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于无明中闭上双目，听觉又洞明起来

　　如此好几天了，雨在云里酝酿，闷雷轱辘轱辘响。

　　老人躺在榻上，睁开了已然失明的双眼，问说是谁家呀，谁家在推磨。

　　房里唯一的一爿窗日间总敞开着，天光依稀，老人蜷缩在斜照的窗影里。大儿媳正巧从窗前走过，听见老人的嘟哝，被吓了一跳。多少天了，自从老人坚持要出院，回到家里不久后便一直昏睡，偶尔醒来也说不上一句齐全话。大儿媳觉得好久没听过老人的声音了，这下却听得这么真切。谁家呀，谁家在推磨？

　　老人醒了，而且还半坐起来喝了些米粥，与闻讯而来的儿孙拉了些家常。大家看见老人这分精神，倒是不喜，都预感了就是这几天的事吧，却谁也没说破，只是那两天大伙儿没事便聚到房子里来，男的蹴在堂前屋后抽烟闲聊，女人忙前忙后，烧饭煮水，或是到房里给老人喂粥和换洗；孩子们要不围着电视嘻嘻哈哈地看，便是在院子里放开声量追逐嬉闹，家里养的黄狗像保姆似的跟着孩子打转，几只家禽唯有退避到墙沿，笑闹声中便有一下没一下地夹了狗吠与鸡鸭的嘀咕。

　　这些，老人都看不见。他这两眼，本以为患的是白内障，后来却诊出脑瘤来。他倒是舒坦了，很快放弃治疗，坚持要回家。那时候还看得见些许，睡梦中的影像也十分真切，如今醒来却是真盲了，反而是听觉忽然灵敏起来，仿佛听得见老屋里里外外各个角落的声响，连晌午时窜过的一阵惊风都被他听出细节来。他听到风里有老大断断续续的说话，问老三车子行到哪里了，老二在旁插嘴说开车得当心，路那么长，急不得哩。

　　树被风摇得沙沙响，晾在院里的衣裳扑扑。老人听得大媳妇脚步沉沉，频频打房门前过往。大女儿与老二的媳妇坐在窗下择菜，一边碎着嘴说邻里间的事。狗在吠，把要跨出院门的孩子轰回头。二女儿小声问谁，老三呢，老三一家什么时候到？说着说着不知怎么扯到老三的媳妇，几个妇人的嗓子便压沉了，话都拐弯，再像闷雷似的被风密密捂住。

　　老人没再听下去，大儿媳端茶进来时他让她给他挠一挠背。那时他忽然想到要抽一口烟，大儿媳便出去把男人唤来，要他给老人准备烟袋。老人抽烟的时候，家人几乎都簇拥到房间里来，或是在外头倚着窗棂观望。空气越来越闷滞，要不是因为听见外头有车声，老二的媳妇喊了一声“老三吗？”大家便没想到要走开。老人却晓得那不是老三的车子，大儿媳似有同感，便只有她留在房里给咳嗽的老人抚抚背。

　　后来老三打来电话时，有一阵急雨撒下，在头顶的屋瓦和院里的大叶上像一把豆子弹跳。老人听到雨声中细碎的人声，大概明白了老三的车子在路上抛锚，老大老二便也急得团团转，但雨很快停了，那些焦躁的人声也随之消止，两个女儿在门外试探似的喊过他几遍，爸，爸。老人像含着一口痰那样闷声应了，女儿听着便放心走开。倒是大儿媳进来给他换茶时，清楚听到老人说哎大家都饿了，不等了。

　　大儿媳必然是出去跟她男人说了，未几便听得老二急匆匆地骑上机车呼啸而去。老人不知怎么判断出天色已黑，想要喊住老二却没来得及，只咳了两响，大儿媳探头进来问，怎么啦？老人摇头，说雨要下来了。

　　别等了。

　　大儿媳再听他这么说，心里不免忐忑。她哄人似地说，等等吧，再等等。说着给老人带上窗门，便到后头开火热镬去了。老人于无明中闭上双目，听觉又洞明起来，先是听到了房内蚊蚋的聒噪，再听到外面电视里的喧腾与儿孙们的干笑，之后是鸡竂里家禽的饱嗝，院门外路人的步履，蛙群在野地里嗷嗷求雨；风拂过树梢，雨，雨在西边山头那里哗啦啦地下起来了。

　　老人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开抑或闭起的，他觉得身体很轻，一晃便飘得老远了。大儿媳炒菜的香味像一缕细烟，幽幽地追寻上来，从鼻孔钻入他的脏腑。这味道让老人记起死去的老伴，不由得依依起来。这时候他听到胃里一阵饥鸣，不得不睁开眼，也就听到远远近近的狗吠与老大那闺女的嚷叫，说二叔三叔回来了。

　　且听见滴滴溚溚，雨便是那时候落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