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卧在院子角落里的大黄狗一下子抖立起来,出人意料地汪汪吠叫着,王掌柜知晓有陌生人要来了。 苟汉放下手里的活儿,赶紧抓住了还在狺叫着的黄狗,呵斥两声,要它安静下来。 秃老汉赶紧颠颠跑去开门。 门开了,进来三个一身军装的陌生人。 怎么会是日本人啊? 翰墨大院里每个人都忐忑着。 没想到太君光临寒舍,快,屋里有请——毛明怕怕地白了一张脸,还不失精明地把不速之客让进了王掌柜北屋的书房里。 不必客气,无需客套,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大日本帝国驻守平阳府二中队的大队长森田三郎先生,同时他也是日中亲善协会平阳分会的会长。 说话的显然是一个翻译官,他所介绍的这位森田三郎有着一副中等身材,四十岁的样子,戴着眼镜,态度是矜持里又藏着自负的那种。透过薄薄的镜片,可以看到他的一对单皮的小眼睛。那里面滚动着一些让人琢磨不透的光波。 翻译又介绍森田三郎身边的一个粗壮却矮矬的家伙,说这位是小队长乔本。乔本有着一脸的粗短胡茬,胡茬下面是一块块僵硬的横肉。 毛明让来客落座之后,用一对惧怯而困惑的眼睛,盯着翻译,询问来客的目的。 自日本人进屋之后,王掌柜除礼节性地让茶外,就一直坐在藤椅上破例吸着他的水烟袋,他眯缝着一对很有些疲惫的小眼睛,顾自地喷吐着乳白色的烟圈。王掌柜也摸不透,这些东洋鬼子们,来到他的翰墨轩,究竟有何贵干。 大队长森田三郎却站起身来,踱到书房的背墙根下,墙面上,悬挂着刚刚绫裱好的那幅六尺墨竹图,一根根气势逼人的竹子让他的单皮小眼睛倏然一亮。 森田三郎连连点着头,随后转过身来,朝王掌柜竖起了大拇指。 王桑画得好,画得好,你不仅画出了竹子的外形,主要是摹画了竹子的精神,看来中国画的精髓,王桑已经领悟得深刻了,本人佩服之至。自从我们进入这座美丽的小城之后,就听人说王桑是写竹的一绝,今日一睹,果然如此。本人也是一个水墨画爱好者,对于博大精深的中国画,在下只学到了一点皮毛,以后就要向王桑多多请教喽。 见日本人客气,王掌柜就摆摆手,他想说什么,胸腔却闷得慌,继之一串暴烈的咳嗽代替了他要说的话。 这时翻译从小队长乔本手中接过了一枚礼盒,很恭敬地放在了王掌柜的画桌上。翻译说,今儿个森田先生是慕名而来的,给王掌柜带了一壶日本清酒、一包日本山茶,瓜籽敬人,一片心意。大队长希望王掌柜给他画一幅樱花图,他好悬在他现在的指挥所里,以解他的思乡之愁苦。 原来如此。 王掌柜猛咳过后,脸上已憋涨出两朵潮红,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也不去看森田一眼,只对了翻译说道: 中国画是讲究意和气的,作画时要意念要运气。这是丹田里挥发出的一种气流,从开画到收笔,是一股气在操纵着狼毫。你也看到了,我已是气伤之人,今后已画不得画,运不得笔了,以前那些东西,只是胡乱涂鸦而已,这就承蒙你们错爱了,何况我作画,是画眼中和心中熟悉之物的,你说的什么樱花之类,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谈何作画呢?还是请各位另寻高明吧,我这里不再奉陪了。 王掌柜说罢,让苟汉扶了他进卧房去歇息了。 森田三郎原本想和王掌柜好好交流中国画的心得的,不料这个病殃殃的干巴老头却怪怪地不给面子,他的脸色一下青灰起来。 八嘎——站在一边的小队长乔本冲着王掌柜的背影吼叫起来,他欲扑过去,被森田严厉的眼神拦挡住了。 森田用日语给翻译吩咐了几句什么,便和乔本掉头走开了。 翻译也一脸尴尬,他忍着气愤对毛明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这年头,怎敢和皇军较劲?方才大队长交待过,限三天时间,让你们掌柜把这幅樱花图画好,要不,你可掂量掂量皇军的厉害。 翻译说罢,放下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毛明从未见过的着色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丛丛一树树粉红色的花朵,是娇娇艳艳的柔软的花瓣,那些花瓣好像被触摸一下,就能飘落下来……一团一团,一簇一簇,盛开着浓郁的生命的热烈啊……。那可真是一大片粉红色的飘带哩,难道这就是方才日本人说的那种樱花吗? 这一棵棵,一丛丛的树,就是樱花树吗? 毛明一人痴痴地看着,寻思着,却被从王掌柜里屋发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无功不受禄,把那个盒子给日本人退回去!退回去—— 只见苟汉从里屋出来,拿了那个礼盒去追日本翻译去了。 汪……大黄狗冲着翻译的背影大叫一声,好像在给追人的苟汉增加一些胆量。 三天时间,这可急坏了毛明,如果师傅执意不去画那个什么樱花,谁能料到日本人会干出什么事来呀。 毛明小心翼翼地踱进王掌柜的卧房里,但见师傅一人斜斜地躺倚在木床床头,目光散淡地看着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看,毛明没有吭声,静静地过去给师傅捏肩捶背,许久了,才试探地说: 师傅,咱自己不能和那帮东洋鬼子怄气的,气坏了身子咱自个遭罪,当然,那帮畜牲咱也惹不起,大不了,等你火气消了给他们画一张便罢了,息事宁人么…… 没等毛明说完,王掌柜就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窝,你说什么?画一张便罢了?你说得好轻松,强盗欺负到家里了,咱再给他们陪笑脸送巴结?咱还有骨头没有?哼,哼,一帮野狗造下的东西既要侵占别人的国土,还要解什么思乡之苦,滚回到东洋不就结了! 王掌柜气哼哼地骂着,毛明半句也不敢吭了,又安慰了师傅几句,兀自回到他的西屋去了。 方才毛明就把翻译留下的照片揣在怀里,这会又悄悄拿出来,借了窗户的一丝微亮,细细端详了半天,他揣摸着,在心里暗暗筹划着…… 翰墨院似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 三天的时间眨眼便到了。 第三天早上,翰墨轩还未开张呢,一旁的大门便被叩得山响。苟汉牵引着黄狗刚刚拉开门栓,就见日本翻译引了乔本小队长外带两个荷枪的士兵气势汹汹地撞了进来。 苟汉上前欲拦挡一下,即被乔本推到了一边,嘴里还咕咕噜噜骂了句什么,苟汉想,把你的先人哩,还从没见过这等蛮横的家伙,他真想招呼黄狗一下,先撕咬了乔本这家伙一脸的横肉。转念一想,师傅今个很可能有了大麻烦,便快快地颠了脚步,他要去照护师傅去。 王掌柜瘦瘦的身骨依然困坐在那把老式藤椅里,他面前光滑宽阔的画桌上置放着修长的水烟袋和扁平的泥茶壶,他的怀里,也一如既往地爬卧着他珍爱无比的小花猫。小花猫懒散地睁大了一对圆圆的猫眼,对面前陌生的来客似乎无动于衷。 王掌柜轻轻掂起水烟袋,平静如同往日一般地吸起来。这几日异于往年,往年的冬天他是不能吸水烟的,因为患有严重的咳。这几日例外了,水烟袋从不离手。吸水烟不同于吸旱烟,吸旱烟只要点燃一锅子,或快或慢或松或紧,皆由吸烟者自个去把握。旱烟锅子容量大,燃起来时辰也长,吸着就从容舒缓了几分。吸水烟是讲究个节奏的,一锅就只能吸那么两三口,这中间因了吮吸的气流带动着水厢里那一汪水的律动,便有了动听的音响,而被吸动的烟雾,还要在水厢和修长的铜管里作一个优美的笼罩,再分为两个支流,分别从口腔和鼻孔里窜出来,窜出来的烟雾就由原来的紫青色变为乳白色了……故尔,吸食水烟的过程,复杂而艺术,也有几分紧凑和紧张,就像进行一幅国画的创作一样地复杂和艺术了。 此时的王掌柜正呼呼噜噜安然地享受着这种复杂而艺术的吸食过程。 听到响动和风声的毛明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居然惨白成了一张雪样的宣纸。 翻译官走到王掌柜面前,用一种很生硬的口气说: 王掌柜,我是奉森田大队长之命前来取画的,咱们有言在先,三天之后来拿,就请你示画吧—— 王掌柜此时正好吸完了一轮,抽出烟筒轻轻一吹,那一团儿烟灰便朝空中弹去,翻译一躲,便飞到他身后一个日本兵的左脸上了。 清了清嗓子,王掌柜说,你翻译先生也是个中国人,是中国人就该懂这个普通的道理,不可以强人所难,那天,我说过了,我是一个伤了元气的人,而国画是要靠意和气完成的,另一个,我从未画过日本国的什么樱花的,要我照猫画虎本人做不出来! 翻译生硬地笑了一笑,又把脸凑到王掌柜跟前,似乎是耐了性子道:王先生,本人也是受人之托,拿不上画我是交不了差事的,吃人家的饭,就得给人家办好事,今儿我把话说白喽,你可不要再犟,我们是有备而来的,乔本小队长可不是吃素的主儿哪。昨天,森田大队长偶染风寒,我们到城南五道庙找一个老中医求治,那老家伙就是拒医,乔本小队长手起刀落,那老东西的脑袋就像一颗干瘪的老南瓜,在他的中草药铺子里滚动了两圈儿……你可识趣点,今儿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 王掌柜就忆起了前不久给他看病下药的老中医尹老先生,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师傅,你就,就给他们画一幅吧。 毛明这时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把那张照有樱花树的日本照片放在了王掌柜面前。 你给我闭嘴—— 王掌柜严厉地看一眼毛明,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有某种震慑力。 毛明低头退到一边了。 唤作乔本的小队长忽一下从腰间抽出一把军刀冲向王掌柜,哇哇呀呀叫唤一气,对了翻译又比划一番。 翻译扭身对了毛明嚷道:拿笔墨来,拿宣纸来,不把画画出,今儿个死啦死啦的—— 毛明就飞快地从翰墨轩取来了什色宣,那是尚未裁好的一摞宣纸,同时还带来了一把裁纸用的割刀,因日本人交待过要画四尺的,故尔他要亲自为王掌柜割纸。 要么立即作画,要么把命留下,王先生,你可是个聪明人,你选择吧。 翻译逼上来时,乔本小队长的军刀也逼了过来。 王掌柜沉稳地坐着,清癯干瘪的老脸上平静如初。 翻译朝乔本又嘀咕了几句什么,那意思说,中国像他这样年纪的生意人大多把资产和家当看得高过了性命,因为这是他们惨淡经营大半生的结果,为了家当,他们可以舍出性命来的,我们可以从这里胁迫他的。 乔本抖动着满脸横肉,让翻译就把这意思明白地告给王掌柜。说罢他收起了那把寒光闪闪的军刀。 王先生,方才乔本小队长讲过,要么你款款地把樱花画完,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和睦相处,你的伙计做他们的生意,你呢,安心地画你的国画,安享你的晚年,一切照旧。如果你依然固执地不去画,依然和皇军作对,那么,今儿就一把大火烧掉你的翰墨轩,烧掉你的四合院!大日本皇军说一不二,你就看着办吧—— 王掌柜听罢还没什么反应呢,毛明却像一只被抽了筋的猴子,身子刹时软成了面条,要不是依了那面长长的画桌,他肯定就瘫在地下了。他几乎斜跪在了王掌柜的跟前,几近乞求地说: 师傅——看在多年来我侍奉你的份儿上,今儿,你就委屈一下吧,竹子也是画,樱花也是画,画啥不一样呢?难道你就非要等那么一个可怕的结局不成,再说了,你的手就有那么贵重吗,啊?师傅—— 王掌柜没想到他心爱的弟子会为这事一而再地求,如今居然跪下来相求了,居然说出了这等下作没出息的话,他惊异而气愤,王掌柜铁青着一张寡瘦的脸,怒吼一声道: 给我站起来,你这个没骨气的东西!你还配谈论竹子,还有一点做人的气节没有?真没想到你是这种样子…… 王掌柜气得手都颤抖了,双唇也抖着,泛了一层青紫,还想说什么,终没能说出。 毛明忽地站起身来,他此时已换了一副面容,全没有了往日的谦卑与下气,声调也变得尖厉许多—— 好,师傅,就你有风骨,就你懂气节,你也不想想,我这么多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在你面前,我哪里是儿子呀,我连孙子都不如,平时我给你端饭端汤,你病了,我给你端屎送尿,你病重了我甚至,我甚至品尝你的大便,你说,我,还能算一个人嘛。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熬到了能喘气和出头的今天,师傅就算你不替你着想,你老了啊,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啊,替我们的翰墨轩和这个家当想想啊,现在的家当是我毛明的家当了呀,你咋着也得替我着想吧!就一幅画么,果真就让你少了气节,抬不起头来了……不至于那样小题大作吧…… 毛明变了腔调的嗓音一直在北屋里缠绕着,他一道鼻子两道泪水地又哭求起来,引得翻译和几个日本人都在怪怪地看他。 王掌柜在毛明诉说的时候一直闭着眼睛,他的表情痛苦和难受得几近于扭曲了,两只腊黄的手互相用劲捏着,关节被捏出巴嗒的脆响。忽然,在人们毫不留意的时候,他用左手探过那把裁纸用的割刀,快疾地抡了起来,只见割刀刀刃寒寒地一闪,一个圆弧划过,手起刀落,那刀刃齐齐地切砍在他的平放于桌面的右手上——四根多半截手指就借了砍剁的力量,一起弹飞了出去,飞到墙对面刚悬挂几天的六尺墨竹图上—— 啪——啪——啪——啪—— 四根被砍断的手指齐齐地戳在竹枝竹叶的疏朗处,许久了,才纷纷掉下去,说也怪,四根手指的断裂处给墨竹洇上了四个鲜红的血印,洇着,浸着,居然开成了四朵冬日的腊梅花。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 八嘎鸦路—— 乔本小队长反应过来后,第一个冲了过来,挥拳猛击在王掌柜的干瘪的脑袋上,王掌柜连同藤椅一起散架似地倒在了砖地上。 与此同时,苟汉喊了一句别人很难听懂的老家山里话—— 大黄呀,你给老子咬他个驴日的—— 唤声未落,浑身充满烂斑的大黄狗如一道黄色的闪电从人们头顶掠过,只能隐约听出它枯黄的狗毛嗖嗖地干响,人们还没弄清怎么回事情呢,它已凶猛而快疾地扑倒了乔本,张开多日未曾吃肉的大口,就在那张满是横肉和胡茬的脸子上撕咬拉扯,但见它细长的脑袋奋力一扬,拽着一大口血淋淋的人肉夺路跑出去了。 乔本杀猪一般地嚎叫着,在地上打滚儿。 两个日本兵本能地持枪追了出去,去追疯跑的黄狗。 叭——叭—— 日本兵眼看追不上了,向远处的那一袭黄影儿开了数枪。 师傅—— 这边苟汉粗粗地哭了一声,把昏迷了的王掌柜紧紧抱在怀里。 惊魂未定的翻译官这时刻刚刚清醒过来,他声嘶力竭地指挥两个已经返回来的日本兵: 快,点火,点火,把所有的屋子统统烧掉—— 慢着!慢着!你们看—— 毛明却挡住了欲点燃火把的日本兵,他神奇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四方四正的洒金宣,小心而快捷地展示开来—— 那是一幅整整四尺的大画幅,画面上是一丛丛一树树艳丽的樱花儿,那些花儿,柔软粉嫩,娇饶明媚,自然有一些俏俊的笔墨。 这——? 翻译官不解,但脸上已绽开一些樱花的微笑。 毛明涎涎地说,我就怕他个老东西犟着不去画,这两日,我专注下力地就绘了这一幅。其实,我是一直在画花鸟画的,尤喜牡丹和玫瑰,当然,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可以和森田大队长交流一些中国国画的…… 好的,好的,这下,森田大队长那里,我就交差啦,想来森田也会喜爱的。 翻译官小心地接了那幅樱花图。 这时候,谁都没留意,那只被王掌柜一直宠爱着的小花猫儿早从王掌柜怀里开溜了,它居然在墙根下叼了王掌柜的一根断指头,从猫洞里偷偷跑了去。 …… 五天后苟汉背着身骨极度虚弱的王掌柜,回到苟汉远在山凹的穷家里,他要采一些简单的草药为他的师傅和他的掌柜治病,当熬好了第一碗汤药,苟汉端着给师傅喂服的时候,他们惊喜地发现,那只大黄狗奇迹般地跑回来了,它又瘦又丑,腰里有明显的血迹,它却欢快地狺狺两声,向主人摇动着光秃的尾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