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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月:湖 道

时间:2012-03-05 15:26来源: 作者:漠月 点击:
这时,奇异的景象出现了,那两个草垛在水面上漂浮着,轻轻地打着旋儿,缓缓地往水的中央聚拢。后来,那两个草垛紧紧地靠在一起,顺水而下 说是湖,其实并无水,那种大水汤汤的情景便不再存在。湖道,周围的牧人都这么叫,却是由来已久。旱的时候居多,等到进

  这时,奇异的景象出现了,那两个草垛在水面上漂浮着,轻轻地打着旋儿,缓缓地往水的中央聚拢。后来,那两个草垛紧紧地靠在一起,顺水而下……
  
  说是湖,其实并无水,那种大水汤汤的情景便不再存在。湖道,周围的牧人都这么叫,却是由来已久。旱的时候居多,等到进入秋季,才有难得的几场雨,湖道里就开始湿润起来,草根紧接着活了,茵茵的青绿泛开,然后就是连片的芦草。草深的地方,能齐了人的腰,一群羊走进去,霎时不见了踪影,倒像是草把羊给吃掉了。
  
  草是命根子。
  
  在沙漠牧区,这样的湖道并不多见。靠天放牧,逐草而居,牧人便将湖道看得珍重。只要有草在秋天的湖道里荡漾,牲畜度过寒冷漫长的冬春不愁温饱,牧人的日子就能过得很消闲。湖道好比是城里人开办的银行,那一排排随风涌动的草就是大票子。这真是上苍恩赐的,说是天上掉下来的芝麻烧饼也不为错。牧人就依傍着这湖道,活了一生一世。
  
  八月将尽,天高云淡。湖道里的草开始泛黄,一天脱去一层绿。秋风中浮荡的草一波一折,花白的芦穗本是昂扬着的,这时也变得谦和,不停地点头哈腰。草香四处飘溢,醉透了一道道沙梁。眼下的这个湖道,按居住习惯就近划给了相邻的两家牧人。两家牧人恪守着古老的传统,谁也不会偷着去先动一根草。谁若先动了,一根草就会把这个人压得一生都翻不起身,一根草有如此巨大的重量,城里人无论如何是想不到的。其实,这两家牧人早就等急了,把镰刀都磨过好几遍了。终于,天上传来一声“嘎咕”。大雁是在夜间飞过湖道上空的,这一声“嘎咕”,让牧人彻夜不眠。第二天,湖道的东西两头悄然地支起了两顶帐篷,又悄然地升起两缕炊烟。
  
  正午的时候,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射着草浪中的两张脊背。两张脊背让稠密的草浪隔开,一起一伏的,晃动得很有节奏。草香里混合着人身上的汗味,渐渐地浓酽起来。两边的打草人虽离得远,却是头顶着头,乍一看就像两只在草浪里潜行的野兽,正蓄意地接近对方。两边的打草人还没搭过一句话,只听见“刷刷刷”,镰刀飞舞,阳光在刀刃上刺眼地一闪又一闪,挟起阵阵灼热扎进草浪里。镰刀很烫,刀刃扎进草根的瞬间,草被烫疼了似的剧烈颤抖。只要一开割,一切都变得单纯了,打草人眼里就剩下齐刷刷硬扎扎的草。都抢着多出草,便心照不宣地展开竞争,暗暗地攒着劲,屁股后面像有一群狼追赶着。两股在沉默中爆发出来的力量,有一种令人惊叹的坚韧。
  
  他们打掉了几个档子又宽又稠的草。大片的草根在湖道里挺立着,人的秃脑袋一样坦露出青湛湛的头皮,还有无数被踩死或让镰刀拦腰斩断的蚂蚱之类的草虫儿。湖道里开始一片狼藉。再接下去,两个打草人实力上的差异就显现了出来。湖道里的两个草垛,都在一日高过一日,却分明是东边的那个大出许多,西边的那个小下许多。说得难听一些,西边的那个草垛像个鸡窝。一大一小两个草垛自然是沉默着的,它们不能垛到一起去,如果能够垛到一起去,就很巍峨了,会像一座山头那样雄踞在湖道里。它们不能垛到一起去,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秋日渐短。每逢夕阳西下,湖道里一片幽暗。巨大的阴影水般漫漶而至,遮蔽了支起的沙梁之上的两顶帐篷,如果没有炊烟升起,可以将它们想象成两颗没有任何生命信息的石头。那两个草垛反倒在朦胧的夜色里变得温馨,仿佛两只栖息安睡的鸟,夜的秋风拂过,草梢子像鸟的羽毛在轻柔地波动。
  
  东边的帐篷里,亮子咕咚咕咚灌下早就凉好的一壶茶水,肺腑立时通透清爽,没去了多半的疲累,从头到脚都很舒坦。亮子一声叫唤:娶了个……娶了个啥?后面的词颓然地噎了回去,扭头四处张望,竟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进湖道半个月不曾说过话,这可嗓子一声喊,把自己着实吓了一跳。人要是这么长久地不说话,没准就变成哑巴了,亮子这样想。西边的那顶帐篷里悄无声息,没有升起晚炊的烟火,真的跟石头一样。往日这时辰,那边早已燃起一堆火,帐篷像个灯笼透着光亮。亮子也没了做饭的心思,躺到羊毛毡上点了烟抽,心里仍旧乱哄哄的无法入睡。翻腾了一阵后,亮子光着膀子和脚板走出帐篷,晚间的沙地柔软中透出一丝温热,搓得脚板酥痒,宛若一只小手儿轻轻地抠着。亮子又忍不住瞄那西边的帐篷。那顶帐篷很旧了,有烟熏过的黑渍,有雨水淋下的黄斑,还缀着几块刺眼的补丁,大白天看上去,像是一颗有毒的花蘑菇。罗罗还没有走出湖道。罗罗起早贪黑,为的是让自家的草垛更大些。可罗罗是个女子,力气总是有限,十天八天还行,时间一长就跟不上趟了,怎能比得过亮子呢?亮子想,罗罗你能把草垛弄得比我的还大,那才叫日怪呢。你把草垛弄得比我的还大,我就没脸了。黑暗中,亮子自信地背着手,不出声地笑一笑。他不明白自己咋就没了睡意,打了一天的草,腰杆子仍硬着。亮子往湖道走去,他想乘着这股心劲儿,把天黑前割倒的草码到草垛上去。这样的草垛到了冬天也会绿着,羊吃了肯上膘,不比那娇贵得让人伺候的高粱和包谷差。羊就该吃这样的草,而不是吃那高粱和包谷,草才是羊的粮食。
  
  不知不觉,亮子两只瓷实的脚板踏过草根,离罗罗很近了。亮子越过自己的那个大草垛,他把码草的事给忘了。“刷刷”的打草声和罗罗的喘气声,在夜幕下响得异常清晰,终于把亮子牵扯了过去。亮子像是无法抗拒,只有乖乖地走。夜还不是很深很黑,虚弱的星光在罗罗的镰刀上摇曳,像一滴一滴的水。星光下的镰刀是冰冷的,裹一层幽幽的寒气。亮子离罗罗很近了,在只有一步远的地方站住,把几束坚硬的草根踏进了沙地里,他没有感觉到疼痛。亮子就居高临下地看着罗罗。罗罗弯着腰,屁股撅得老高,像一只母羊吭哧吭哧地嚼着眼前的草,饿极了的模样。罗罗身上的汗褂儿滑脱了,一大截皮肉露在背处,浑圆而饱满,这是一个女子熟透了的腰条。那腰条儿真是很白,白花花地闪着亮,褪去皮的锁阳一般,水光四射,柔嫩而新鲜。亮子就被狠狠地蜇了一下,眼前恍惚着一片雾似的,整个人都晃了几晃。
  
  哦。亮子舌根颤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罗罗没有应声,头都不抬。罗罗知道是谁,却照例操作着,镰刀深深地扎向草根。刀刃触到草的那一声响,一点都不清脆,亮子就知道镰刀钝了,不能游刃有余。被摁倒的草像受到惊吓的马一样猛地竖起鬃毛,直扫罗罗的脸面。有几根草和一撮头发纠缠起来,弄得罗罗很狼狈。罗罗的汗气很重,一股一股地弥散,像母羊身上发出的味道。亮子就暗暗地嗅着,沉迷地在罗罗面前站立很久。
  
  你,还不睡么?亮子直通通地问。
  
  亮子问罢又后悔了。平日里见面都不说一句话,这么突兀地问算怎么回事?没有道理的。罗罗果然还是不理不睬,就像亮子只是一个缥缈的影子。亮子自觉脸上发热,让谁凭空扇了耳光一般。亮子的意思是,夜里的湖道湿气太重,夜里打草容易落下病根,女人更不该。罗罗你是女人。这种话又不能说得很明白,亮子说不出口,就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心却一揪一揪的。
  
  罗罗这时才直起腰,胸脯哗地一抖闪过脸去,看都不看亮子一眼,握着镰刀走了。罗罗的身后是稀稀拉拉一溜割倒的草。大部分草仍然挺立着,它们很轻松地躲过了镰刀,亮子觉得这些草都附了灵性,以某种嘲弄的姿态在夜风中倨傲地摇摆。罗罗走出草湖又走上沙梁,握着镰刀的样子像是端着一杆猎枪。亮子的目光曲折地穿透着夜色追随罗罗,直到罗罗的身影消失在西边的帐篷里。
  
  亮子垂下头,长长地叹一口气。
  
  亮子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四叉八蹬地躺倒,心里愈加不能平静。罗罗还在眼前晃动,罗罗那晃动的模样让他颠三倒四地回想许多事情。两家相距不过两里地,之间只隔一道枯水沟,共用一口水井。还有那一条小路,更像一根绳子连系着两座黄泥小屋。亮子和罗罗自小就很亲近,童年和少年时光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一起玩“丢羊拐儿”或结伴出去挖锁阳。那时候的亮子和罗罗虽不懂得人间烟火,从大人们的说笑中,却能断续地听见两家要对亲家的话。等他们长大后,亮子就娶罗罗做媳妇。亮子和罗罗由此而产生了少年最初的羞涩和隐约的幸福感。在那样一段日子里,他们都渴望自己能够尽快地长大。
  
  却又出了那样的一件事。亮子十六岁那年,罗罗爹死了,据说与亮子爹有关。亮子爹是生产队长。那年冬天天气奇冷,亮子爹派罗罗爹到湖道里守草垛。罗罗爹人很老实,偏偏好酒,一场暴风雪掀翻毡房,罗罗爹酒醉不醒,一夜之间便冻僵了,硬得能当根拴马桩。罗罗家少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寡母孤女的日子就开始滑坡,跟羊吃了醉马草一样,一天天地枯瘦,只剩下骨头架子。罗罗娘还年轻又有几分姿色,是生产队里少见的美人。轻薄的男人们寻了各种各样的借口,在罗罗家进出得频繁,门前的桩墩子上经常拴着漂亮的走马和高大的骟驼。罗罗娘刚开始还拒绝着这些男人们,时间一长便也顺水推舟,不仅学会了喝酒抽烟,还敢留男人在屋里过夜。狐狸精,亮子娘愤愤地骂,恨不得撕下罗罗娘身上的一块肉。起初,亮子觉得娘不该这样,这样做等于落井下石。可是,娘每咬牙切齿地骂一次,爹那脸面上就有一片灰白。接下来亮子才明白,娘把罗罗娘和自己的爹裹在一起给骂了,而且骂得理直气壮。罗罗爹死后,亮子爹总想周济一下罗罗家,每逢杀了羊,不忘提一条羊后腿送过去。后来,亮子爹竟也和那些轻薄的男人一样,睡在了罗罗家的炕头上,半夜里让亮子娘扯着裤带牵牲口般牵了回来。时隔不久,亮子爹的生产队长就被撸掉了。这事风传许久,成了牧人们酒余肉后的笑谈,说亮子爹精明半世,糊涂一时,啃一口窝边草,好端端把一个生产队长搭进去。另外的一说是,亮子爹原本就没安好心,假公济私让罗罗爹去湖道里送命,自己好占了那个窝,窝没占着,反惹一身臊气。亮子爹羞愧难当,曾真心实意地上吊死过一回,又让亮子娘给救了,却再也抬不起头来。
  
  从此两家断了来往。
  
  亮子娘还自作主张,雇人重新打了一口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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