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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完没了的故事

时间:2010-11-22 23:53 来源:半壁江 网 作者:高余 点击:
杨秀珍埋怨老天太没道理,把太阳烙得通红,回家的山路烤得滚烫;晒得人头发麻眼生花,草木低头泥瓦炸。 她进厨房洗完脸,感觉浑身松软。打开卧室的衣橱换衣服,面对李德伟遗物、儿子李吉和孙子陈旧的衣服,仿佛面对盛满岁月的酒。 她端着胶盆默数梯级走下河

   杨秀珍埋怨老天太没道理,把太阳烙得通红,回家的山路烤得滚烫;晒得人头发麻眼生花,草木低头泥瓦炸。

   她进厨房洗完脸,感觉浑身松软。打开卧室的衣橱换衣服,面对李德伟遗物、儿子李吉和孙子陈旧的衣服,仿佛面对盛满岁月的酒。

   她端着胶盆默数梯级走下河沟,去清洗换下的衣服。

   大黄是她收留的流浪狗,寸步不离跟着主人跑。

   杨秀珍在小溪边蹲下搓衣,大黄无端烦燥起来,咬着她的裤管往山上拖。秀珍不耐烦,拍水拒绝大黄说,走远些,我要洗完才回家……

   大黄简直燥动不安了,四脚抓挠地面,伸着长舌跑上跑下,响鼻连连,喘息急剧。

   秀珍突然觉得身体失去重心,突然扑向河里。大黄哀鸣不止,如泣如诉。她终于醒过来,泥人般在河心站立着,身体被牢牢嵌在泥石流里。大黄一身泥沙,站在一处高坡上狂吠,她知道,是大黄唤醒了她的生命。

   死鱼的味道弥漫,人畜草木与腐水混合出浓烈的气体,它们肆意飘荡冲闯,毫不顾及她抽动不已的肠胃。远处倒塌破碎的村庄,零乱的树林和花草,把曾经美丽的家园侵占,她的心颤抖了……

   大黄伏在岩石上呜呜呜哭泣,嘴里吊串钥匙嘛叽出碜人的声响,秀珍努力地摆手呼叫,大黄,快放下钥匙,自己找吃食去,我没法给你煮饭吃了,你一定要活下去,大黄……。

   太阳撒下麦芒,往人肉里扎。水面下虽然温凉,可颈项上边的头颅爆炸似胀疼,泥浆把头发和头皮紧固起来,仿佛想把人往雕刻里做。她想到了烈士墓里那尊雕像,她抚摸过无数次的雕像。莫非上天要造就她在这儿与他一起站岗?

   河里的、土里的爬虫活动起来,有的爬过颈爬上头,在茂盛的头发根乱拱乱咬,有的肆无忌惮地钻鼻孔穿耳朵,她不能大动,身体动很了会往下陷,她看过红军长征陷泥潭,只能轻轻地用手按按,用草棍掏掏,痛痒折磨着她。她多么需要大黄,不得不再次摇晃手臂,示意大黄救她。

   大黄试着下河。余震破裂着河面沙石,泥石下陷不断,水泡接二连三地冒出、破灭,危险在大黄面前层出不穷。大黄的身体陷在泥石里,眼睛望着主人,眼泪在脸上形象出清晰的沟渠。

   秀珍用手拍打河面,泥浆粥一样粘稠,她想挣出来,但不行,反而向下陷落。伸出左脚寻找石块,欲垫高身体,但没有;右脚再试,后方有块硬东西碰上脚踝。后退不了,转身也难,像蚊子粘糖一般。

   上游有细流下来,她徒手开沟,让水流向后面,在身后形成凼,把泥沙溶化,寻找向后挪动的空间。

   大黄再也没有办法向主人靠近,只好回头游上岸去,看着主人流泪。后又三翻五次跳进去,又不得不撤出来。

   看到大黄渐凸的肚子,秀珍知道它快要当妈妈了。秀珍担心大黄能不能顺利生产,她怕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了。孙子和儿子李吉,也许也不能再见了;儿子,妈妈想你们;孙子,婆婆好爱你哦,我的乖孙……

   孙子满三岁进城念幼儿园,媳妇也跟着进城上班。她除了留守老家,还常常进城看孙子。把李子、桃子、鸡蛋或花生带进城,将无数岁月打发在路上。

   看着八岁的孙子啃玉米棒,秀珍说真像你爷爷。孙子问奶奶,爷爷长什么样啊,他好吃棒子吗?

   你爷爷不是好吃,是不得不吃,是不吃煮好的、烧好的,而是吃生的哦……

   奶奶,没有锅,还是没有柴?

   秀珍摇头,不是啊乖孙,锅被炸烂了,干粮吃光了,战壕也被炸得焦光,土匪和伪军把他们围起来,三天四夜,没吃没喝呢。玉米棒子,还是他趁空偷偷溜到附近去摘的。

   李吉和媳妇惊奇了,只知道父亲当过兵,根本不知道父亲到底是为什么死的,或者说是怎么牺牲的。

   秀珍哽咽说,她为了保护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被土匪打伤后用刺刀挑死了……

   李吉的眼睛圆睁说,我查县志,爸爸是1950年死的,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啊,妈妈……他怎么会成为我的爸爸呢?

   哎,不说了,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秀珍挥挥手说,走了啊,你们好好带孙子。

   她把这个故事的尾巴截留下来,让儿子和媳妇摸不着方向。哎,应该告诉他们啊……

   杨秀珍抓着一截枯木,呆愣许久。在她意识中,孙子笑起来与哭起来都像一个人,他爷爷。这时双乳抽动,感觉乳头被动地挣扎于沙石间。

   夜深人静,她常自我抚摸或触碰,幻想德伟的血液注入身体,给儿子酝酿丰富的乳汁。作为未婚妈妈,没经历过孕育或生育的过程,乳汁不会来临。儿子李吉是吃她的血乳长大的。她很自豪,儿子是她与德伟的精神结晶。

   李吉大了,到山外念书去了,秀珍倍感孤单,大黄恰好流浪到家。每上坟头祭拜的时候,大黄都跟在身后;走乡蹿户,她也带着大黄。

   儿子工作了,秀珍迫不急待要求儿子结婚生子。她需要媳妇孙子陪着,渴望有一个完整的家。

   日落月升,秀珍四周已成粥河,把她一步步移向下游。她几次想挪向岸边,都没成功,她只有不断寻找新的高点将自己的头露出水面。泥浆浑浊,她用舌头轻赶浮物,喝最表层的清水;河水捎带泥味、鱼腥味、粪便味,搅得肚子天翻地覆。

   月光惨淡,月亮在一轮黑色怪圈内挣扎。秀珍敏感到死亡逼近。她尽量静静去想德伟,想他牺牲时的枪声,皮肤被刀尖划开的声响和骨节裂断的歌唱。那时候虽然她在惊恐里颤抖,但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德伟牺牲时的英勇无畏;德伟身中三弹卧伏在她的身上,德伟温热的血液和厚实的体重让她胆壮,自己多么渴望永远活在他的胸下。

   她不断地想念儿子。一个被日军强暴后怀孕的苦孩子,她来到小镇的时候,完全疯癫,肚子肿大,是她收养她;哎,她因生下儿子流血过多而死去;她的乳不得不掏出让孩子吮吸。幸亏孩子争气,很少病痛而健康长大成人。

   媳妇漂亮也孝顺,常常陪伴老人唠叨家常。当问及李吉身世的时候,老人只说,他爸爸是正尔八经的烈士。她多么愧疚糊涂,怎么不把故事的结尾告诉他们呢?

   大黄嘶叫,寒意直贯脑顶,秀珍又从死亡路上奔回,看到大黄的忠诚与守候。

   大黄已有身孕,它的奶子红润,肚子膨胀着。秀珍昨天还想过这事,她认为人比畜同,跟人一样艰难……

   大黄在深夜衔来一截黄瓜,它绕了很远,踩着一根大树,跳过一洼,通过一段泥沙面,才艰难地爬到秀珍身边……

   秀珍咬住黄瓜流泪,不停挥手赶大黄上岸。

   第二天,大黄又送来玉米穗……秀珍又在昏迷的路上踟蹰。她看到儿子背着孙儿,牵着媳妇的手向她奔来,她鼓足力气、张开双臂、拖着沉重的双腿跑向他们。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狼狈在泥淖中。只有大黄间断的呼喊。

   第三天中午,宽厚的黑圈没能罩住太阳的光辉。大黄用生命的狂吠终于引来了救援队和李吉。

   李吉和媳妇跪在担架前,孙子抚摸奶奶的脸,昏迷的秀珍终于在虔诚的祈祷中醒来。

   医生,大兵,乖孙,吉儿,媳妇,……秀珍激动得泪水涟涟。

   绿衣黄衣和白衣们默默离开,留给他们倾诉的空间。

   秀珍微笑说,告诉你,吉儿,七六年三月初八……

   妈妈,这都不重要了,只要我们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是啊,大黄还要给我们下崽呢!儿子,大黄呢?



  【评语】个人感觉《没完没了的故事》应属佼佼者,我喜欢此篇。

  此文真实的揭示了一种人性和母性的本能,很贴切也很合乎实际,并没有做作之感。一个女人为了感恩戴德,把一个亡故的人视为自己的丈夫,历尽寒苦,让一个捡来的孩子承继起了英灵香火。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显得很真实可信。这就是人性的具体表现,这就是对人性和道德的赞美。一个怀孕的母狗,为了保住自己的未出生的崽子,很策略的救助主人,也很真实可信。当然了,小说的最后,作者给人留下了一个广为想象的空间,让人去揣摩、去想象……

  此文同样在写一次人间的灾难,但是作者只是把镜头聚焦在人性和母性之上,通过主人公意识流动让时间和事件追溯到50年前。(钟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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