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翰墨轩的生意一下子显得凋敝了。 一整天门面里进不来几个人,更售不出多少东西,大街上人们惊慌着一张张脸,脚步匆匆地从翰墨轩门前走过,却很少有人进来光顾和逗留了。 日本人一夜间攻占了晋南这座小城。 就在王掌柜画完那幅六尺墨竹之后,日本人轰破城墙占领了这座美丽小城的。 天渐渐地凉起来,大把大把的风,把小城推进一个难熬的冷季里。 王掌柜的老毛病又犯了,不怕天热,就怕天寒,他整日地缩在卧屋的床上,大口大口地咳,单薄瘦弱的胸腔被他自己制造的暴烈的咳,震动得一下又一下颤抖。 水烟袋是不能再吸了,起码在这生病的期间,绿茶也几乎不能再喝,因为绿茶原本属于凉性的。王掌柜喜欢的水烟袋和泥茶壶这两样物什就不像平时那样紧随了他,搁置在他的眼前。 他眼前的木几上,放着几包草药,放着盛药汤的木碗,木碗里还剩留着一底残汤,氤氲着一团儿白气,白气里就有了苦苦涩涩的草药味儿。 让王掌柜欣慰的是,他最最宠爱的小花猫儿虽不能像往日那样依赖在他温暖的怀里了,但它也寸步不离地就卧在身边的床榻上,那个位置,无论怎样地测量,它离火炉和王掌柜的身体都是最近的,小花猫就慵懒地卧在那里,睡一会觉,打一会儿轻微的呼噜,然后起得身来,伸展着它苗条而俏丽的腰身。面对对它宠爱有加的主人,小花猫也会施展一些令人疼爱和喜欢的本领,它伸展着它的细细的顺溜溜的腰身之后,会伸出红红嫩嫩的舌头来,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它的前爪儿,很悉心地,很用功地,舔完一只,再换另一只,小花猫觉得把它的两只前爪舔得特别干净了的时候,就变幻成一个蹲立的姿式,它的两只后爪后腿弯曲在身子下面,用轻巧的屁股坐在床上,身体的整个支撑就在变曲的后腿和屁股上了。这样,它的两只前腿前爪就十分灵巧地运作着,小花猫最拿手的是洗脸的表演。其它人家的家猫也洗脸,也是用两只前爪在搓动自己的猫脸,一下一下的,很是生动的样子,那是生理的需要,那是猫脸脏了或是痒痒了,需要前爪去搓动一阵。而小花猫不是,小花猫似乎知晓主人喜看这一着,故尔在洗脸时就带有了表演和夸张的动作,它先把两只前爪抬起来,交叉着扬一扬,又把两只爪子握起来,像人抱起了拳头,抱起来,上上下下拜动,又与人作揖一个样样,这样一拜二拜三拜,有时也四下五下不等,算是给主人施了大礼。仅这一着,就让王掌柜乐不可支了。他常常哈哈笑着,感动得眼泪也流了出来。 施礼完毕,小花猫就正儿八经地洗开了猫脸儿。这小东西还真有灵性,它好像观察过人们洗脸的动作和步骤,在这里模仿、运用和发挥。它先是把两只前爪搓了又搓,又各分左右地贴在了脸颊上,贴上去,顿了一顿,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又揉又搓,动作先是轻柔,之后就用力了,先是缓慢的,之后就加快了,它加快洗动的姿态委实令人喜欢…… 尽管王掌柜咳着,这一刻是笑声取代了咳声,尽管笑过之后又要补充一串更猛烈的咳。 这小东西,这小东西,识人性咧,识人性咧…… 王掌柜笑着夸着,一张腊黄的瘦脸上就浮出几许明媚和生动,因了咳嗽大笑和喜悦,生动里还掠过一丝潮红。 小花猫这东西也娇惯,这样的施礼和洗脸动作一天最多只有两次,大多在早上和晚上。说也怪,它仅仅给王掌柜一人表演,其他人理也不理。二伙计毛明曾多次喂他鱼头和猪蹄,小花猫最多是舔舔他的手背,或懒洋洋地娇叫一声,算作报答,毛明试图让它做一次施礼和洗脸的表演,这小东西居然恼怒地扬起前爪,做一个挠抓的姿势,吓得毛明跑了开去。 不管怎么说,有小花猫作陪,该给病痛中的王掌柜是一个莫大的慰藉了。 让王掌柜更为舒心的,便是二伙计毛明了。 王掌柜在床榻上咳嗽,每一声咳,都像一根针,深深地刺疼了毛明。门面上生意冷落,一天半晌不见一二个顾客,毛明索性就关了店门,一心一意去照料师傅,除了给师傅熬一剂又一剂的中草药,毛明还给师傅熬生姜、红枣、红糖水,给师傅驱寒暖胃;王掌柜有时咳不出来憋闷的时候,毛明就在床边轻轻地给师傅捶背,他把拳头轻轻握起来,一下一下轻轻给师傅捶着,捶罢了又给师傅一下下揉着胸脯,直到师傅把闷在胸腔的痰吐出来;王掌柜披上外套要上茅厕时,毛明坚决地挡住了,他说,一个病中的人,怎么敢在大冷天里解衣宽带上茅房呢,一旦中风受寒,不是病上加病,雪上加霜么。本来是大伙计苟汉背着王掌柜上茅厕的,这样,就被二伙计毛明挡了回去,挡回去了,王掌柜每天的屙尿自然就用那一只白色的瓷盆,而这只瓷盆也被毛明承包下来,倒、涮、洗、用全由他一人伺候了。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忠心耿耿地一次次给自己倒便盆,王掌柜枯涩的老眼里曾被一圈泪水浸润过…… 王掌柜无儿无女,前些年老伴又离开了人世,是他和这俩徒弟度过了这多年的光阴。是老祖宗手里传下了这座还算排场的四合院,又是他手里置办了这个经营文房四宝的翰墨轩,眼看着自己一天天地老了,每至冬天他都有风烛残年的感叹……他曾想把苟汉和毛明认作自己的干儿子,在自己百年之后,让他们把翰墨轩好好开办下去。接着他又否认了这个主意,后来的日子里他就于不经意间悉心留意着二人的异同。 大伙计苟汉人老实肯干,是那种三脚踢不出半个响屁的角色,人一旦老实得过了头,那就属于窝囊了,而一个窝囊的人肯定没什么大出息,人都没出息了,像翰墨轩这样的摊子敢交给他吗,就是半个摊子也不敢,苟汉的窝囊和邋遢,只配当一个受人支使的受苦人…… 一想到苟汉,王掌柜就不由地要叹一口气,叹气是叹苟汉的没出息和不争气。当初,王掌柜曾试着让苟汉管一管店里的账目,因为他踏实和老实啊!秉性老实的人是最适合干这项营生了。管理过账目的人,慢慢地就能管理一个店铺了,这是一个历练的过渡。谁知道半个月不到,苟汉就吵着脑子仁都发痛。他宁愿上山挑两捆干柴来,下河担两桶泉水来,也不愿意拨拉一下子算盘子珠儿,再看那账目,那真是狼毫毛笔蘸了浆糊,啥不是个啥了。那会起,王掌柜心里凉凉的,觉得苟汉实在是个提不起来的主儿,一辈子就给人受苦吧。 常常在院子里,王掌柜就看见苟汉一个人亲近那只无人理少人睬的黄毛癞皮狗,见苟汉给它喂肉皮,见苟汉给它刷狗毛,王掌柜的心里就涌起一阵阵复杂,复杂过后便是深深的鄙夷了——嗬,这可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了,苟汉已经混到了和一条癞皮狗为伍的地步了。 王掌柜就把心思集中到了毛明身上。 毛明管理的账目清清楚楚,就像他在宣纸上留下的一幅幅花鸟画儿,红红绿绿,色彩分明; 毛明的心好细,就连王掌柜水烟袋里的那汪水,该几天换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毛明好有眼色,王掌柜坐在院里品茶时,只要轻轻一咳,毛明就端来了痰盂给师傅接痰; 毛明好勤快,一周七天里,他要给王掌柜洗一遍内衣晒两次被褥; 毛明闲暇的时候,从灶房里切好精瘦肉,一条一条悉心地喂养那只漂亮的王掌柜喜欢的小花猫。 …… 这个冬天,王掌柜的病情加重的了时候,又是毛明一次次给他倒便盆。看到毛明白净消瘦,精明又不乏诚恳的一张亲切的脸,在心底里蕴藏了很久很久的那个想法,就像初春的竹笋一样顶破心壁,噌噌噌噌地萌芽了…… 是时候啦,是要向毛明交班的时候了,这个比亲儿子还要可靠的伙计或者说徒弟难道说还不是他的生意和家当最合适的继承者么。 他得向毛明交这份心,交这个底了…… 透过窗玻璃,王掌柜无意中看到大伙计苟汉埋头打煤泥的那侧敦厚的身影,他的心一动。 到了那时,苟汉怎么办,苟汉还能像自己活着的时候这样缺心少肝而又无忧无虑地生活吗? 王掌柜得替他的大伙计苟汉想一想。 王掌柜得让苟汉得到一些有保障的实惠的利益啊。比如,把西屋划给苟汉,把翰墨轩生意的三分之一让给苟汉,这一切,都得让他这个做主人的交待清楚,或者,写个明白的…… 想到这里,王掌柜的脑子一阵生疼。 王掌柜的病情又加重了,浑身发烧,身体虚弱得走路也轻飘。 在店铺里,凡是遇到的顾客,毛明就打听,他要打听到这座城市里最好的中医,来给自己的掌柜瞧病。 功夫还真没白费,毛明到底打听到了在城南五道庙一带的一家中药铺子,老板尹先生是一个口碑不错的老中医。 那天天阴着,碎碎地飘着一些雪花。 毛明帮王掌柜穿好了衣裳,因天冷,还外加了一件羊皮外套。随后,就准备到街口唤一辆人力车来。 毛弟,不用唤车的,你看,我把咱店的那辆车子,早就拾掇好咧。 苟汉说着,就推过来一架叫做两轮车的小木车。小木车是翰墨轩平时装运一些货物的,车邦深,车盘大,轮子又是时兴的胶轮。苟汉显然事先加了些工,车盘车邦都垫上了厚厚的绵垫和绵褥,还用木架临时支起一个斗蓬,虽不十分雅观,但遮风挡雪,人坐进里面,想来也会舒适许多。 毛明一看,皱起了眉头,把一只嫩白的手摇来摆去的,连连说道: 苟兄你可真是,让我咋说你好?你这叫费力不讨好呀!咱师傅是何等人物,洋包车还不一定坐呢,咋会坐这号临时凑合成的土车子?快推到一边去吧,别误了师傅的瞧病。 苟汉就尴尬起来,不知说什么为好,这时,王掌柜出得门来一眼便瞧见这显然为他搭建的车子,看了一看,又看了一看,腊黄的脸上浮出一缕笑来:嗬,这倒有趣得很,坐上也别有兴致咧。 见王掌柜喜兴,毛明也跟着点点头,就扶师傅小心地坐进车,为照护得体贴,毛明也坐上土车的一角,他扶着王掌柜。 苟汉憨厚的脸盘上,便旋来少有的兴奋的红光。一年下来,王掌柜鲜有一半句肯定他的话,今儿师傅如此慷慨地褒奖了他,那张脸盘就被兴奋挤压得扭曲了,自然就款款地驾起了车辕,像一头实在的牛,拉起了土车。 慢着—— 王掌柜在土车刚刚启动时,忽地想起了什么,他说,怪不得心里没着没落的,哎,把小花猫忘在屋里啦,毛明你去替我抱过来。 毛明把小花猫抱到师傅怀里时,花猫仍在咪咪地叫,那对圆圆的猫眼里,依然布满了委屈。 土车出得门来直向城南拐去,苟汉驾车,拉得平稳快疾,在薄薄的雪地上行车,苟汉听得见车轮和雪屑轻松的磨擦和吻合。 毛明忽地说,师傅,真是大煞风景,咱家那只癞皮狗,不知啥时出来的,它在后面悄悄跟着咱哩,把它呵回去吧? 王掌柜这时只顾了他的花猫,似乎没明白毛明的话。 毛弟,就让黄狗跟着吧,也是个,是个伴儿么,它也惦记着师傅哩。 苟汉鼓了勇气说出这句话,算是对师弟的求情吧。 毛明见师傅没有反应,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也算是答应了。 大黄狗离土车有两丈左右,就这么不近不远地跟着。 老中医确有了一把年纪,他脸上的皱褶,苟汉觉得像他山里老家晒蔫了的核桃皮。老中医瞧病却仔细,望闻问切,一遍一遍地过,就是迟迟不肯下方子抓药。最后,老中医细细地端详了王掌柜,又看王掌柜身边的俩个小伙子,喏喏着问:请问先生,他们俩,是你的什么人哪? 王掌柜不知何意,难道身边的人也和医病有关联么?就不经意地回答说,他俩是我的伙计,也是徒弟的,当然也可以算是…… 一句未了,老中医接了说,伙计就是伙计,徒弟就是徒弟,难道还有什么牵连不成? 看来,老中医想要刨根问底。 毛明这时递上话去,说,我俩是掌柜的伙计,也是师傅的徒弟,还是他老人家的干儿子,老先生有啥事就请您照直了说吧。 这感情好了,这感情好了,你们师傅的病,是陈年老疾了,需要以后慢慢调养的,倒也无大妨,只是他眼下的这高烧,还是持续着不肯退去,要确切地诊断出来,才可以对症下药的。可要诊断清楚,就只能,只能,有一个下下策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老中医抽动着一脸的皮肉,很为难地说。 请老先生明示—— 毛明一时有些紧张。 苟汉也意识到什么,拿了眼窝去瞅老中医。 老中医道:也无须紧张,只是需要你俩其中的一个,品尝一下你师傅的大便,除却了臭,要辨别其中的滋味,是苦、是涩、是麻、是辣、是酸……我好依了这,来诊断下药的…… 这——! 老中医低低的话语却让毛明惊异不已,就是苟汉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毛明还是反应快,他知晓每天的这么一段时间里正是师傅解大手的时刻,他不容王掌柜摇头摆手和推辞,就一把扶了他走进这个中药店一边的厕所去了。 …… 毛明是当了王掌柜的面亲口尝了王掌柜的大便的,他品尝得很仔细,很认真,就像平日里尝一颗丸药一样。毛明的表情其实早已经扭曲,他尽力让表情平缓一些。可他的双眼里还是汪着两颗泪珠,那是酸楚的泪水,他没有让泪水流下来……一袋烟的功夫后,毛明把嚼尝后的感觉告给了老中医——有些苦涩,苦涩里还隐隐地含一些腥酸的。 老中医开好药方,并包好草药后,颤颤地对王掌柜说,先生,你能有这样的好徒弟,是你前世修来的德性啊!难得,实在难得,看这座城市里,还能寻出第二个么?我看病几十年,今儿还是第一次碰到,不易呀不易呀…… 那一晚,王掌柜失眠了,翻来覆去不得入睡,眼前尽是徒弟毛明的影子,他想,即使亲生的儿子,也未必能有毛明的这份孝道。 王掌柜就有些暗责自己的犹豫和多疑,说穿了还是一份私心,他当即披衣起床,在灯下写了一份字据,字据的大意是把整个翰墨大院的房产及家业一并交予毛明,当然,毛明就成了他家业合理合法的继承人了。 那张字据上留下王掌柜鲜红名章的时候,他深深地舒了口气,就像前一程子完成了那幅六尺墨竹时一样的轻松和愉悦。 那一晚,王掌柜召集了包括秃头老汉在内的所有人员,宣布了他的意愿,并把那张字据郑重地交给了毛明。 毛明眼圈红红的,当即给王掌柜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候,天气倏忽间就变了脸,呼呼的西北风打着哨子撕扯着这座小城。 几个人着实吃了一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