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他是闻名遐迩的人士。每到农闲时节,四乡八里的人约在一起,组个草台班子,挨村唱梆子戏,都免不了跑到黄泥湾,邀他加盟。他那媚媚的扮相、妖妖的身段,在台上一走,就是一串碰头彩;一个水汪汪的飞眼,能淹死一堆小媳妇;一挑葱白似的兰花指,能醉倒一群小姑娘;再唱上那么几嗓子,连半老徐娘们都从里往外酥透了。 他是有名有姓的人,但是人们都不叫,刚出道的时候,大伙儿都叫他“小白妮儿”,年岁大了,大伙儿又叫他“沙锅片子”。
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怪名儿呢?
原来,他好抽口大烟,后来解放了,铲除了黄赌毒,他只好从中药店买点大烟壳,用沙锅煮水喝。只有喝了这水,他才有劲儿将一副媚相足足地演到一出戏终了。无论走到哪里,他恁啥不带,就提着一口沙锅,到了地儿,他恁啥不干,就熬他的大烟壳。每每在戏开锣半个时辰前后,就能在戏台附近闻到一缕缕淡淡的特殊的香气。那准是沙锅片子的大烟壳熬出了好滋味。
不管演哪一出戏,都数他的戏份足。《大祭桩》中的黄桂英,《铡美案》中的秦香莲,《打金枝》中的公主,《西厢记》中的红娘,都非他莫属。
他还真从戏迷中拐了个姑娘,做了他的媳妇。他再也不用自己提沙锅、熬大烟壳了,一切有关他的杂务都被那姑娘包下来了。
他和媳妇相亲相爱地过了大半辈子,媳妇没舍得吵他一句,骂他一声,横草不让他拈竖草不让他拿,就是时不时让他在家简单地扮上,摆弄一下身法,哼那么三几句。嫁给他多少年了,媳妇看了听了,仍然眼睛放光。后来,大队演样板戏,他演李铁梅、阿庆嫂,演了几次,不让他演了。他演的李铁梅、阿庆嫂怎么看怎么不像英雄人物。他不演戏,急得吃不好睡不香。媳妇便让他在家里偷偷演,演给她一个人看。当然,他演的是红娘,是秦香莲,有时候,媳妇还能接几句张生、黑老包呢。
这么好的媳妇,打着灯笼也难找,谁知说走就走了,事前半点儿征兆都没有。他哭天抢地,眼睛哭肿了,嗓门哭哑了,好长时间,整天都像是没了魂的人。媳妇都埋了多半年了,他还时不时到坟头去哭,细听了,不是哭,却是唱:
婆母娘你息怒站在路口,
听儿把内情事细说从头,
想当初李黄两家结亲眷,
也算是门当户对配佳偶……
媳妇走了,儿子在外面念书,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抓没挠的。他一辈子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料理日子的本领,一烦,连出去进来都离不了的戏也免了。过了两年,儿子高中毕业回了家,不久又娶了亲,家里总算又有了一个女人。他才可以伸开肠子过一过日月、好好唱一唱他的戏了。
亲家母年轻时也是他的戏迷。亲家母来家了,和他有说不完的话,说得兴起,偶尔他也比划比划,让亲家母直感叹,到底是老了,老了。听了亲家母的话,他不知是忧伤,还是高兴。但他每回都拼命挽留亲家母多住几天。只要过一段时间亲家母没来,他还会催儿媳回娘家去接呢。
儿媳不愿意了,和儿子吵:你爹咋回事儿,我爹还没死呢!
儿子笑了笑。
儿媳又说:你爹都这么大岁数了,别整天没事了哼哼叽叽的好不好,一个大老头子,男不男女不女的,算什么呀!
儿子不笑了,叹了一口气。
儿子还是和他谈了。从此以后,他进进出出都黑着脸,既不哼唱了,也不言语了,终于憋出一场病来。病好了,他脱了层皮似的瘦了下来。
儿子瞒着儿媳,带他到省会电视台梨园春擂台赛报了名。他竟做了擂主。比赛那天,他唱了两段《西厢记》红娘唱腔,一段是:
他二人进房去先把门上,
门儿外战兢兢站立我红娘,
都只为老夫人把良心昧丧,
报不平我才陪你来到书房……
另一段是:
谯楼上打四梆霜露寒又凉,
为他们婚姻事俺红娘跑断肠,
恨死老夫人过河你拆桥梁,
从今后再不说你治家有方……
唱过了,看到观众和评委都给他打了全场最高分,他眼角悄悄沁出了泪花。这一辈子,能演给千千万万个戏迷看,死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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