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后的玻璃刚透出一点亮,娘就在炕头喊我:老疙瘩,该起哩!
昨天,娘从小卖部里赊了两条山海关,说今早儿到二毛那儿拿钱时带上。
“嗯,早去点吧,去晚了,碰见生人,就不好说了。”父亲在炕的那一头有点嗡声嗡气。
后天,就是我去省城上中专的日子。为了凑够最后的学费,母亲在十天前跟信用社会计二毛贷了三百块钱,二毛跟娘说好了,叫我今儿个去他家拿钱。
我说:“娘,你去吧,我怕他家那只狗。”
“他家的狗用铁链拴着呢。”娘忽然提高了声音,声音里充满责怨。我一时有些愣怔,娘仔细地端详端详了我,蹲下身说:“咱这是向他借,咱家葫芦滩那二亩胡麻压在人家帐上呢!”
我说:“娘,我只是怕他家的狗,你说哪里啦!”
当我走出院门时,父亲追了出来,父亲告诉我:进了门,要先叫二哥。
一进二毛家的院子,我的心就开始扑腾扑腾地跳,生怕那只狗扑出来,幸巧赶上二毛老婆出门抱柴禾,我乘机贴着二毛老婆的后影儿跟进了屋子。慌忙中我没有看见那只狗,我把怀里的烟搁在门台上,在屋里往脸上抹雪花膏的二毛说:老疙瘩,你拿那烟做甚?我说,娘叫给你拿上。二毛揉揉脸颊:老疙瘩,出息了你,考上了大学。我说,是中专。二毛又摸摸下巴:念出来,别忘了二哥。二毛一下收住笑:你是来拿钱的吧?我说是。你个老疙瘩赶得真巧:隔墙的刘老师刚走,她把我昨天要回的扶贫贷款拿了个干干净净。说着,二毛附下身把嘴凑进我耳朵:刘老师她男人得癌症了。我说,那我就拿不成了?二毛问:你哪会儿走?我说后天早上六点的头班车。那明儿上午吃了饭来吧,外边还有点私人贷款,我下午出去催催。
出门时,我的目光在一个墙角旮旯搜到了那只狗,它正窝着头弓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一根手指粗的铁链在脖子上拖着。
回家,我把经过说给爹娘,过了好长时间,娘黯黯地说:二毛还要酒呢。爹顺手取下一把新扎的苕帚,照着门阶上的石磨狠劲抽去。
第二天,我怀里揣着两瓶酒出现在二毛家,这是临出门时,父亲让我藏进怀里的。二毛刚刚抹罢雪花膏,正往头发淋发油,见我掏出了酒,就叫了起来:哎,哎,老疙瘩,你拿那个做甚?二哥刚喝了。我说,我娘叫我给你拿上。二毛拿梳子梳梳头发:老疙瘩,你是来拿钱的吧。我说是。二毛就坐到桌子前,掏钥匙,随着哗啦哗啦的响声。我想,我很快就会看见几张威威严严的票子了,可就在二毛将抽屉打开并抽出一半时,又停住了,“你啥时走?”我说:明儿早上六点的头班车。“那明儿六点前五点后来吧,外边还有点农业税贷款,我夜里出去催催。”
出门时,我又看到那只狗,它仍窝着头睡觉,一根手指粗的铁链在脖子上拖着。
到了家,我把经过说给爹娘,娘一下停了手里的活:二毛……他还要甚呢?爹依旧取下那把苕帚,来到磨盘前,噗的一下子,“日鬼子的!”我说,就剩明儿早上一点时间了,再拿不上,就误啦。爹突然停止了抽打,“二毛要把老疙瘩的事耽搁了?”……这会儿咱不担心钱了,倒怕有别的事,怪不?打早上一睁眼,我的右眼皮就蹦蹦跳个不休,母亲忧心忡忡地说。
谁知,娘的这份担心真的发生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母亲喊醒了我,把入学通知等材料都装进我的口袋,为的是等我拿回钱,好一起缝进裤裆里。当我敲开二毛的家门后,二毛老婆从门逢塞给我三张一百块钱的票子。我捏着钱,迈起急碎的步子朝院门走去,将出院门,我回头望了一下,就听背后“汪”的一声,几乎已被我忘却的二毛家的那只狗,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出,狼似地冲向我,当我看清它脖子上并无铁链时,一时魂魄出窍,扭身撒脚就跑,一边跑一边喊:狗咬人哪!二毛的狗咬人哪!我从村东一直跑到村北,又从村东跑到村西,其间摔了几个大跟头和几个小跟头,直到拣粪的乔大爷救了我。我狼狈不堪地回到家里,爹看到我后,急切切地问:拿上么?我松开手,钱已被我攥成了麻花。娘说,老疙瘩,走,咱快赶车去,我说:娘,我念不成啦!咋的?我的入学通知,被狗追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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