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大钟拉响。人们三三两两向学校操场聚拢。妇女牵娃抱崽，男人端凳烧烟，全都乐呵呵的样子。

　　 开会是最轻松的活儿，老人孩子都可参加挣工分。高亮放下碗筷直吆喝，秀枝抱娃儿，我跟爸爸拿板凳，妈妈拿娃兜（背孩子的竹兜），快，别误了点卯（计工分点人头）。

　　 土路狭窄，孩子们在大人前后蹿，想快也快不起来。高亮把板凳横在腰上，声音粗粗地说，娃儿些别跑，碰烂额头自找。秀枝埋怨他说，快拿起来，碰到孩子你跑不了。高亮快乐地笑了，听你婆娘的，起——嘞——，长长一声，板凳又梭上肩头。

　　 小学操场很大，白石灰画了八块长方格，第二格是二社，高亮和父亲把凳子平放在二格同社的后边。大队书记高海，也是二队人，他在喇叭里喊，高亮，你们一家坐到二队前排来，快，前面的往后挪，位置留出来。高亮受宠若惊，红着脸拒绝说，高书记，我们就坐后边，能听到你讲话。高海高兴地说，快过来吧，再不来扣你工分。

　　 高亮的爸爸嘀咕，怪求得很，往回开会咋不喊我们坐前排？是不是耍啥阴谋整我们，想批斗我们喔？

　　 高亮说，不会吧，我们又没犯啥法嘛。走，去就去，怕个求。一家人在全村怀疑的目光里坐到前排。

　　 这会儿高海的爹高大同拖家带口地赶来了，挥手赶高亮说，谁让你们坐这儿的？快滚后边去。

　　 高海在广播里大声制止道，爸爸，你们坐后边去，今天这位置得让他们坐。

　　 高大同黑脸骂道，你娃儿想管我还嫩了点，老子今天就要坐这里，你敢把老子“拉下马”？

　　 高海又喊，你如果不听，今天我家工分全扣完。

　　 高大同笑着幽默儿子，你想扣就扣吧，扣一分，你少吃一顿，扣两分就一天不准吃饭，看你刁还是我歪。

　　 高海站在舞台上的讲话桌旁，这会激动得走上台边，他高喊说，高亮，你们一家上戏台来坐，位置就让他们吧，工分照扣。

　　 早就气鼓的秀枝立即劝高亮，让我们上台就上台，看谁长脸。

　　 高大同讥诮道，打好稿子没有？检讨深刻点。

　　 这话激怒了忍让再三的高亮，他恨恨地说，老子就是上台跪倒给大家磕几个响头也心甘，咋了？只要政府有把柄，老子认臭。走，爸爸妈妈，上台就上台。操场里笑声阵阵。高海安排好高亮一家坐好后，开始了讲话。

　　 乡亲们，社员同志们，今天召开这个大会，是想贯彻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抓革命，促生产。我们大队，近年来牛马死伤过半，不是老死就是饿死。生产工具遭到致命打击和破坏，大家知道，没有牛马，谁给我们耕地，谁给我们驮运？我们如果要想法挽救这些畜牲，有啥办法最好？对，最好的办法就是，上山割树叶，下河捞草蒿，从我们的牙缝里掏挖出粮食，把牛马喂好养好，让他们尽快地结婚生子。掌声响起来。

　　 牛马是生产力，需要传宗接代；我们人，也是生产力，更需要传宗接代。大家相互问问，大家相互看看，这两年来，我们大队，有十个合作社，二百三十一户人，九百九十五个人，不，现在是九百九十六个人，有谁家生了孩子？没有。

　　 大前年是哑年，按照风俗，没有人结婚，但已经结婚了的呢？没有人生。前年、昨年和今年，都是好年头，结婚的近80对，孩子应该有了吧，结果呢，仍然没有人生。这几年难道是生孩子的哑年？我翻了皇历，看了风水，也请阴阳先生算了算，都没有问题嘛，那就是我们育龄夫妇的自身问题了。

　　 幸亏，幸亏我们二队，高亮媳妇，生了一女娃，宝贵啊，江山一枝秀哈，大家欢迎欢迎，是他们给我们大队，不，我们公社，长了脸，赢得了荣誉。

　　 现在，我想先请高亮讲几句话，向大家介绍介绍他们的经验。大家欢迎。

　　 高亮的脸红透了，汗直淌。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破烂的黄胶鞋说，没啥，我们是不小心吃了樟树皮怀上的，没了。顿时台下一片欢呼。

　　 高海补充说，他们生活虽然艰苦，关键能够保持恩爱，不忘党恩，大家要向他们看齐，向他们学习。现在请高亮媳妇秀枝也说两句，大家欢迎。

　　 秀枝显得沉着大方，抱着女儿立起来说，生孩子就像种庄稼，种豆得豆，勤劳就有收成。完啦。

　　 有人大声问，肚子饿了你们咋种？

　　 秀枝回答说，我饿了就喝雨水，他饿了就喝奶水。

　　 人们惊愕了，笑声都凝结在无声里。

　　 高海拿起一张大红奖状，想挥，却怎么也挥舞不起来，默默递给高亮说，这是大队给你们的奖励，并奖工分50。谢谢你两口子。

　　 孩子哭了。秀枝和高亮也哽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