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堪仅犹豫了一阵后,终于朝詹百顺的家走去——不过,他走得甚为难,甚勉强,踟踟躇躇、磨磨蹭蹭的。他心里在后悔,当着镇干部的面,自己不该答应来办这事。
阳水县因为殡葬改革工作落后,被市黄牌警告。听说县有关领导为此慌了神,忙召开各种会议,强调县内凡死了人,不管其什么死因,不准土葬,一律火化,并把火化尸体的数量指标下达到各乡镇。乡镇马上又给各村干部压上“铁”任务,强调近段时间务必目观六路,耳听八方,多些留心看村上有什么人死亡,动员火化家人不听的,要报告镇里派人前往强制火化。今天上午,镇干部老陈找上当村长的林堪仅,劈头就问,这么长时间,你们村上还没人死亡么?林堪仅听着觉得反胃,但不与计较,如实回答说没有。老陈说,听说詹百顺病得甚重,看情形十有八九是回生乏术啦,你去守看着他,别让他儿子偷偷把他埋了。
碍于老陈的面子,他当时“嗯”了一声。现想起来,这一声“嗯”,实在太缺欠考虑了。詹百顺虽不与他同一祖宗,但在村中一起玩大,是他的村中好兄弟,二人常一起把盏,拉家常,侃天谈地……对这样一位才五十六岁的好兄弟,他本该祝他长命百岁呀,而好意思去守看着他,等待着他病死火化么?
迟疑磨蹭中,林堪仅无可奈何地走进了詹百顺的院子。詹百顺的儿子不似往日那般笑面相迎,而是狠狠地瞪着他。林堪仅要往詹百顺的卧室进,詹百顺的儿子拦着他,问他要做什么。林堪仅说我要看看你爸。詹百顺的儿子不客气地说,你们这些当干部的,没有几个有好心,你巴不得我老爸闭眼了,你好去镇里报告领功,好完成火化任务是不是?告诉你,你要胆敢跨进我老爸卧房半步,看我不用蘸尿扫把将你打出门去!林堪仅忙说,不是的,不是这样。
詹百顺的儿子把话说到这份上,林堪仅只好退出詹家院子。可过一天后,镇的老陈打来电话,催问此事。林堪仅如实汇报。老陈说这样不成,你不进屋看着,万一那老汉真的死了他儿子三更半夜把他埋了,你我负得起责任吗?
林堪仅只好又一次走进詹百顺的院子,可詹百顺的儿子照样把他挡在院里。第三次去了,詹百顺的儿子干脆把他拦在院门外,他连詹家的院子也进不了。林堪仅见如此,面对着詹百顺的卧室,心里说:百顺老哥,但愿你能好起来,让镇里的老陈再不来为难我!
这以后,林堪仅再不去詹百顺的家了。这大约是十多天后吧,林堪仅觉得心里有些微不舒服。他有心脏病的老底,他想,是不是老毛病又要发了?正在这时,从外面回来的儿媳告诉他:詹百顺过世了!林堪仅一呆,心中一阵黯然难受,喃喃地说,走了,真的走了。无论如何,我得去一趟詹家!
林堪仅走进詹家院门时,这回詹家没有人留意到他。詹家老少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有的在哭,有的在掉眼泪,有的在筹划后事。林堪仅穿过院子,直朝堂屋走去。走到门前,詹百顺的儿子发现了他,悲愤地说,你这扫帚星,我老爸走了,你该满意遂心了吧!说罢堵住堂屋门。前来探望安慰的几位邻居见状,说堪仅伯不是你所说的那样的人。左劝右说,才把詹百顺的儿子劝让开。
林堪仅进了堂屋,里面地上铺着一张草席,詹百顺直挺挺地躺于席上,身上盖着白布。詹百顺的老伴及儿媳正在一旁哀哭。林堪仅蹲了下去,说:“百顺老哥,对不起,你在病中我一直没有能够看看你……”说着,喉头发哽起来。
正在这当儿,眼前的白布动了一动,又动了一动。林堪仅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眨眨眼后定睛看去,不错,白布还在动呢。林堪仅心里正在纳闷,忽然,白布下面一只枯瘦的手掀开白布,躺在草席上的詹百顺挺身坐了起来。哀哭中的詹百顺的老伴及媳妇发出一声惊叫,双双逃出门去。
詹百顺一副混沌迷茫的样子,双眼呆呆的。他渐渐看清了面前的林堪仅,立刻勃然作声说:“好个林堪仅!听说你巴不得我死掉是不是?你想我死,我偏不死,你能把我怎么样?我不死你可替我去死好完成火化任务呀!”
林堪仅的脸上也早变了色,他在想,世上真有诈尸么?想着,心中忽一阵惊悸,又一阵发冷,他只觉得双眼一黑,朝后便倒。
詹百顺似是意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一愣后朝林堪仅爬了过来。他探了探林堪仅的鼻息,惊慌地说:“堪仅兄弟,我说的不过是一时气话,是顶牛玩的,你可不能死呀,我们还要举杯夜聊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