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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家园[二篇]

时间:2010-03-23 23:12来源:半壁江 网 作者:张行健 点击:
拨开稠稠的暮色磨子朝家里走去。 两只脚踩着过于熟悉的山间小路,两条腿却有些沉重和迟钝,山路泛一条朦胧的白,是这条白引他朝家的方向走去的。 有山鸟儿在灰黑的天空下划一道模糊的影子,一掠而过去,鸟儿也要回巢了。暮岚中的山坡荡着甜甜的各种野花的味

拨开稠稠的暮色磨子朝家里走去。

两只脚踩着过于熟悉的山间小路,两条腿却有些沉重和迟钝,山路泛一条朦胧的白,是这条白引他朝家的方向走去的。

有山鸟儿在灰黑的天空下划一道模糊的影子,一掠而过去,鸟儿也要回巢了。暮岚中的山坡荡着甜甜的各种野花的味道,游动着香香的油菜花的味道,还有泥土麦苗和野草的浓郁的腥腥的味道……磨子使劲抽动着硕大的鼻翼,他有些微醉了,步子不免有些踉跄,肩荷的锄柄上悬挂着的装有鲜嫩野草的大包袱,居然在后背上一荡二悠的,拍打得他好舒服。

要是往常,磨子会在这浓浓的暝色里坐下来,随便坐在山路边的一个小埂上或是一丛荆棘边,抽一支烟,舒缓劳作了一天的筋骨,眼窝淡淡地懒懒地打量身边的一棵又一棵山树们。山树在暝色里成了一道道剪影,大多低低矮矮的样子,像油布伞的形状,有桑树、杜梨树、榆树和三三两两的柿子树,一丛丛一团团荆条,野藤这些不成器材的灌木们悄无声息地长出鲜嫩的绿叶儿,在暮色里伸展着枝枝杈杈,也散出一些些清清淡淡的好闻的气息。这气息磨子说不清楚,但能感受到,这便是他居住的山庄所处的大山的春天里的气息,闻到它,让人有一些想法,心里有一些盼望,有一团儿热热的东西,在他的腹腔里扩散。磨子也常常让眼光沿着山路下边不太远的那面坡里看去,那里有零星的灯光点缀,不十分清晰,因为山岚和炊烟在那里交织成了一大片,似雾非雾的迷朦。迷朦里会传出老人的咳嗽,传出妇人召唤孩童回家吃饭的吆喝,还有猪哼驴叫老牛打喷嘴的许多生计的零碎……那是磨子的山庄,闭了眼窝也可以摸回去的山庄,磨子从稍远处打量山庄的眼光是亲切的,含了水样的妩媚。山庄简陋,顺着一面土坡高高低低错落着许多土窑洞,窑面讲究的窑洞里住着像他这样的庄稼户,窑面粗糙的窑洞里则圈着牲口羊只,至于猪呀鸡呀则在院子的土崖下面随意地掏一个小洞,外围再垒一个半圆,就是猪圈或是鸡舍了。山庄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每户的柴柴草草都有一个固定的位置,且放得齐整讲究,即使在窄小的旮旯里也寻不到随意飘飞的塑料袋子或是庄禾的叶子。山庄的生活态度是几辈子传承下来的,干净,有序,就是在饥馑和灾荒的日子里,也固守了这一点。

用这样亲切随和的眼光打量着山庄和山庄依托的大山,磨子动弹了一天的身骨会渐渐地轻松下来,疲劳不知不觉地会消失在渐浓的夜雾里。

今儿个不行,磨子今儿不能像往常那样随意而率性地坐在瞑色里,享受夜幕闭合时分带给他的愉悦。他得赶回去,提前去做以后几天里要干的活计……

早已退休的张校长到麦田找磨子,并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儿,张校长的手机里收到了磨子在城里的浴园打工的儿子石砺的一则短信,内容是如果磨子不十分忙的话,下周可提前一两天给他们送一袋面去。短信的“他们”是指除磨子之外的他们一家人,在城郊浴园搞足疗的儿子石砺,在浴园搞按摩的儿媳腊梅,在城边周家庄小学读一年级的孙子,还有给儿孙们做饭的磨子的老伴儿。老伴儿给儿子他们做饭,捎带接送孙子。一家人在城边的周家庄农户租了两小间房子。隔个半月十天的,磨子就要给他们送去一袋磨好的面粉。

磨子家里没安电话,石砺和他有事儿了,就把电话打到张校长的家,后来张校长配了手机,石砺就发个短信让张校长给老爹传话。

山庄的傍黑时分已不像前些年那么生动,失去年轻人的山庄也像留守的老者那么沉暮,何况,人们疏于农事了,牛呀马呀的大牲口能卖的几乎全卖了,全庄子仅剩了几条矮小的毛驴。家户窑顶的烟囱上早该扭向天空的炊烟也断断续续,上了年纪的人对晚饭显然也不那么规律和按时了。沉寂和暮色一样浓浓地笼罩着磨子和他心爱的山庄。

一大包袱野草是磨子一整天锄地的收获,有苦苦菜,白蒿苗儿,蔫蔫菜,蒲冬果儿,小刺丹儿和一些叫不上名儿的草儿们。经常,他会把一包袱草儿全兜开,摊在亮亮的灯下,从里面挑拣出人能吃的蔫蔫菜、蒲冬果儿和白蒿苗儿,洗净了,热水锅里焯一焯,捞到盘里拌上调料就是可口的野菜。今儿他顾不上了,进了院子伸手从包袱里抓了一大把扔到猪圈里,那头半大的猪早已哼哼叽叽啼饥号饿了,他得先给猪填一填,再用水把其余的野草们洗一洗,在猪食锅里热一下,掺几把玉米面,搅拌搅拌,再正儿八经去喂猪。猪这贱货还非得当回事儿不行,你不上心喂它,贱货一年都出不了槽子。

喂罢了猪,磨子才踱到鸡窝边,他得在鸡窝四周走一走,查看查看,有些虚张声势地发出一些些吆喝,好惊动或惊跑藏在暗处旮旯里的黄鼠狼或狐狸之类的坏家伙,随后才把鸡窝口牢牢地堵好。鸡儿们不用他上心去喂,想起来了,朝土院里撒几把玉米颗儿,想不起来,鸡儿们会跳过矮矮的圈墙,在院里院外土坡上下,自个去觅食儿逮虫儿的。

打发了猪,安顿好鸡,磨子不敢停歇,他的拴在院侧树桩下的小毛驴正在用两只前蹄不时地刨地蹬腿来提醒着他:黑了,该回圈了,该上草料了。磨子在暗影里轻笑一下,解下了拴绳,并不急于回圈,却用了一只大手轻轻抚着小毛驴的脸面,两只小小尖尖的耳朵和细长的脖颈。磨子的五根手指由轻抚变成了挠挖,像一只轻重缓急的耙子,游走耙耱在小毛驴儿的脊背和肚腹上,它乖乖地动也不动,眨动着一对大大的驴眼,享受着每天此时主人的挠痒顺毛给它带来的舒坦。

对于小毛驴儿,磨子是分外在心的,不仅仅是这东西听话,有灵性,关键是小毛驴儿在他这个山庄之家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山庄坡高,吃水要到坡下七、八里外的村落去拉,这得用小毛驴儿;十天半月的,磨子要给全家人磨一次面粉,山下的电磨省劲儿,磨出的面并不可口,还得动用那盘祖传的石磨,拉磨者无疑又是小毛驴儿;收秋打夏,小毛驴拉着小平车一趟一趟从地里往麦场或院里运麦个子谷个子成捆儿的高粱谷子和一车一车的玉茭穗子,农闲的时候,毛驴儿也不会清闲,隔三差五给地里送几天猪粪、鸡粪还有它的驴粪……毛驴儿是家里的一个全劳力,是我磨子的左右手哩!许多个后晌的悠闲时光里,磨子牵了毛驴儿在青草坪上,看着埋了脑袋啃草儿的毛驴儿都这样喜喜地想,对这个全劳力自然就分外地珍视了。现在,磨子用他的大手把毛驴浑身上下耙了个遍,舒舒服服地牵到圈窑里,添好了草拌好了料,又在草料里特意加了几把麸子。今晚上,他得把小毛驴儿喂得饱饱的,待会儿,得让这小东西出力拉磨哩!夜里他要加班把麦子磨出来,磨出的面粉要晾两天才能往城里带……他听见毛驴儿牙齿切割麦秸草儿的脆响,噌——噌——地一声跟了一声,接着他的肚子也欢快地咕儿——咕儿——叫起来,磨子这时候才觉得,他早就饿了。

在这片有好几个生命的院落里,饭时的磨子一直是先畜牲后自个儿,这是多年的习惯,他从不让哑巴畜牲们受委屈的,自个儿端着一碗面条香喷喷地吃,让鸡呀、猪呀饿得上蹦下跳他不忍心那样儿。磨子的晚饭很简单,笼里有蒸好的馍,案板上有洗好的葱,燃一把火烧两碗开水就行了。正如他所说,一颗馍馍一苗葱,一碗开水朝下冲。磨子就是这样,他对畜牲们的食料都是很讲究的,他的饭食却粗糙马虎,填饱了肚子就行。

胡乱吃了一气磨子感觉饱了,他连饱嗝都顾不上打一个就到了另一孔窑里。这是他的库窑,窑里的土炕上垫了一层隔潮木板,木板上一层层摞满了蛇皮袋子,袋子里装满了两三年里积存的麦子。粗略一算,七、八千斤的样子。女人和儿子早就劝他,趁价格好时,卖上一部分,他总是迟疑不决,一副丰年防灾的架势。麦子不怕放,陈麦子反而更可口,有了这一窑的好麦子,他的底气是足的,在坡里走路,在山上干活儿,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山高养穷人!磨子相信这句话,这句话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和小年轻对土地的叛逆不同,和同龄人对大山的冷漠不同,磨子从心底里喜欢他生活了近六十年的山庄。他是那种本分踏实的庄稼人,他的信念就是在山坡里刨食,就像他养的那群公鸡草鸡一样,只要勤快,就能刨到食物,就可填饱肚子,并且还有盈余,库窑里的几十袋子小麦就是最好的例证。看到左邻右舍的同龄人和下茬子人托各种关系在城镇里干一些能挣现钱的临时工,或跟着包工队和泥背砖干些体力活儿,磨子的心就如同他的那块平整过的山地,一马溜儿地平展。他想,这年头,各有各的本事,百样营生能糊口,你外出有你的利图,我在家里有家里的理由……那年,儿子儿媳妇要到城里的澡塘去打工,起初他是不赞成的……一想到儿子儿媳,磨子就不敢往下寻思了,他得赶紧抱一袋麦子去擦去洗哩!

即使在乡村里,许多年轻人在磨面前也不去擦洗麦子了,嫌费事儿,嫌多余。只有像磨子这样上了些年纪的人,对农事和生计才会同样的认真。

蛇皮袋里的麦子分几次先倒进一只大大的柳条簸箕里,拿了一块干净的湿布子在簸箕的麦子里一点点游走,将麦粒表皮的微尘全部沾净,再洗净布子重新擦搓游走,一遍又一遍过后,麦子就干干净净的了,铺几块塑料布,摊开,稍事翻晾,就可以上磨开推了。

这段时辰里小毛驴已大致吃饱,白天的养精蓄锐和方才的鲜嫩草料,使它可以绰绰有余地完成今晚的力气活儿,此时它喷着响鼻蹬着前蹄,似乎在等待主人的牵拉。

磨子的磨房窑在土院的最西侧,较之于住人的几孔主体窑洞以及堆放粮食的库窑,堆放柴禾的柴窑来,磨窑要相对低矮一些,地势也凹陷,一盘古旧却凝重的石磨儿就沉静地矗在矮矮的土窑下。

石磨儿在灯光下呈现了沙白的颜色,原有的石青色早已被时间侵蚀去了,磨盘和磨基石头的边棱也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原本厚重的磨扇在生计的无数次轮回中渐次地薄下来,让人不能不感叹光阴和旋转的力量。

进了磨窑的磨子把眼前过于熟悉的石磨儿还是深深地打量了几眼,脸上线条粗粝的纹路抽动几下,算是挤出一团儿似是而非的笑来。这盘石磨儿与他同龄,他也由于石磨儿在家里的凿成安放而得了石磨的大名儿。听早已过世的老爹讲过,生他的那天,老爹所请的邻村石匠在家里凿完了石磨磨扇上的最后一条石凹石棱,他尖响清脆的哭声取代了钢凿对石扇的沉实却凌厉的击打。老爹掩饰不了心中的喜悦,随意地甩了这么一句:这小东西命硬,就取个贱名叫石磨吧!石磨就成了磨子的大名儿。

石磨记事起山庄人家户户都有石磨儿,后来山下有了电动钢磨,大多人家的石磨儿就被冷落和废弃了,一扇扇磨盘成了枯井的盖子,成了羊圈门口的门挡,成了山庄村路上偶尔让人闲坐的石凳。磨子却依然使用他的石磨儿,他不怕耽误功夫和程序麻烦地和驴儿一样绕着磨道转光阴。磨子对家人也对庄上人说,电磨快是快,磨下的面蒸馍不甜擀面条不香,哪有石磨地道!确实是这个理儿。隔个三年五载的,磨盘的凸棱不快了,磨子就一个人去“铣”去“铤”,把磨盘又打磨出原有的锋利。磨盘便年复一年给磨子一家磨麦子、磨玉茭、磨高粱、磨糜子、磨了黄豆磨黑豆。磨盘和日月的旋转中,磨子有了儿子有了闺女。

  张老师,我爹没文化,给我起了个贱名,这一辈子,就是个受苦的命,这小家伙,就托你给起个新名儿吧——

磨子引了他的儿子,来到山庄小学张老师的住处。

张老师看着精精干干的小家伙,思忖了半晌,说,你叫石磨,儿子就叫石砺吧!石头只有打凿磨砺才能成材器,人也一样,只有在生活中经受历练才可以有出息,就叫石砺吧!有期待,有寓意!磨子也是读过初中的人,张老师的话也可以听懂几分,儿子自此就成了和石磨儿有关联的石砺了……

磨完麦子已到了半夜,磨子又给卸架的毛驴儿重拌了一茬草料。这次,他还在麦麸里加了好几把黑豆,因为小毛驴儿不仅出了力,还拉磨儿拉出了汗水,他得好好犒劳它哩!

劳作了一整天的磨子没有一点点睡意,他这个年纪,瞌睡早已经少了,出了力气反而睡不着了,索性披了件夹衣走出了院落。

夜色薄薄地罩了山庄,罩了山庄的二三十户人家,一弯月儿在云里隐着,天光就暧昧朦胧,能看见山庄在仲春的夜里萧瑟着,只有人烟稀少和缺少人气的荒凉地场才会这个样子啊!磨子吃了一惊,他不知道夜里的山庄居然会这么颓败。可不是么,原来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庄子,十余年里断断续续搬走了近一半儿,不住人的土窑没有人气撑着,窑口窑面就有崖土的坍塌和悬吊,显出了凄凉荒芜;进城打工或全家外出的人家的院子里,居然有了隔年陈草,春里新草发出来,与旧草一起,把许多这样人家的院落生长得萋萋一片……许多院落里或大门口的果类树木,因为缺少了主人的修理,而生长得歪歪扭扭,杈杈枝枝横七竖八没了一点点条理……磨子忽然感觉到冷了,是缘于一阵夜风的袭来,他紧紧夹衣也缩了缩脑袋。这时候一种莫名的恐惧也袭击了他,他不知道这恐惧就是深深的孤独。

大白天里,磨子在山庄或田地里,还能偶尔寻到一、二个人的。说说话,薰根烟,有一句没一句谈论一点生计的琐碎。实在没人时,他会牵着他的小毛驴儿在草坪放牧,他会把一肚子要说的话一串一串地说给毛驴儿听,小毛驴儿有灵性,吃着草还要耷起一对小小俏俏的耳朵听他说话,把他的心事都拾进耳朵里。磨子还会蹲在猪圈边给猪喂着嫩草,默默地看那个肥肥笨笨的家伙贪吃的蠢样儿。在田土里劳作的过程,是磨子最高兴也最为充实的过程,四季里的庄禾是他最忠实的伴儿,春季里的油菜麦苗就不用提了,夏秋二季的高粱玉米还有那一小片红薯简直能喜煞了他,磨子的眼窝被一地的绿也染成了绿色的了。这年头,庄户人家都把庄稼做得简单粗糙了,只有磨子把庄稼活儿干得细致又复杂,除了大庄禾,他还辟出地来,侍弄一些些韭菜种一点烟叶儿,蓖麻,也隔三差五地在地垅上点几苗萝卜,他不想让土地清闲着,就像不肯让自个儿清闲下来一样。即便是冬里,他也要拿把圆头铣,在地里刮地垅,或一趟又一趟朝麦田里灌茅粪……只有在自家的地里,磨子才觉着心里踏实,地里只要是绿色的东西,他都视作自己的儿女……

想到儿女,磨子的心咚咚紧跳几下,这两天他得赶紧锄完麦地,把磨好的白面送到在城里打工的儿子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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