啥,只是坐在那儿低着头用手指划拉着水面。
很快,所有的衣物都已浣洗完毕,铁蛋娘低声对兔女说:“闺女,先到大娘家去,大娘煮几个鸡蛋给你滚滚身上的青。”兔女没有反对也没说愿意,心里大概正在做激烈的斗争。
铁蛋娘自然猜得透兔女的心思,喊过在下游不远处玩耍的儿子:“铁蛋,帮兔女把衣服先弄咱家去。”
铁蛋溅着水花飞速地跑了过来,而后冲兔女“嘿嘿”一笑,挎起湿漉漉的篮筐就走。兔女只好乖乖地跟了上去,两人就如刚认识时一样拘谨。铁蛋娘在后面望着既怨愤又心疼。
这一幕被其他婆娘看到便又寻到了新话题,尤其六子娘这张嘴更是没把门的了:“哟,这回你们可都看到了,不是我瞎说吧?这丫头福气不小呢。”
“六子她娘,玩笑开一回就够了,你这没玩了!”铁蛋娘转过身怒道,“闭住嘴洗你的衣服吧,小心掉进河里呛着。”
“呵呵,俺可不是开玩笑,俺也管不住这张嘴,你还没掉河里,可呛得还不轻呢,哈哈,”六子娘愈讲愈得意,谁想是鬼使神差还是屁股底下的石块咋了,正笑得起劲,忽然“哎——”,整个人斜斜地就滑进了水中。因为河水并不深,没有人去伸手“相救”,有的只是众婆娘前仰后合的大笑。
【二四】
铁蛋娘回到家中,衣服也不及晾晒,匆忙进灶房煮了几个鸡蛋,把兔女身上所有的淤青处反复滚揉了几遍,而后又关切地问:“闺女,觉得轻快了吗?”
“嗯!”兔女眼里噙着泪,“谢谢大娘。”
“谢啥?跟大娘还客气?”铁蛋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闺女啊,不是大娘说你,以后你奶奶在发疯的时候就赶紧地躲开她,上大娘这儿来也行,别太倔了,啊。你瞅瞅,这身上还能挨她几回打?”
“嗯!”兔女又用力点点了头。
“哎,这才乖嘛,”铁蛋娘给兔女整理好衣服,顺手拿过俩鸡蛋塞进她手里,“快,把这吃了,还温和呢。”
兔女握着鸡蛋既不吃也不言语,低着头兀自抹开了眼泪。
“闺女,这是咋了?”铁蛋娘见状忙蹲下身轻声问,“是不是守着外人不好意思啊?俺和铁蛋这就出去晾衣服,你在屋里慢慢吃,听话。”
娘俩刚要出去,兔女却一把拉住了铁蛋娘:“大娘,您对兔女真好,除了姥姥和您,没人对兔女好了。”
“傻闺女,说啥呢?”铁蛋娘把兔女揽进怀里,“兔女是好孩子,没人会对兔女不好,你奶奶这是在气头上,过一阵子就没事了,小孩子家家的别胡思乱想。来,快擦擦眼泪,大娘给你剥鸡蛋。”
“大娘,俺想把这给招弟和小宝,行吗?”兔女抬起一双泪眼望着铁蛋娘。
铁蛋娘笑道:“俺就说兔女最懂事了,你只管吃你的,那不还有俩吗,大娘早就想到了,呵呵。”
“谢谢大娘!”兔女终于破涕为笑,她侧头看了看一旁的铁蛋哥,见他正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鸡蛋,而且喉咙处还一下下地动着。她虽然知道铁蛋哥家比她家的家境要好很多,但也不是平白天上掉下的,平日里饭食也很清苦,只有铁蛋爹回家的时候才会改善一下。于是她把手伸过去笑道:“铁蛋哥,咱俩一人一个。”
“你吃吧,等会儿让俺娘再煮,”铁蛋依旧是挠着头“嘿嘿”笑着,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兔女的手。
兔女把嘴一撅:“你不吃,俺也不吃了。”
“铁蛋,吃吧,一会儿娘再煮几个让兔女带着,”院子里正在晾晒衣物的铁蛋娘听着俩孩子你推我让的,忍不住笑道,“才多大的人啊,咋都婆婆妈妈的。”
既然娘发话了,铁蛋也便不再难为情了,只见他伸手从兔女手中摸过一个鸡蛋,三下五除二剥去了蛋壳,几口便进了肚。
“你也不怕噎着,”兔女笑的腰都直不起了。
“你咋不吃啊?”铁蛋一个嗝接着一个嗝,“再笑不理你了。
兔女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好,好,俺吃,可是你得到外面去,”
铁蛋知兔女的心思,冲她扮个大鬼脸方跑出了屋子。兔女这也才解下手绢,细嚼慢品起那枚还有余温的鸡蛋。
【二五】
享用完“美食”,天已近晌午,兔女不敢再多做逗留。铁蛋娘把另两个鸡蛋塞进兔女口袋中,又嘱咐铁蛋把兔女送至家门口。兔女瞅着铁蛋跑出胡同方才挎起衣筐进了院门。
“就几件衣服洗了这大半天,是不是瞅这个空在外面发疯了?”兔女刚放下衣筐,根子娘便从屋里冲出来劈头盖脸就一巴掌。
兔女捂着腮帮,抬着头委屈地看着怒容满面的奶奶,泪水在眼里打着转。
“咋,俺还冤枉你了不成?别整天的一副可怜相,”根子娘极厌恶的把兔女捂着腮的手打了下来,就在这瞬间,她忽然发觉了兔女嘴角的“秘密”,这座“活火山”立刻爆发了。“俺说早晨给你娘煮的鸡蛋咋少了一个,没成想是让你这个豁嘴的怪物给偷了,”根子娘抡圆了巴掌,左右开弓,“看你往后还敢不敢。”
兔女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洇红了那方好看的雪白的手绢。
翠凤着实听不下去了,晕晕乎乎地下了床,扶着门框往院里一瞅:“俺的娘啊,你这是真要孩子的命吗?”她踉踉跄跄地奔过来,一把推开婆婆,由于用力过猛,自己竟也瘫倒在地上。
“娘!”兔女顾不得疼痛忙把母亲搀了起来,“您没事吧?”
“孩子,娘没事”,翠凤心疼地轻轻摩挲着兔女的脸,而后转过身怒视着婆婆:“娘,您这火气到底啥时候能下去?您是孩子的奶奶吗?您真让俺害怕让俺寒心。再这样下去俺可要去村委讨个说法了。”
“好,俺今天就把她打死了一了百了,你只管去讨说法吧,”根子娘把翠凤拨拉开,又抡起了巴掌。
此时一直吓得不敢出声的招弟跑过来,“忽”地搂住了奶奶的双腿,哭道:“奶奶,别打姐姐了,鸡蛋是俺偷得,是俺偷得,你打俺吧。”
“啊?你们这是成心要气死俺啊!”根子娘抡起的巴掌便狠狠落在了招弟身上,“让你馋,让你偷。”
一时间院子里又孩子哭大人叫的乱作了一团。这会儿院门外响起了马车的声音,紧接着根子出现在了院子里。他瞅着眼前这一幕,忍不住气血上涌,吼道:“娘!您这是干啥呢?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啊?”
几个人除了小宝之外都被根子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均立在那儿耷着个脸谁也不吭声。
“娘,说你啥好呢?别再揪着这事不放了,跟你说多少回了,这能怨孩子吗?以前俺知道您难过您有气,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您越来越过火了,咋说兔女也是您的亲孙女,您不怕外人说闲话啊?”根子走到水缸边抄起水瓢猛灌了一通又接着道,“暑假过后招弟也该上学了,翠凤的身子还这么弱,里里外外用钱的地方多了。这不牲口也病了,又得耽误几天,别再添乱了行吗?。”
根子娘被儿子当着媳妇和孙女孙子的面数落,有些下不来台,却又自知理亏也不好再闹下去,可她却接着儿子的话道:“这个家用钱的地方是忒多了,兔女的学就别上了,别说还这样,就算好好的,一个女娃子认再多的字也没啥用。”
“奶奶,兔女不上了,俺就在家里帮爹和娘,好好供妹妹和弟弟上学,”兔女懂事地看着余气未消的奶奶。
根子娘乜斜着眼冷哼了一声转身进了灶房。翠凤与根子听了闺女的话则连连摇头叹气,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
【二六】
自这次“鸡蛋风波”之后,根子娘似乎已从媳妇意外流产的阴影中渐渐走出。而且这个意外还不足一月,国家的计生政策仿佛一夜之间便在这穷乡僻壤处异常严厉起来,就如改革开放的春风一样,这山旮旯里总是慢几拍。以往村里对此只是简单地说服教育,其实就连这简单地说服教育也无人认真地执行,这项基本国策形同虚设,生多生少全凭自愿。总之一句话:爱咋咋地,只要你知道有这项基本国策就行。
但这政策就如六月的云,说变就变,让人措手不及。有好事之人还编了一句极贴切极生动的顺口溜:上吊给绳,喝药给瓶,二胎不扎,墙倒屋塌。如此,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村子里一片“腥风血雨”。胆大地弃房舍丢老幼做起了“超生游击队”,胆小的只好含悲忍泪,一刀绝育。
这一切根子娘自然看在眼里,竟也自觉有些庆幸,若不然就凭这已是第四胎,谁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唉,该着俺小孙子就是这命啊。”尽管如此,但根子娘对兔女似乎在也提不起兴趣,兔女在她眼里已成了可有可无之人。而兔女心中却还是对奶奶一如既往,每日里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再次触怒奶奶。虽然往往是热脸贴冷屁股,但又能怎样呢?
翠凤的身子总算是好了许多,可动大力气还是不行,幸好离秋收还有一段时日,若不然地里的活便全落在了婆婆和兔女这一老一幼身上。因为根子所在的市场为了规范经营,便于管理,把所有拉脚的集中了起来,成立了一个运输队。而根子凭着在市场里良好的口碑,过硬的赶车技术,被选做了副队长。虽然根子身为副队长,但市场里只是利用他的威信搞好内部团结,不争抢客户罢了,并不会浪费他太多精力与时间。然而这个差事却会每月为他带来一笔“不小”的额外收入,即便一天揽不到活计,市场里照样会为他发放工资,他怎舍得轻易缺工。根子做梦也想不到他竟也与县城里的人一样吃起了工资,而且寒酸的家境慢慢竟也有了“盈余”。这让全家人尤其是根子娘乐上眉梢,更有了向村人炫耀的资本。
似乎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觉有奔头,心情大好了。所以暑假结束后兔女又背起了书包,当然这里面依旧少不了铁蛋娘俩的功劳。日子好转了,大人孩子又都康健康康的,招弟也要上学了,有个姐姐做伴自然最好不过了,何乐而不为呢?
兔女感觉头顶上的天更蓝了,就如梦里的一样美,于是愈发珍惜这失而复得的上学机会。
【二七】
时光如梭,一晃兔女竟初中毕业了,而且也已出落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多俊的闺女,可惜了这张嘴”,村人议论最多的还是兔女的嘴。但兔女早已不把这放在心上,老天已经够照顾她了,差点连小学也读不成的她竟然还读完了初中,还有啥不满足的,眼下她心中所焦虑的是这个家。
以往她是看着奶奶甚至全家人的脸色读书,而现在她是铁了心不参加中考。虽然学习那么优秀,虽然高她一级的铁蛋哥已在县城读高中,更屡屡为她加油鼓劲,但她知道在这条路上她不会走太远了。奶奶已年迈,旧病不去新病便接着来。娘似乎还被多年前的那次意外所影响,她看得出她是在咬牙硬挺,只不过不在人前显露出来罢了。招弟小宝同样学习异常出色,尽管爹的拉脚所得比从前又有了增加,但学费更是一年比一年攀高,所以地里的收入对这个家来说仍是尤为重要。而眼下唯一能帮上忙的也只有她这个做大姐的了,也该是她为娘亲为这个家有所付出的时候了。
当兔女把这个决定向家人提起的时候,根子娘剧烈地咳嗽着道:“俺早就跟你娘说过多回了,别硬撑,可她,”
翠凤也确实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听闺女这样讲,也只好无奈地叹口气道:“闺女,又要委屈你了。”
而做爹的根子,以前因兔女的残疾,做出了一些有违人理的事情,可他的内心也一直承受着良心地折磨,然而一瞅到这闺女心里就又会不自主地产生厌恶的情绪。但这些年过来,他渐渐接受了兔女的存在,更喜欢上了她的聪明乖巧,善良勤快。俗语讲“血浓于水”,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何来接受与不接受?因此兔女的这番话让他既感动又羞愧,有心继续让闺女读下去,可眼下这状况确实很难,于是长叹一声道:“小玉,听说你这种病现在省城里能治,爹向你保证,等咱攒够了钱,就去省城。”
“嗯!”兔女重重应了声道,“等招弟和小宝都考上大学也不晚。”
兔女虽然告别了学校的大门,虽然有些失落,可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而等升级考试结束回到家后的铁蛋知道了此消息,心里却一下沉重起来。他立刻把兔女叫了出来,但知为时已晚,因此看着她的脸只是一劲地摇头叹道:“可惜啊,可惜。”
兔女知道铁蛋口中“可惜”的意思,但她心里的那种“可惜”铁蛋哥未必能清楚。其实自从铁蛋以绝对的优势考入县高中时,兔女心里便隐隐觉得他与铁蛋哥产生了一种无形的距离,随着自己做出退学的决定,这距离倏地就更加遥不可及了。
唉,就算能一起读高中,读大学,又能怎样呢?谁会喜欢一个像怪物一样的女孩?更别说现在这种情况了。兔女不知自己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有时她想疏远她的铁蛋哥,可总也做不到,每逢周末都会强烈地期待着他的到来,而铁蛋也几乎从未让她失望过。若凑巧一周相见不着,心里的那种失落要一直持续到下一周才会消除。对此兔女心里既兴奋又苦恼,她不知道铁蛋哥是不是也同她一样,每每想到此她便脸红耳热,之后便是或对着窗,或对着天空独自发呆。
这种事不能对铁蛋哥讲吧?绝对不能。
【二八】
暑假里农活相对也极少,因此兔女除了辅导弟弟妹妹做作业之外,其余的空闲大都与铁蛋在一起。铁蛋喜欢教她高中的课本,她也学得津津有味,且一点即透。每每至此铁蛋老是拿这话逗她:“可惜啊,可惜。”兔女便故意阴了脸不理他。铁蛋就推说累了,要出去玩会儿才能再教。于是几乎一整个暑假两人不是泡在家里学东西,便是在外面毫无拘束的疯耍。山野里,小河旁,处处都有他们青春爽朗的笑声。
然而两人毕竟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了,久而久之,即便无人挑拨,村里也已是闲言四起。尤其小六子,更是首当其冲。自从铁蛋升入高中后,他见兔女身边没有了“守护神”,便有事没事大献殷勤,想尽一切办法接近讨好她。而兔女虽然心里极怕,但还有老师呵护着,小六子也不敢太过造次。这也让班里的女生甚至老师有些迷惑,这样一个奇怪的女孩子,怎么会如此讨男生喜欢呢?先前是学校里一号学习标兵林志刚(铁蛋),后是学校里一号渣滓典型冯六(小六子)。两个极端,两个风云人物。嗨,谁能猜得透这些少男少女微妙的心思。
小六子见兔女不为所动,只是干着急也别无他法。可每当见俩人打得如此火热,心里就如同打翻了数个醋罐子,无名之火蹭蹭往上窜。可又奈何不得,于是便学他母亲一般造谣生事,恶语中伤。当然他的主要对象是铁蛋,恨不得即刻便把他踩在脚底,使他再无法接近兔女。
兔女对这些风言风语似乎从小就习以为常了,并没觉得有多难为情,也没太放在心上。然而铁蛋娘可坐不住了,别说旁人看出了啥,就连她也觉得两个孩子再这样下去也危险了。而且儿子还在读书,大好的前程等着呢,说啥也不能出意外。所以临开学那天,她语重心长的极婉转的对儿子谈起了这事。但铁蛋还是听出了母亲的话中话,可他却不以为然,而且还冲着母亲大笑道:“娘,您啥时也把这当真了?这可不是您的作风。”
铁蛋娘白了儿子一眼,继续严肃地道:“铁蛋,你是大人了,别老顾着贪玩,你爹就你一根独苗,全指望你光宗耀祖呢。过两年就要考大学了,你可给娘抓紧了,脑子里千万不能开小差,啊。”
“娘,咋突然跟俺说这些?怪严肃地,”铁蛋咧嘴一笑,“您还信不过您的儿子啊?从小学到现在儿子可是一直名列前茅,从没给您和爹丢过脸。”
“去去去!别跟俺贫嘴,”铁蛋娘板了脸道,“不管咋样,这两年你少跟兔女来往,好好给俺安心读书。”
“安不安心读书跟兔女有啥关系?娘,您真信了?”铁蛋有些急躁,“就算是真的,兔女有啥不好、您也不是一直很喜欢她吗?再说她这病省城里已经能治了。”
“哎哟俺的小祖宗,你才多大点人啊,这是你现在考虑的事吗?”铁蛋娘听儿子这样说恨不得狠狠敲他脑袋几下,“你现在是学生,学生要做的就是好好读书,好好读书!”
“娘,儿子书读得还不够好吗?俺知道了,您现在就是反对俺跟兔女来往,您就快跟兔女奶奶一样了”,铁蛋小声嗫嚅着。
“你这孩子越说越不像话了,咋不明白娘的话呢?”铁蛋娘说着竟少见地抹起了眼泪,“你说娘跟你爹拉扯你容易吗?你爹一年回家几趟你数过吗?还不都是为你,指望着你以后能有大出息,飞出这穷山窝,俺们也跟着风光风光。你要喜欢这穷山窝,娘也不拦你,到时别埋怨俺跟你爹就行。”
铁蛋哪见过娘流眼泪,知道自己这次真的让娘伤心了,忙递过一条毛巾说道:“娘,你咋还哭了?儿子错了,儿子听您的就是了。”
铁蛋娘接过毛巾擦了把眼泪,道:“铁蛋,只要你熬过这两年考上大学,你爱咋样就咋样,娘绝对不会说半个不字。”
“真的,娘?”铁蛋高兴的一把抱住娘,“儿子肯定一定会考上的,您可不能变卦啊。”
瞅着儿子的高兴劲,铁蛋娘心里也不知是啥滋味,总之她清楚,只要儿子考上了大学,与兔女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二九】
两年的时间只一眨眼就过了,但这一眨眼的功夫,兔女家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全家人的努力下,原先破旧的院落已是焕然一新,根子也换了一辆能拉更多货物的骡车,招弟小宝的学习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尤其招弟在今春举行的全镇数学竞赛上获得了第一名,不但得到了“丰厚”的物质奖励,还有一张崭新的大团结,这可是一个壮劳力拼死拼活一天才能赚到的啊。所有这一切都被村人看在眼里,满满的艳羡。而翠凤对家中这些让人称道的变化似乎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每日里拧着个眉头,这样不行那样也不成,“乒乒乓乓”,又摔又砸,动不动就一通火,谁也不能让她称心。
兔女觉得娘变了,但她理解甚至还有些可怜她。已经成人且善解人意的她知道娘变成这样,不是因为她的身体迟迟不能彻底康复,多半是因为爹的缘故。
原来这两年根子明显的回家晚了,有时甚至整夜不归,每次翠凤问起总说是在赶活。一次两次还可,然而时间已久也难免使人起疑心。翠凤知道自己的身子不中用,而男人又值虎狼之年,可她也真的不知该咋办才好。然而明知道男人在外面与人相好,做老婆的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委屈甚至羞辱谁又能理解,于是满腔怨恨便发在了别处。
根子娘也不糊涂,一有机会便拿话敲打儿子,可根本不起作用,她也无其他办法,更不知该咋样劝解媳妇,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兔女也不知道娘和爹这样下去,究竟何时才是个头。唉,日子好了,咋还有这么多烦心事啊?还有他的铁蛋哥,这两年来每到周末再也不心急火燎地来找她,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埋进书本里,几乎成了书呆子。他说他要苦读两年,争取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为他,也为她。还要她坚持,忍耐。铁蛋哥的话让她很感动,可感动之后就又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梦而已,她认为铁蛋是在故意疏远她,她不怪他,她比谁都清楚他和铁蛋不会有啥结果,而且清晰的让人害怕。然而无论再怎么明白,却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情感更是愈来愈浓烈。但不管如何地想念,只要铁蛋哥不来找他,她是断不会去寻他的。她似乎比任何人都希望她的铁蛋哥能飞得更远,她不想打扰他的学习,更不想再因她而给他制造麻烦,无端的连累他。
眼瞅着再过半月就要高考了,然而这个周末的一大清早铁蛋便把兔女约了出来,这让兔女又惊讶又生气:“刚子哥,不是都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吗,关键时候你不好好复习,又该挨训了。”
“俺才不信那一套呢,俺现在最需要的是放松,小玉,爬山去吧?”俩人不知从何时起都不在喊小名了,难怪,都成大人了吗,且两人的小名也实在拿不上“桌面”。
“好啊,好久没爬了,俺正好有空,”兔女也很兴奋,“俺大娘知道不?”
“知道,知道,俺对她讲现在俺最需要的是你的鼓励,呵呵,”刚子笑道,“快点,趁凉快。”
【三十】
正值盛夏,山野里一片蓊郁葱茏。昨晚刚落下一场大雨,天蓝蓝,云悠悠,处处泉水叮咚,溪水欢腾。一路野花扑面,蝉鸣蝶舞。铁蛋与兔女双双被这美景所陶醉,说说笑笑,追追打打,不觉便爬上了山顶。等寻至老地方,又大呼小叫了一番后,铁蛋不管不顾的四仰八叉地仰躺在了光滑的岩石上,嘴里还直呼“痛快”。
兔女挨着铁蛋坐下,不由细细端详起他的脸庞:那眼动也不动的在看着天,双重眼皮便分外明显,又挺又直的鼻子随着胸脯的起伏,鼻翼一收一缩。好看的嘴唇上已长出了胡子,在阳光下显得毛茸茸的,配在这张微黑健美的脸上倒是恰到了好处。铁蛋哥已长成一个男子汉了。想到这儿兔女不禁一阵脸红耳热,但再想起小时候竟又忍不住“扑哧”笑了。
“笑啥?”正看着天空发呆的铁蛋听见兔女的笑声“忽”地坐了起来。
“谁笑了?俺没笑。”
“你在偷看俺。”
“哎呀,你再说俺不理你了,”兔女说着背过了身。
“好了好了,咋不经逗了呢?”铁蛋又把兔女扳了回来,“跟你说正经的,你知道俺第一志愿填的是啥吗?”
“俺咋知道?反正是你喜欢的呗。”
“俺填的是医科大学。”
“医科大学?”
“咋,你不喜欢?”
“喜欢,只要你喜欢的,俺一定支持。”
“呵呵,支持就好,”铁蛋一顿,“等俺毕了业更需要你的支持。”
“俺不明白,”兔女一头雾水。
“俺的意思是将来俺要亲自给你医治,要你成为世上最漂亮的女孩,”铁蛋揽过兔女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最美的新娘。”
兔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弄得不知所措,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成了一团,但旋即她推开铁蛋的手,慌慌地站了起来:“刚子哥,你今天咋了?尽说些离谱的话。”
“小玉,俺说的都是真话,咱俩也别在互相掩饰了,”铁蛋站起身,“你要相信俺,更要相信自己。”
“刚子哥,别再说了,咱俩是不可能的,”兔女泣不成声。
“没有啥可能不可能的?小玉,拿出信心好不好?你知道吗,俺娘已经答应了。”
“啥,大娘也愿意?”兔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他说只要俺能考上大学,俺喜欢谁她都没意见,”铁蛋给兔女擦着眼泪,“所以你不要想太多,还是那句话,相信哥,相信自己,其他的都不重要。”
“嗯!”兔女哽咽着用力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眼睛都哭红了,送给你样东西,”铁蛋说完从衣兜里掏出两幅口罩,“以后就戴这个,又方便又好看。”
“刚子哥,你真好,”兔女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她的铁蛋哥,眼泪又管不住了。
“呵呵,也不知你的眼泪打哪儿来的,赶快戴上让俺看看。”
兔女转过身解下跟随她多年的手绢,小心地叠好放进口袋里,然后戴上口罩,有些难为情的回过身。
一阵清爽的风吹过,兔女乌黑的秀发便柔柔地飘着,铁蛋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一把拉过兔女,紧紧把她拥入怀中。兔女的眼泪再次滑下,她觉得那个梦已成真,且就在眼前,可却又是那么的虚无飘缈,遥不可及。
【三一】
由于日头越来越毒,铁蛋与兔女便一路手牵着手下了山。
来到“奶奶”庙附近兔女忽然停住了脚步:“刚子哥,你先回吧,让人看见又要多事了。”
“刚刚不是说好了吗,你咋又怕了?”
兔女笑道:“俺不是怕,马上就要高考了,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影响了你的情绪。”
“呵呵,还是你心细,不过俺要看着你先走。”
“哎呀,别争了,俺又不是小孩子了,让你走你就走吗?”兔女连推带桑,“俺顺道去学校接弟弟。”
“那行,”铁蛋调皮地冲兔女挤了下眼,才恋恋不舍得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瞅着铁蛋走远,兔女闪身进了庙中。
俩人卿卿我我的一幕,恰巧让不知何时来这里瞎逛的小六子看在了眼里,原以为这两年极少见他们在一块的身影,应是忌讳了传言,草草的断了。他也觉得自己有的是机会对兔女狂轰乱追了,可今天他才发现,两人不但没断,关系竟然发展到可以光天化日下手牵着手了。
“可恶!”小六子醋意大发,眼里喷射着仇恨的火焰,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把情敌置于死地而后快,但当他看到铁蛋离开,兔女进了庙,一个恶毒的计划蓦地涌上心头。他尾随着兔女进了庙堂,隐身在了一处阴暗的角落里。
此刻兔女虔诚地跪在“奶奶”跟前双手合十,口中反复念叨着:“奶奶,求您保佑刚子哥考上他理想的大学,到时俺再来给您磕头,给您打扫卫生,”兔女头磕的“砰砰”响,“奶奶,您一定要满足俺的这个愿望,一定要。”
躲在暗处的小六子听见这些话,心里那个恶毒的念头骤然无限膨胀起来,咬牙暗道:“好,俺现在就满足你的愿望。”说着他蹑手蹑脚地来道兔女身后,抡起了拳头,照着毫无防备的兔女的脑袋便砸了下去。可怜的兔女怎受得了这铁一样的拳头,只一下便昏死了过去。
看着倒在尘土里的兔女依然还是那样美,小六子迫不及待地一件一件剥去兔女的衣服,眼睛里留露着贪婪与淫欲:“今天就让俺满足你,兔女,你是俺的,是俺的!”
【三二】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村人们才刚刚开始吃晌饭吧。兔女费力地张开双眼,头疼的跟炸开了一般,而下身更是火辣辣的如同被刀刺似的。当她再瞅到自己一丝不挂的样子,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刚刚还沉浸在无比幸福的喜悦之中,这会儿却,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想骂却不知该骂谁,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好脏,脏的连自己也一万分的厌恶。她默默地穿好衣服,挣扎着爬起身,对着神台上无比慈祥的“奶奶”挤出了一句话:“奶奶,俺恨您!”说完疾步出了庙门,向着附近的水库奔去。
来到水库,兔女望着碧绿幽深的库水毫不犹豫地抬起了脚,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再次变得干净,只有这样才能不愧对家人还有她的铁蛋哥,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铁蛋哥,其实俺还是喜欢这样叫你,可惜你再也听不到了。兔女不能在支持你了,可你还是要考你喜欢的大学哦,因为不会只有兔女需要你,应该还会有别人。再见了铁蛋哥,再见了奶奶,爹,娘,招弟,小宝,咱们下辈子有缘再见吧。”
水已没到了胸部,兔女几乎无力再支撑住身体了,且愈往深处水愈冷,使得头脑发热处在癫狂状态中的她渐渐有所清醒。
“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不是便宜了那畜生?不能,不能,俺要找到他,俺要报仇!”兔女心中一时间被太多的东西牵绊,“还有俺娘咋办?弟弟妹妹该咋办?”但她想得最多的便是报仇,此深仇大恨高于一切。于是她被强烈的复仇欲望又拉回了岸上。
兔女一路走一路搜寻着残存在脑海里的蛛丝马迹。“今天你是俺的人了,跟你的铁蛋哥哭去吧,看他还会不会可怜你,”迷迷糊糊中听得这个声音好熟,兔女反复回忆着,尽管她不愿去想,“对,是他,就是他!小六子,混蛋!畜生!”兔女牙齿咬得“嘎巴”响,恨不得即刻就把小六子碎尸万段。她怀着满腔怒火与屈辱躲躲闪闪地回到家中,一头扎进自己的屋里,拴住门扑在床上,紧紧捂住嘴巴任泪水狂涌而出。
翠凤见闺女狼狈又反常的样子,撂下碗筷来到闺女门前:“咋了?饭也不吃了?”
兔女强忍住悲声:“爬山爬的累了,俺睡一会儿再吃。”
“又跟铁蛋去的是吧?都这么大个姑娘了,别介整天的在外面疯,你瞅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嫌人家说的少啊!”翠凤昨晚刚跟男人吵了一架,这口气还没出来,可她还是第一次对兔女发这么大的火,又觉得不忍,便道,“娘给你留着饭,你只管睡吧,反正地里也没啥活。”
总算是没起疑心,兔女心里稍稍平稳了些,可哪能真的会睡着,一整个下午都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寻思着她的复仇计划。
【三三】
其实一个弱小的山村女孩子能有什么强大的复仇计划。兔女想了半天也无非是把家里废弃的一把剪刀拆了开来,把其中一半磨得锋利无比,出门时便揣在身上,如果哪一天遇见小六子,就毫不手软地刺过去。然而不知为何,自这之后小六子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这让兔女心里很是窝火,而这似乎也证实了她当初的猜测,所以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计划。
转瞬一个多月的时间又溜走了,兔女的计划仍旧没有实现,铁蛋已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这个消息现在来讲无疑对她更是一个不小的刺激。铁蛋哥正大步的向他的理想靠近,而如今占据她心灵的只有“报仇”两个字。
那天铁蛋来向她报喜,并信心满满地对她说:“咱们的梦想很快就要实现了,你可不能变卦哦。”她只是胡乱地答应着,却再不敢直视那双深情的眼睛。因为她知道她的那个梦眼下当真就成了梦,就连做这样的梦也觉得是对铁蛋哥的羞辱。一想到此便会钻心的疼痛,对小六子的仇恨更是无以复加。可刚刚才得到消息,讲小六子早就跟着别人出了远门打工去了。兔女那个恨啊,然而更让她恨,且让她几近发狂的事情又悄然而至。
一连几天,尤其是早上,兔女便感到恶心难忍,呕吐不已。起先她以为自己可能得了啥病,可奇怪的是这只会在早上发生,也无其他症状。直到她忽然发觉“那事”好像迟了好多天了,再联想起娘怀小宝的时候一些反应,不由的冷汗直流,惊恐万分。“不会的,不可能,”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老天爷不会这样折磨俺的。
年纪尚嫩的兔女不知该怎样才能把肚子里的“孽种”除掉,或许现在死掉是最好的选择,也能保一个清白之名。但大仇未报,不到万不得已她还不想这样做,可小六子这畜生又不知何时何月才能回来,她只有耐住性子等。于是每有反应的时候便想方设法避开家人的视线,然而这岂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今天早上一口粥还没下肚,兔女已感到事情不妙,因为这次的反应比任何一次都剧烈,果然不及她跑进茅房,便“哇哇”地吐了起来。翠凤这段日子虽然与男人的关系很紧张,但做娘的还是留意到了兔女近几天的异常。她瞅闺女难受的样子有些不忍,放下碗筷出了屋,边给闺女捶着后背边关切地问:“闺女,最近到底咋了?整天跟没魂似的,饭也吃不下,就知道吐。”
“娘,没啥,可能是胃口的事,一会儿就好了,”兔女直起身勉强对娘一笑。
根子娘冷不丁干咳了两声:“咳,咳,要是真没事就好喽。”
兔女听奶奶这样讲,不由心里一阵“突突”乱跳。而翠凤听了婆婆这话又想起那天晌午兔女奇奇怪怪的模样,心里蓦地一惊,而后拉起她的手进了孩子的屋。
“小玉,跟娘说实话,到底咋了?”
“娘,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没事,这么紧张干啥呀,”兔女佯装欢笑。
“娘可是过来人,你骗不了俺,”翠凤语气坚决得道,“你老实讲,那天去爬山铁蛋是不是欺负你了?”
“娘,您说啥呢?他咋会欺负俺呢?您知道从小俺俩就没红过脸。”
“娘说的不是这个,你别给俺瞎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闺女!”
“娘,俺知道,可俺俩真的没啥,”兔女虽然嘴巴上硬,可心里已是乱做了一团麻,“俺就是胃里的毛病。”
见闺女嘴巴这样硬翠凤急道:“你不说是吧?好,不管哪里的毛病,等会儿跟娘去镇上看看代夫就知道了。”
这下兔女真的慌了,忙道:“娘,这点小毛病值当地去医院吗?”
“小毛病拖久了也会成大毛病的,”翠凤叹了口气,用手抚着兔女的头发道,“闺女,其实娘也不想,还是看看大夫放心,说不定真就是你讲得胃病呢,是吧?”
兔女知道瞒不下去了,有心对娘讲了吧,可听了她刚才的分析,不知为何心中竟也起了一丝侥幸。“豁出去了!”兔女暗下狠心。
【三四】
“这孩子已有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在焦虑不安中终于等来了大夫的答案,但无疑也是一声晴天霹雳,虽然早有预料,但翠凤还是忍不住悲愤交加,一走出医院大门便对兔女吼道:“让你别整天跟一个大小伙子在外面疯,你不听,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说该咋整?啊!”翠凤愈说愈来气,“看来你奶奶说的真没错!”说完把诊断书丢给兔女,独自愤愤而去。
兔女彻底绝望了,不只为这一张诊断书,给让她受不了的是亲人的态度,而且还是最疼她的娘亲。娘的话一遍遍在耳边炸响,忽然她就觉得报仇已不重要,况且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多等一天对她都是莫大的屈辱与考验,此刻她恨不得立即结束这个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也极厌恶的生命。但现在不能,因为她还有好多事要做,最起码也不能让铁蛋哥为她蒙受不白之冤啊。想到此,兔女把诊断书撕得粉碎,而后随手一抛,就如抛掉了一个无比沉重包袱一般,霎时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而后抹去泪水,疾步往家赶去。
幸好翠凤不是六子娘那样的人,若不然等兔女赶到家时早已经跑去大吵大闹了。一回到家她便躲进屋里悄悄地抹开了眼泪,思前想后,愈想愈恼,愈想愈来气,忍不住抓过枕头狠劲往头上砸了起来:“老天爷,俺上辈子到底做了啥孽啊,您行行好,行行好吧?”
兔女推开娘的房门,“扑通”跪了下来:“娘,都是俺不好,您别这样,您打俺一顿消消气吧。”
翠凤没把枕头狠狠仍在兔女身上:“要是能打你一顿啥事就没了,娘早就该打你多少回了。你个不争气的死妮子,你还有脸回来,说,是不是铁蛋?”
“不是,娘,真的不是,俺讲的是真话,是真话,娘,”兔女跪爬到翠凤跟前,“娘,这事您千万不能怨铁蛋哥,更不能让他知道。”
“不是他那是谁?那总得有个人吧?”
“娘,俺也不清楚,也没有多少证据。”
“啊?”翠凤听了这话更是气血攻心,“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便落在了兔女脸上,“谁把你肚子搞大了都不清楚,俺真是怕了你了,你是俺的闺女吗?你还真随你爹那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打哪儿来再回哪儿去吧,俺受够了!当初真后悔没听你奶奶的!”
兔女没想到一向柔善,且对她疼爱有加的娘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她跪在那儿一劲地喃喃道:“不是的,娘,不是您想的那样。”
“啥是不是的?俺累了,出去,出去!”
屋内娘俩又哭又闹,外面根子娘的耳朵还好使,俩人的话听得真真的,见兔女痴痴傻傻地出了儿媳的房间,又唯恐天下不乱地哭道:“哎哟,这个家是咋了?个个都跟中了邪似的,天天不得安生。眼下又出了这么大的丑事,传出去叫俺老婆子咋抬头哦,丢祖宗的脸啊。”
兔女并不去理会奶奶,她不想再跟任何人做无谓地辩解,她还有啥可计较可留恋的?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特别想见铁蛋哥一面,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已去了他理想的地方。她默默地走进自己的屋子,理了理头发,坐在简陋的书桌前,长长地“吁”了口气,而后铺开纸张,一气写了两封信,接着把招弟喊了进来。
招弟不知姐姐叫她做啥,只怯怯地立在那儿一言不发。兔女把她拉到身边,笑道:“招弟,咋又怕姐姐了?”
“招弟咋会怕姐姐,招弟是怕说错了话让姐姐生气难过。”
“好妹妹,姐姐没白疼你,”兔女拿过信,“招弟,姐姐让你做回邮递员行不?”
“好啊!”招弟终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都是给谁的?”
“这封是给爹和娘的。”
“咋还有爹和娘的信呢?”招弟既迷惑又好奇。
“你别问那么多,记得要他俩一起看,”兔女拉着招弟的手,“你也长大了,记得多照顾下弟弟,多劝劝爹和娘,别再整天地吵来吵去,啊。”
招弟感觉今天姐姐说的话有些怪怪的,可又猜不出是为啥,只是“嗯,嗯”地点着头。
“这封是给铁蛋哥哥的,可他要等寒假才会回来,”兔女一脸严肃地道,“很重要,你要保存好了,还要替姐姐保密,更不许偷看哦。”
“两封俺都不会偷看,”招弟也极认真地向姐姐保证。
“招弟,吃饭了!”
兔女还想对招弟交代些什么,奶奶哑着嗓子没好气地喊上了,便道:“招弟,先吃饭去吧,姐姐有些累,也不饿,等姐姐醒了再跟你说。”
“嗯,”招弟把信藏进口袋,轻手轻脚地出了姐姐的屋子。
等妹妹一离开,兔女迅速的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半把剪刀,用那方伴她多年的手绢包裹好,然后悄悄的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三五】
“打哪儿来再回哪儿去吧”,正午火辣辣的日头下,兔女步履蹒跚的往姥姥家的方向晃悠着,娘的话似乎比她失去童贞更使人伤心万分。
“姥姥现在该不会也和其他人一样嫌俺脏了吧?姥姥,俺知道您不会,不管兔女变成啥样,您都还会和以前一样疼俺的对不对?姥姥,兔女现在真的没地方去了”兔女一路走一路眼泪,几十里的路程她竟走了整整一个下午,等她寻至姥姥坟前时,已是晚霞如血。她又累又乏,一看到坟墓,仿佛便瞅见慈爱的姥姥正在对着她微笑,于是双腿一软跪抱住姥姥的墓碑悲声大放。
而此刻家里,甚至整个村子里正在满山满野地搜寻兔女。所有的池塘,水库,水井,旮旮旯旯,几乎已把村子翻了个遍,却始终没一个人想到兔女现在所在的地方,包括后悔得要死的翠凤。再加上兔女离家时走的是小路,又值正午,一直出了村子也没遇上半个人影。或许是鬼使神差,或许是兔女的生命当真已走到尽头。
兔女哭了好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与羞辱,统统随着泪水流出,流尽,才能轻轻松松,干干净净地去见姥姥。
不觉夜色渐深,坟地里有幽绿的“鬼火”点点闪闪,兔女自语道:“俺马上就和你们一样了,俺会怕吗?哈哈。”说完,她倚坐在姥姥墓碑上,打开手绢,握紧那半把剪刀狠狠地划向了手腕。这半把剪刀本是给那个毁掉她一生的畜生所准备的,想不到竟给自己派上了用场,兔女记得姥姥常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迟早的事”,而像小六子这样的畜生更是不会有好的下场。所以兔女一点也不后悔,她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快点与姥姥团聚。
“姥姥,兔女来跟您做伴了。铁蛋哥,兔女让你失望了,要真的有下辈子,俺一定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小玉,再见了,你可要好好的,……”
兔女的呼吸愈来愈微弱,恍惚中她忽然发现姥姥不知何时来在了眼前,见她笑吟吟地蹲下来:“兔女,你咋来了?”
兔女大哭:“兔女想姥姥了。”
“兔女乖,兔女不哭,一哭就不好看了,”姥姥把兔女揽进怀里,“现在俺兔女可是世上最俊的姑娘。”
兔女撅起嘴:“姥姥不好,兔女要生气了。”
“呵呵,不信你自己看,”说着姥姥轻轻一挥手,一面明晃晃漂亮的大镜子出现在了兔女面前。
兔女异常惊喜地看着镜子里那个俊俏的女孩,手指轻触着自己的嘴唇,眼泪早已如决堤之水。
姥姥抚摸着兔女的秀发微微一笑:“孩子,该走了。”
“去哪儿?”
“当然是姥姥家了。”
“嗯!”
兔女紧紧握住姥姥的手,缓缓向那朵最美的云彩飘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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