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湾的拦截带和方才黄河生捞河的那个平湾拦截带在一条线上。其实是一条大带子,只是拐了一个大河湾,河水绕得远了一些,并且靠着南崖山壁,故尔唤作背湾。这里阴凉,又是一处山岔口,河风与山风交叉在一起,整日呼呼地刮个不停,因了山崖的高耸和遮挡,阳光根本照不到这里,便分外地清凉甚或有些阴冷了。 老爹在背湾里捞河,而让河生在较平缓的唤作平湾里捞河,是老爹一个有意的安排,这里面的奥妙河生并不清楚。 这时候,河生见土筏子上的老爹大口大口地喘着,那唯一的小裤头紧紧贴在身上,几乎全裸的身体上水淋淋地滴答着泥水,泥水是那种紫青色的泥水,河生知道,那是淤积河底的有了臭味的河泥,老爹钻到河底捞什么宝贝了? 看到老爹此时弓腰曲背又全身河泥的模样,河生忽然想到了他曾看过的一位俄罗斯大画家列宾的一幅油画,画中表现的也是一群劳动者,一群贫困者,其中一位的模样,就酷似老爹此时的状态。 啥事?爹; 河生问。河生问过才明白,河底一定有什么大物什了,老爹曾钻到河水下面去打捞,终没能打捞上来,一定是让他来当下手的。 老爹喘过一会儿就平静了,他指指水下,又指指筏子上的钩竿,没再说什么,运了一口长气,又一个猛子扎到浑浑黄黄的水下去了,那个身板和那个动作,让河生想到了一只晾在岸上的黄河大虾,虽然弯曲着腰身,只要一见了河水,就异常敏捷,异常灵巧地扎下去了。 河生当然知道,老爹的意思是他下水再去打捞,让河生在筏子上拿好了钩竿,只要他把物什托举出了河面,河生就须赶紧钩住,并用力朝土筏子上拽拉。 这是俩人捞河的程序,是互相默契互相配合的劳作过程。 老爹下水的一瞬间,浑黄的水面泛了一层波动,那水波朝四处荡着就被后面涌来的水流击散了,因了水下增加了生动的内容,还是有旋涡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旋涡有大有小,那是老爹在水下动作的大小所致。有那么一会儿,河面平静了,平静得令河生着急和可怕。他不清楚老爹是否还能上来,他想把钩竿探下去,也好让力气不支的老爹抓了钩竿浮上来,他又怕钩竿钩到老爹的身上,起到了负面作用,河生干干地在土筏子上等着,眼睛一直紧紧地盯了河面。 日头的光线像钩竿的尖头,刺着河生的皮肤,扎着河生的肌肉,他光裸的上身火灼一般地疼痛,在这静态的情况下,疼痛尤其明显。 黄河生弓腰探臂去撩一把河水,呼呼地撩到胸前和腰背上,那种带有泥浆的黄水从胸腹上后背上一道道流下去,拉下去,同汗水混合在一起,涂抹着他,浸洇着他,疼痛感才减轻一点。 忽然,河面涌起一股大大的水柱,河水从水柱朝四周流去,一个灰乎乎的东西从河面浮出来。河生赶紧探出钩竿,一下钩住了那个物什,并用力朝自己的筏子钩来,那东西遍体是泥浆,灰乎乎的一层衣服一样,河生的心又咚——地猛跳一下,没来得及多想,等到物什靠近了自己时,便伸出双臂去,把那个泥乎乎的东西吃力地拉到了自己的筏子上。 老爹跟着也浮出了水面,他同那个灰东西一样早成了一个泥人,只不过他会动弹,他的双手此时也攀到了筏子的边棱上,等着河生去拽他一把。 老爹在筏子上大喘的时候,河生去清洗那团儿灰物,随了几捧河水的冲刷,那东西渐渐显出人的原形来。 啊—— 河生大惊失色,他不敢相信,此时的筏子上,竟是一个死人。 老爹平静得如同河边的一块石头。 喘过,歇过,老爹淡淡地说,看样子是前几天那场洪水冲下来的,他没有浮上来,是牢牢地挟在水底的几块石头中间了,挟得那个牢实啊,三番五次弄不开,我差一点被河水呛着,就这都猛灌了两口…… 河生惊讶老爹说话时平静的语气,就好像刚刚打捞上一根木头那样,那可是个人哪,是不幸被洪水冲下来的人呀!这样想着,河生就怯怯地退缩到了一边。 老爹起得身来,去摇那只筏子,他只看了河生一眼,说,行喽,到那边忙你的去吧,最好把衣裳披上。 老爹把筏子和筏子上的死者摇到了西边河岸。 强烈的好奇和不可名状的心理的驱使,使河生也紧摇了筏子跟上了爹。 老爹已将死者拖上了河岸,在岸边一大片红石上,他用一只破损脸盆舀了河水给死者冲刷,从头脸一直到身体的各个部位,他还着重清洗死者的口鼻耳眼,洗净塞进去的河泥和沙子。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河生不敢认真看他的面目,但见衣衫已被挂得残破,条条缕缕的。老爹在他残破的衣杉上摸着,捏着,终于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摸到了一团硬硬的东西,掏出细看,竟是一个身份证。老爹细瞅了半天,又让河生前去辨认,身份证还没被河水浸泡模糊,住址在县城西关南里胡同120号,姓名是汪天恩。 这就有办法咧,这就有办法咧。 老爹说着,将身份证收起,他又把死者装进一个编织袋子里,用一根绳子拴好,再用筏子载到背湾的南崖下面,那里,用后来黄河生的话来说,叫作死亡地带。地带的崖下有一排排大石头,石头上拴着绳子,每一根绳子下都拴着一具尸体,现在,已有六七根绳子了,而每一根绳子的尽头,都延伸到了水中。而那一片水面上,都被一些白色塑料布覆盖着,粗眼看去,看不出什么的。后来河生才知道,背湾的南崖下,极其阴凉,温度比其他河面低了许多,而每具尸体又沉在阴暗的水中,是不大会腐烂的,就这样存放一个月或二十多天,一般不会有啥问题。 看着老爹在背崖的阴凉里熟练地做着一切,河生就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才清楚,当初老爹让他在平湾里捞河,是不愿意他过早地接触这些尸体的,这毕竟不是那么光堂体面的事。同时,河生也有些钦佩老爹的心计,不,是佩服老爹的前任他们的心计,老爹捞河也仅仅是近年的事么。 老爹对河生吩咐几句,就准备到下游的水库电站处去打个电话,他要想办法通知到那个叫“汪天恩”的家属,起码按身份证上的住址,通知到他所在的派出所或居委会,让他们前来认领。 老黄—— 黄师傅—— 河岸边有人叫。老爹自从事了捞河营生,人们便唤他老黄或黄师傅。每每听到多少带有敬意的称呼,老爹那一对滞涩的三角小眼睛,就倏忽间闪两个亮亮的斑点,特别是在河岸边听到陌生口音的人唤他,便知道,就有人来认领了,就有人来央求了,就有一桩好的生意来了。 此时西河岸边就站立着三四个人,衣衫很周整,定是机关上班的人无疑了,看来颇有些来头。 前天,老爹在一个死者的裤子衣袋里,摸捏出一枚身份证来,里面的夹层里,还有一张名片,名片正是身份证上的那个死者,便款款地在水库电站那里打了一个电话,通知家属赶快来人认领,他一一说清了这里的河道方位,并报知了他的姓名。这不,肯定是认尸的家人来了。 黄师傅,辛苦你了,来,吸支烟吧—— 河岸上的一位称呼了一句,恭敬地递过一支烟来。 老爹木讷地矜持着,似是而非地笑一下,等那人点着火儿以后,深深地吸了一口,鼻子嘴里就冒出几缕苍蓝的烟雾。 老爹静听着来人的述说,他的表情,永远是那样的平板和生冷。 他忽然对呆立在一边的河生说,咋还在这里呆着,到那边干你的营生去! 老爹的口气干巴巴的,有些命令的成份,但是河生没动。 黄师傅,那,领我去辨认一下吧,来人说; 老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咱先得说好,我带你去辨认,得提尸翻尸,这是200块,捞上来给你们,那是6000块,合计六千二的。 那人有些愣了,征求其他几人的意见,就先辨认一下吧。 当土筏子回返过来的时候,那人脸色苍白着,点点头,意思是他们所要载回的死者,果然在那儿。 接下来是关于六千二价格的讨价还价。 黄师傅,你看,价码有些高了,你看,遇到这等事,主家就够不幸的了,伤心都伤心不过来,何况,还有其它后事的张罗,你这,就压个价儿吧,我们是给主家帮忙的,那么高的价儿,谁敢做这个主儿? 还是那人,又给老爹递去一支烟。 老爹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脸上的皱纹蔫蔫地堆挤成了一团儿,许久了才说道,这等事,谁都不巴望发生,一旦发生了,就得正儿八经地处理,你当不了家,可以去请示主家的意见,我这呢,是捞河的规矩,我不想从我手里破了这个规矩的。 黄师傅,你老就高抬贵手吧,规矩都是人定的,你定多少就是多少。今儿咱们相识了,以后就成了朋友,朋友谁没个三灾五难的,人到难处了,就权当帮一把吧! 有人在求他; 是呀,是呀,就成朋友啦,黄师傅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就高抬贵手吧,价码压低些,再低些…… 人堆里七嘴八舌在怂恿甚或祈求着老爹。 六千二的价格不啻于一个天文数字,一开始就让黄河生吓了一大跳,他以为老爹只会收个百儿八十块钱的辛苦费意思一下,他绝没想到会这样狮子大开口,以前的捞河人是这样宰人的么?他有心上去劝说一下老爹,又怕他刀子一样的眼光去割他剜他,黄河生只悄悄地站立在一边。 河生老爹狡黠地笑一下,用他地道的河南腔说道,你们也得体谅俺的难处,从河底打捞到河水清洗再到悬挂在背阴的崖面下,俺得费多少周折呢,要知道那可是同死尸打交道哪,只从河底朝起打捞就别提有多吃力,一次又一次地潜水,一口又一口地呛水,那可是随时都搭着俺这条贱命咧!你们说,哪个体面人干这样的营生,晦气又霉气咧!公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找人看着被车辆轧死的人,一夜就要上千块哩,别说你们这位在俺这里已经有半个月啦,这个帐你们算一算…… 黄师傅…… 老爹把手臂当空里一劈,很果决地说:长话短说,俺看你们为别人办事的份上,五千二谈妥,要再不行,你们就走人吧,俺还有一大摊营生要忙活呢…… 又经过一番口舌,你来我往的,老爹坚持了五千元的最后底线,事情就算谈妥了。 当一摞百元面钞的人民币送到老爹手上的时候,老爹蘸了口水,两只大手抖抖索索的一张一张笨拙地清点完毕,便将土筏子摇到背崖那儿,载上死者,上岸后,又亲自将死者背到西岸停放着的工具车上…… 那时候,老爹满脸的皱纹完全舒展开来,就像河岸水洼里沐浴了阳光的那片老荷叶儿,青紫里却泛了一些瓷亮的光。 那几天父子俩依旧各守了自己的河段,河生在平湾里不停歇地打捞,打捞木柴,打捞从上游冲下来的一切有用和没用的物什,然后将他认为有用的东西载到河东岸堆放起来,将无用的杂物堆放在河西岸的那一大堆垃圾山上,捞河人的任务就是清理河道,清理拦截带挡住的一切冲积物,好让河水畅快地流动,也让这一排拦截带能毫无阻塞地过滤。 老爹在背湾一带河面上毫无二致地干着这一大堆的营生,有所不同的是,背湾崖下阴冷的河水里却悬挂着别样的内容,这内容让黄河生想起来就有些工人,但让他苦恼的是,老爹同领尸人的讨价还价时那一张阴冷的脸,那种丝毫不可以通融的口气,这让黄河生困惑和痛苦,老爹怎么会是这样呢?老爹的同情心和怜悯心哪里去了呢?难道也像这夏日河面上的一棵草,被汹涌的黄河水冲得无踪影了么? 让黄河生更为心惊肉跳的,是老爹对那些近一个月了还无人认领的尸体的处理,用老爹的话说,那叫沉底。 五黄六月,大热的天,那些被河水冲来的尸体,即使在阴凉的崖下,他们毕竟是泡在水里的,水是不断涌动的,阳面的水会不停地流到阴面去的,水温的提高,自然会影响到浸在水中的尸体,十天八天还可以,二十多天过去了,尸体自然会腐烂发臭的,浸泡尸体的水面上,会招来一群又一群硕大的绿头苍蝇,它们嗡嗡地飞着,很执着地追腥逐臭的样子。按理论,这样的腐尸,老爹应将他们装上袋子,用家里的三轮小车推到下游的水库和发电站的管理基地,由那里的负责人再送到火葬场去火化的。老爹曾运送过几次,手推着三轮车,颠簸在崎岖的河边小路上,往返需要整整一个上午的功夫,他得到的馈赠和酬劳呢,仅仅是一包红河香烟。再后来,老爹学乖巧了,他舍不得那一上午的时间,也舍不得在小路上推车的力气,费那么大的力气将死尸弄了去,一盒烟就给打发了?难道俺是运送你老娘的骨尸吗?老爹在心里恶毒地骂了一回他认为的“公家人”,就有了自己的一个盘算,以后再有了腐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沉底吧! 沉底!? 当老爹吩咐河生,他将要把腐尸沉入河底让给他打个下手的时候,河生不解地问: 那,那可是个人啊,咋能就那么被压到河底下,再说了,时间一长,那不污染了河水么? 老爹对儿子的提问觉得幼稚可笑,他没正面回答他,他真不屑于回答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话,他只是淡淡地一笑,说道,等你成了一个合格的捞河人后,就不会问这样寡淡的屁话了。 老爹选择了一片水深的地段,他曾潜下水去,一直潜到河底,用他的两手和两脚,对河底地形作一个大概的摸索和了解,哪里有个凹坑,哪里有一块能移动的活石,他都心中有数了。上来后,他便把岸边早准备好的一块二百多斤重的长条石头和河生搬到筏子上,再把装进蛇皮袋子里的腐尸用绳子紧紧地捆绑在石头上,这样,把筏子摇到那片河面上,二人奋力一推,石头与袋子一同沉入河底,一声深沉的响声过后,河面便激溅起一股水柱,便冒出一连串泛黄的水泡…… 有时候,老爹摸到河底有能够搬动的活石,便直接拖了装有腐尸的蛇皮袋子,一直潜到水下去,在河底,他用脚踩住袋子,再用双手搬动巨石,最后滚压到袋子上面。 每每从浑浊的黄水里窜出来,老爹会坐在筏子上喘息一会儿,或干脆在河岸的青石或草坡上,躺下来,四仰八叉的,他在静静地养神儿,也在幽静中期待着,期待河岸那边,传来三三两两的人的走动,人们的说话声和打探声,十有八九,那是认尸领尸的来了。 每发现从上游漂来的新尸,并从新尸的衣物里发现了工作证或名片之类的联系方式,老爹总是飞快地走向下游的水库或电站,那里有电话,他会抓住任何一个线索同尸体的主家联系,不惜拐弯摸角费许多周折。他曾对河生说过,再遇到一家认领的,再收取一笔打捞费,他会抽出一部分,让河生到县城里去购买一部手机的,他了解过,电站的人曾说,这河湾里是有信号的,届时他们会用自己的手机同那些线索户联系的,就再也不用看他打电话时水库或电站有关人员的那些白眼咧! 老爹说这一切时喜洋洋的,一张老脸带有稀罕的向往和憧憬。 这时候躺在河岸的老爹放松着四肢,却没有放松他的耳朵,他的双耳竖立着,敏感地耷起来,他听见不远处有人的窃窃私语,还有脚步的迈动声,他不由地坐起了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