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小如丝的岸边小路上,果真有人影的移动,站在平湾拦截带的位置,黄河生只能粗略地看一个大概,三个人里,二女一男,难道,他们又是前来认尸的么? 河生没有多想,又去忙他的打捞,他探下长长的钩竿,运了双臂却一下不能钩回来,再用力,钩竿还是沉沉地不动。 难道钩住了石头?河生想,石头一般都是光滑的,即使有凹陷的地方,钩子也绝不会搭住的。再试着左右移动一下,他感觉确实钩住了类似铁器一样的东西。 往回一拽,沉,还是没有移动的意思。 什么东西这么重呢?河生褪去他的长裤,他决定潜下水去,试探一下。 河生是从土筏子上滑下河去的,他没有像平时那样,朝河心里跃去,因有不明物在河底潜伏,他得分外小心一点,怕那东西划破了自己的皮肤。 没费什么功夫,他便潜到了水底,在水底的淤泥里,他摸到了一个铁架子一样的东西,它深陷进河泥里,难怪钩竿拉不动它。 河生的心里还只涌来一些喜悦,那毕竟是个铁架子,捞上来卖废铁,也挣个百儿八十的,这年头,废铁也值钱啦。 耗费了吃奶的力气,他将铁架子从淤泥里移动了出来,借了河水的浮力,他一点一点拉着,从水底拉到河岸边了。 终于拉上了河岸,河生才详细辨出,这是打麦场上打麦机或脱粒机的机座子。难怪这么沉这么重。河生现在还是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得好好歇息一会儿,才能把这东西弄到那一堆有用的物什里去。 现在河生的位置,正好能看到背湾阴崖下的那一片水域,水面平平静静地没有什么波澜,一只土筏子悠忽间划破了水面的平静,土筏子上照例站立着老爹,破例的是筏子上多了一个姑娘,姑娘半蹲着,似乎害怕筏子的晃动。片刻,她又站了起来,用手撩一下被风刮散的头发…… 那一刻,黄河生的眼睛直了,又瞪圆了,他揉一下方才被河水浸泡过的双眼,再使劲聚了光细看,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土筏子上的姑娘怎么会是汪晓雨呢? 黄河生惊愕得能跳起来。 的确是汪晓雨,看她苗条的身材,那一束乌黑朝后梳去又挽了一个结儿的头发,还有那一张忧郁的此时又布满忧伤的脸庞,那不是他的同学汪晓雨是谁? 河生的心,咚咚激跳,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这是他两个多月来曾多次在睡梦里出现过的女孩儿,如今就梦幻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并且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和特殊的情形下。 肯定是晓雨的家人出了不幸; 河生马上这样想。 难道是晓雨的父亲有了不测? 黄河生立时想到前两天他和老爹在河底打捞上的那具死尸,他就唤作汪天恩的,在这个县城里,汪姓人家极少,当时的河生并没有多想,现在忽然联系起来,觉得十有八九是汪晓雨的父亲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次在校园的碧水湖畔,汪晓雨曾对他说过,她的父亲在外地打工,她的母亲在给一家住宅小区清理卫生。是她父亲回归的途中遇到了特大暴雨被洪水冲进了河槽,最后被冲到了这里? 黄河生这样推断猜测着,巨大的怜悯之情紧抓了他的心,他呆呆地坐在一块青石上,人也愣怔得成了一块石头。 一阵哭声传了过来,是汪晓雨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她在背湾下面确认出了死者是自己的父亲后生发的痛哭,那哭声像河岸边的酸枣刺,一阵一阵刺扎着河生的神经,一阵刺痛后又一阵麻木,他为汪晓雨的不幸深感难过。 人在难处需人帮。这会儿,作为曾有过交往的老同学,他黄河生能帮了汪晓雨什么呢? 下意识里,他看了看自己的全身,他现在几乎是一个泥人了,除了一条短短的裤头,他是一个几近光裸的泥人了。他有些匆忙地回过神来,躲在一大块红石背后,清洗自己,那里有一泓淤积的较干净的水,他草草地洗去浑身泛干而贴在肌肤上的泥浆,穿上早已不干净的衣裤。 黄河生还是没有勇气摇过筏子去,去见此时伤心不已的汪晓雨。 但是,大石背后的黄河生能清晰地听见背湾那边的说话,这会儿河水平静无风无浪。浓郁的河泥的腥味挟带着那边的说话声一起飘荡过来—— 黄师傅,你开玩笑吧,怎么就这么高的价? 是那个男子的声音,显然被老爹说出的价码吓了一跳。 俺从不跟陌生人开玩笑,俺看你诚实,看她娘俩可怜,才免去了刚才的认尸费?那可是200多块哩! 黄师傅,我姐她是个下岗工人,我这外甥女高中刚刚毕业,还没工作呢,别说五千块,就是两千块,也马上拿不出来,你老就发发慈悲,照顾照顾吧……高抬贵手吧…… 说话的男子看来是汪晓雨的舅舅了。 黄师傅,我每月的工资才三百八十元,刚好够我母女俩的生活费,平时,就节俭着过日子,谁承想,闺女她爸又出了这样的凶险,真是天塌了,地陷了,往后还有啥指望……黄师傅,就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我这里,还是东凑西借弄够了一千块钱,就算你打捞的一点辛苦费吧……黄师傅,你的大德,我们以后会报答的—— 晓雨的母亲说着又哽咽起来,她再没有说下去。 黄河生静侯着老爹的回话,他想,老爹即是再硬的心肠,也会被女人的泪水泡软的,孤儿寡母,如此祈求他,他定会破了前例,网开一面的。 许久了,才听到老爹低沉阴冷的声音——你们也得体量俺的难处,俺整天可是在死人窝里泡着哪,不是俺不通情达理,实在是那点钱驱不跑沾在俺身上的霉气,这样吧,俺也不和你们多磨嘴啦,俺就破一回例,违一次规,你们放下四千块钱,把人带走吧! 老爹的口气生硬无比,生硬得使人不容商量。 河生的心里就涌来一股气,他想,老爹怎么会这样一头钻进钱眼里,什么也不顾及了? 好我的黄大哥哩,你就是让我们砸锅卖铁,眼下也凑不够四千块钱哪,你就行行好吧。我们母女给你下跪啦—— …… 黄河生再不忍心听下去,他迅速划了筏子拐到了背湾处,一个箭步跳到河岸上,他看到,他的同学汪晓雨正与她身边憔悴不堪的母亲齐刷刷跪在老爹的脚边。 河生的老爹却把一颗干干瘪瘪的脑袋扭到一边,无动于衷的样子。 晓雨——快起来! 黄河生不容分说,一把扶起跪在地上的汪晓雨,继而又扶起她的有些披头散发的母亲。 起来吧——阿姨。 —— 汪晓雨一时没能认出这个扶起她来的青年是谁,并且这么娴熟地唤她的名字。 她怎么能一眼认出来呢,在校时,河生一副高中生的装束,衣服虽朴素,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县城绵软的水,滋养得他居然也白皙嫩面了。这会儿,河生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捞河汉子了,脸色黄中泛黑,黄河古道雄性的风,在他的脸上一点点雕刻着粗糙和生硬,他的衣裤是被黄河的泥浆水多次涂过染过的,而他的整个身上,扩散的是河水里浓郁的泥腥味儿……汪晓雨怎能一下子认出来呢。伤心姑娘红肿的眼睛里这会儿是一缕缕困惑与不解。 晓雨,我是河生,我是黄河生呀,毕业后,我就,就在这河段上捞河哩。 河生还是有一些难堪和尬尴,毕竟是在他有过交往的女同学面前,他搓着手,那已是两只随时被河水浸泡的河泥一般颜色的粗砺的手了。 河生——!捞河——? 汪晓雨很快反应了过来,即刻认出了黄河生,姑娘忧伤的眸子里蹦出的是惊讶和惊喜,实在没想到,在这个地方会遇到她的同学,那个沉默寡言面色泛黄的男生,如今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劳动者,一个手持钩竿的捞河汉子。 河生把他的老爹、把汪晓雨简单地作了一个介绍,一个僵持了的事情,似乎应该有个转机了。 晓雨和她的家人都期望这个转机的到来。 为避免双方在场的不方便,河生把老爹叫到一处巨大的石头底下,这儿,离晓雨他们有十余米的距离。 爹,人家姑娘可是我的同班同学,上学时,我们都处得很好,你看,不看僧面看佛面,那又是姑娘的亲生父亲,今儿,你就破例一回吧。 河生嗓音压得很低,他怕不远处的汪晓丽听到他在为这事儿向自己的老爹求情。 那你说咋个破例? 老爹的口气淡淡的,一副漠然的神情。 意思一下吧,收个百儿八十的辛苦费就行啦,你就权当又是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吧。 百儿八十?你倒真会体谅别人哩,你说,咱干捞河这营生,能碰到一家认领的主家,容易么,四千块俺已经很照顾啦,人可要识尽哪! 老爹有些嘲讽地看他一眼,没有让步的意思。 爹——她可是我同学哪,你给我个面子好不好,你让我以后还见不见人家? 黄河生急了。 嗯嗯,你倒想见人家,人家愿意见你么?城里人的眼角都不会斜你一下,她要愿意当你的媳妇俺将她爹白白送她,还要倒贴上彩礼钱哩。 老爹果真挖苦河生了。 你咋能说这种话,这还叫,还叫人话么?这也太过分了…… 河生气得眼泪都憋出来了,面对这样的老爹,他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 在河生的记忆里,老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虽寡言少语,却平和安详,是个富于同情心的人。河生还是在镇子上读小学时,放学后老爹去接他,走到河岸边,碰到一个乞讨的老者,饿得已经走不动路。老爹的泪水就涌了出来,他和河生扶着老人,一步步走到家里,煮面条给他吃,临走还把几件旧衣裳连同两条腌好的黄河鱼送给老者……他记得那老者在门口给老爹深深地鞠了一躬的……那会儿,老爹的眼里满荡着黄河的柔波,那可是风平浪静的春日里河水的涟漪。 如今,眼前的老爹让河生感觉十分遥远,遥远得几近陌生了。河生却不死心,他想再冲刺一下,尽力风化老爹那颗黄河顽石一样的心。 爹呀,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对落难的人,咱同情一下,咱帮扶一下,也给咱一个心理平衡,这可是我小时你教育我的。人要积德哩;相反,人在难中,咱视而不见,或者乘机讹诈,给人家雪上加霜,这就叫缺德或者丧德哩…… 河生没能说完,就被老爹气咻咻地打断了—— 住口——,你个小鳖仔蛋子,胎毛还没褪净就跑到黄河岸边教训老子来咧,也不掏一把黄河水,洗洗你那个小鳖脸,看看是个啥东西,就你有同情心,就你知道行善积德,狗日的,你高考落榜没有人肯出两万帮你上大学,狗日的,你弟明年就考大学哩,考不上该咋办?狗日的,你小妹妹今年又该升高中哩,哪年不花钱?狗日的,你弟兄俩将来不娶老婆结婚成家,能去五台山当和尚么?哪个不得老子给你一人盖一排房娶一房婆娘?少一个子儿能行么?少一个子儿能办得成事儿?小鳖崽子站着说话理直气壮,也不怕河道的风闪了你的腰!狗日的呢…… 老爹涨红了一张干核桃脸,把河生骂了个狗血喷头,像呛了几口黄河水,河生被噎到一边了。 河道里的风,徐徐地吹着,河风把他父子的话,悉数吹到汪晓雨耳朵里了。 黄河生低下了头,沉沉地低下了,他被老爹彻底打败了。 丢人败兴啊,尤其在他悄悄喜欢的女同学面前,他的那点自尊和挽回面子的心理被老爹的狂风暴面冲刷得空空荡荡,像光裸的河道。 河风轻拂着,听得见身边河水一涌一涌的声音。 一边是冥顽不化的老爹,一边是忧伤无比的同学,黄河生恨不得一头扎进河水里去,逃离这个令人难堪的场面。 他不想看老爹那张扭曲的脸,他不敢看汪晓雨那张让人怜悯的脸,他埋下头,深深地…… …… 河风却在难耐的幽静里把下游处的一个声音传上来,悠长而亲切—— 老黄——老黄—— 是下游的水库那边有人唤: 快到水库办公室,要开个会哩—— 河生知道,每隔个十天半月,水库负责人都会唤老爹去开会,当然是上报和商量捞河相关的事宜。 老爹应一声,扭头对河生说,好好在这边看着,照护着,等俺回来再说! 老爹去了,他瘦小干巴的身子慢慢地模糊在下游河岸边的小石径上了…… 河生,你尽心了,我和我妈绝不会怨你,我们再想法子吧。 此时,汪晓雨走过来,对河生心存感激地笑一下。 黄河生似乎没去留意,他的眼睛倏忽间亮了一下,闪了一下,当下游河岸的石径上完全看不到老爹的身影时,河生一下来了精神,他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叔叔——河生对着汪晓雨的舅舅说,你赶快把车开过来,我这就去那边把晓雨父亲的尸体载过来,你快点,咱们各自行动。 三个人同时怔了一怔,同时又很快地明白过来。 河生划了土筏子快快地摇到背崖的那一排排大石下面,准确地在一块大石下,泊住筏子,他跳下了水,将水里浸泡着的那个蛇皮袋子费力地拉上了筏子,随之他也利落地攀上来。为了保险起见,他又解开袋子口儿,对那具尸体又确认了一下, 筏子一点点靠近了河西岸。 西岸上,晓雨舅舅的那辆工具车已停在那里; 黄河生麻利地将蛇皮袋子扛到车斗里。 河生…… 汪晓雨感激地看着他,姑娘的眼里又一次蓄满了泪水。 河生记住了那双眼睛,忧伤、美丽,还有真诚的情义…… 好心的孩子,我们知道你的好意,待会儿,你可怎么向你爸交待? 晓雨的母亲不无担忧。 什么都不用说,晓雨,你们快走吧,我自有我的办法,快走吧。 河生在催促她们; 河生,毕业不久,我在县城万佳福超市打工,这是我的小灵通号码,以后,我们常联系。汪晓雨上车前塞给了河生一张小纸片。 工具车缓缓启动了。 汪晓雨从车窗探出头来,朝黄河生挥了挥手。 黄河生目送车子消失在西河岸的远处了……他打开纸片,记牢了一个号码,他的心里,热乎乎的,同时,又空落落的。 看一看下游水库那边,老爹的身影黄黄地蠕动在石径上,愈来愈清晰了,那是老爹么?可不是,河生的视野里,老爹的身躯那么瘦小,脊背又那么弯曲,如同泥浆中的一只老河虾,依然抖动着,同命运挣扎…… 河生的眼里立时涌出了热泪。 他知道,他必定要接受老爹的一场暴风骤雨,他的热泪还是流个不停…… 老爹的身影越来越近。 黄河水哗哗地涌动着,掀起一波一波的浪,起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