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哗哗地拍击着拦截带。 因为拦截带阻碍了河水的正常流动,在每一根粗糙木头面前极不情愿地折回来,就摔打出一些大大小小的白色水花,逆流一下,又随了河水巨大的催涌惯性朝前甩去,砸去…… 拦截带是由无数根粗大而形状各异的杂木竖立而成,它们的根部一律深深地扎进河底,中腰和顶部用粗粗的铁丝紧箍连接起来,这样便成了一个整体,任水势再汹涌一些也难以将它们冲倒。竖木之间是拳头大的缝隙,这还是较为密集的带子,这样细小的缝隙,只能漏去漂浮物和琐碎的杂物,从上游冲带下来的树木、动物、大件的其它东西以及一起卷来的垃圾们,统统被阻隔在拦截带的里面,漂浮着,沉淀着,或者在拦截带里面被水冲得来回游荡着。 早在几年前,河生一次和老爹沿着河岸拦截带时,他不解地问爹:黄河里为啥要扎这一排拦截带呢? 老爹淡淡回答,下游五里外有座水库,还有一座发电站,总不能让河水把上游冲下来的木料呀,炭块呀,死猪死羊呀一起流到水库里去吧?再说了,有个拦截带,夏天里发了大洪水,河两岸居住的人不是还能捞河么。 老爹的解释没有错,拦截带是过滤清理河水河道的,客观上在清理河道时,清理参与者还可以捞捕到意外的收获,这是捞河者的主观愿望了。那时候起黄河生就对拦截带以及捞河者有了一个很抽象的认识,捞河人的身影虽在他的眼前晃悠着,但那个职业离他却十分陌生和遥远。万没想到几年后的今天他却划了土筏子拿了长钩竿干起了捞河的营生,河生在迈向生活的第一步,就品尝了人生的无常。 如果今年考不上大学,那该怎么办呀?我家的那情况,是不会允许我复读的…… 是汪晓雨的声音,穿越了整个夏天的时空里飞越而来,此时像激溅的水花一样,正落到他的耳畔。那是他们在湖畔温习完了一段课程,说起了他们要面临的高考,这对他们来说,是第一次严酷的人生抉择,晓雨面色忧郁地这样轻叹。 不要想那么多,你肯定会考上的,即使成绩有些差距,作为城里人,升学的路子总还是比较多的……黄河生这样劝慰着晓雨,他知道这话语苍白灰暗得像那会儿的天,他的心里空落落的,考不上学校,他的出路在哪里?老爹弯曲的水蛇腰身和那张多皱的脸,吕梁山坡上一面面贫瘠的土地和陡峭山根下那条浑浑黄黄的大河,瞬间在他的眼前映现,河生的心,被短暂的画面刺痛了一下,他不敢想下去了…… 终了,他还是回归到了他无法摆脱的山坡,回到这条充满野性的河流上。 喳—— 随着长钩竿的第一次插入,巡回不息的河水中,黄河生真正的捞河生涯,就此拉开了帷幕。 长钩竿一探下去,那弯曲的大铁钩没费事便钩着了东西,黄河生感觉是木质的物什,他觉出了一种柔韧,轻轻地朝回拉着竿子,被钩着的东西便随了水的浮力而浮出了水面。嗬,是一棵树,准确地说是一根大腿粗的树的枝杈,是暴风把一棵大树的粗枝拦腰折断,继之暴雨又把它冲进了汹涌的河道,谁知冲了多远,才被带进这一片水域里,沿途洪水的冲击和石崖的磨打,它身上的枝枝杈杈已经被全部磨断,仅剩了这一根主体枝条了。 老爹曾吩咐过,像这样的捞物,算是有用的物什,它直直的,以后可以给家里盖房屋当椽子使用的。 这样,河生便把这根粗大的树枝用钩子拖着,一边划了土筏子,他要划到东岸上,凡捞出的有用物什,都要堆在那里,让太阳晒着,晒干了,一二日或三五日里再弄回家去。 东岸是东边的河滩,老爹选了东河滩一处高石楞的地界,堆放着整个一个夏季里他打捞上来的诸如大树根、破门板,被冲击得断了钉子的木耙,秃了刃的犁铧,掉了一只耳朵的铁锅,久已闲置了的木榔头,还有几根暂时还无法弄回家去的圆木、平车轮子和三轮车的车斗,更多的是粗粗细细的树桩树枝,还有其它一些生活的零碎。河滩里人少,即使有人见了,也未必眼热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它们就这样堆放着,等着主人消闲下来,有选择地一件一件地扛回家去。 等把那根粗长的树枝拖到东岸,河生已是一头一脸的热汗,他朝拦截带返去的时候,索性脱掉上衣,让渐热的日光舔着他几年里学校教室捂白了的皮肤。 在河湾的另一头,老爹直朝他挥手,作着一个什么动作,他不明白,他困惑地站立在筏子上,看老爹的那个动作,老爹将双手卷作筒状,朝他喊话—— 快把衣裳披在身上,哪敢这样光膀子暴晒?一天就把你娃儿晒得脱一层皮咧—— 老爹的喊声是随了上游的涛声传来的,被河水拍打着,带着河水的泥腥味儿和淡淡的腐臭味儿。老爹是一口河南老家的腔调儿,来到晋南多年了就是改不了,河生听惯了,辨不出好赖。为表示他已听到便朝那边摆了摆手。河生就可笑地想,现在,自己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了,不,是农民中的一个另类——捞河汉了,他再不是坐在教室里的白面书生,他无须那么娇贵了,他得像他的老爹那样,让日头晒成、让河风吹成黑红黑红的颜色,结实而粗砺,这才符合一个捞河人应具备的皮肤,他还娇贵什么呀!让老太阳晒吧,狠狠地晒吧!黄河生此时有些自虐地想着,土筏子上面的他,光臂裸膀地划到了拦截带下。 钩竿又一次探下水去,他的双手运作着,有些选择地钩捞着,凡是钩住木料树枝之类,他便放弃重捞。每一次捕捞都有一种潜在的猎奇心理在起着作用,不喜欢复制上一次的猎获,当捞获物浮出水面的一瞬间无不带着捞河人的期盼和新奇。 几十次的钩捞、放弃,再钩捞的努力之后,河生终于钩住了一个绵绵的物什,这是他拿着钩竿的双手感觉到的,往回一拖,沉沉地有些重量,那物什尽管在水里,但起拖的轻重还是有区别的,很轻的东西,钩竿不会弯曲,拖拉时没有下沉的表现,水面就相对平静着,而稍重的东西你回拖时钩竿便显出一些弓曲,水面也有涌动的表现,自水心里会跟着窜出一股浊流,翻卷一下,表明那物什的即将浮出。 现在就是这样,钩竿显然吃上了劲儿,河水的浮力也在随了他的拽拉而有所托举的意思,一股水流猛然窜上来,形成一片小小水柱和随之而来的小小涡漩,那个物什就水淋淋地浮出了河面。 河生一眼便辨出那是一只羊,一只山羊,一只被河水泡得发胀了的山羊。山羊原本有着黑色的毛发,这时候是难以看出它的颜色了,泥沙涂满了全身,嘴巴眼睛和耳朵里也全都塞进了脏污的泥沙。 哗啦一声,河生把泥水淋淋的山羊拽上了他的土筏子,土筏子倾斜一下,打一个转儿,还是摇摇晃晃地载上了这个湿漉漉的东西。 河生的心里一喜,这可是刚开捞的实实在在的收获哪,一只羊,尽管是只死羊,可杀了肉,在集镇上去卖,也卖个一二百块钱哩,何况是这么一只好肥好壮的山羊! 河生估摸不出它的重量,就丢了钩竿,双手用力地将它翻个身,同时,他想撩起河水来,冲刷掉死羊皮毛上的河泥。 双手搬着肿胀的羊身,他的脸就不由地凑到了山羊的肚腹边,这一凑不要紧,一股浓浓的腐臭味儿连带河泥的腥臭一起钻进了他的鼻孔,这臭味儿冲掉了他刚刚泛起的喜气,为了确定是哪种腐臭,他把鼻子几乎能蹭到山羊肚腹上了。黄河生几乎被薰得晕倒,他恶心得要呕吐了,这是一只早就被冲到拦截带的死羊,它没能浮上来,可能是水下的树木枝杈挂住了它,它已被泡胀并且完全腐烂了。黄河生的脸此时已经被难受弄得扭曲,他强忍了刺鼻的恶臭,快快地划了木桨,就朝河的西岸荡去,在西岸河滩的一处碎石旁边,积放着一大堆从拦截带下打捞上来的废品,塑料瓶子、碰扁了的水盆,残破的蛇皮袋子,早被挂烂的各种衣裳,歪歪扭扭破破烂烂的一堆皮鞋、运动鞋;还有捞上来的庄禾秆子和一团一团的青草,最让黄河生惊讶的是,居然还有碎散了的骷髅架子,或一节干柴似的腿骨或一枚头骨,还有其它骨骼的,河生便有些惊叹,每一场暴雨洪水的冲刷,会冲毁沿途的许多庄稼地的,怎么会把新新旧旧的坟墓也冲毁带来人的骷骨呢? 有苍蝇和其它逐臭的飞虫们在垃圾堆上飞窜,黄河生费劲地把死羊扔进垃圾堆后,那些飞虫们集会似的很快就集中在死羊身上了。 这是西河岸稍高的地界,即使河水上涨也不会淹没这里,前些年的捞河者将垃圾堆放在这里,后来的捞河人比如河生的老爹之类也约定俗成地将打捞的废物堆放在这一带,故尔便有了新新旧旧如小山丘一样一座又一座垃圾的堆放,壮观却又无序。 黄河生划着他的小土筏子,就以拦截带为中心,穿梭在东河岸和西河岸之间,每每打捞起他以为有用项的物什,就要运送到东河岸上去,打捞起无用的东西,当然就要划送到西河岸上,有用与无用,就要靠他生活常识和生活经验的判断了。打捞那些无用项的小件,诸如各种饮料瓶子,他会打捞满了一土筏子,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划送到西河岸上去,这样,能提高效率,一趟顶一趟的。 河生干活是那种很用心的人,他不怕下力气,下力气的同时还肯动脑筋,琢磨一下手中活计的窍门在哪里。就像捞河这营生,说是个苦累活计吧,它肯定是不会轻松的,也不至于有多么劳苦和可怕,河生尽可能地把河面的漂浮物一一捞净,这是为他清除劳动的障碍,好让土筏子在他探竿打捞中能够自由移动。他先打捞小件物什,对捞上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对大件的沉重的物什他往往放在最后去捞,那是他积蓄了全身力气之后的集中面对,他不可以一开始就钩捞大件,那样会很快消耗完他的力量的。 河生专注地钩捞着,合理地分配他的力气,不由地就自责起来,自责他在高中阶段精力的不会分配,他喜爱史地,花费的精力自然就大,他的数学基础较差,也就害怕学数学,越怕越不去主动学习,时间一长,恶性循环了……这是他高考失利的原因所在,一想到这些,汪晓雨的影子又在眼前闪现。晓雨是个功课平平的女孩子,她的名落孙山也在情理之内,所不同的是,比她成绩还差的城市女孩,都通过高费和其它关系,一个个上了本省或外省的大学,二本或三本的,却没听说她上学的消息。 是的,河生和晓雨的交往仅仅限于高考最后一个学期那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交往的内容其实都是从功课引发而去的,那是再纯真再单纯不过的同学间的交流和对话而已,偶尔涉及到他们的以后,晓雨的表情便呈现出深深的忧郁,凭河生的生活经历,还不足以安慰一个同龄女孩的内心担忧,便常常出现大块的空白,和没有任何内容的沉默。就是这种自然的交流和这种淡淡的交往,让一向内向而平静的黄河生的心里涌动一些暗流,悄无声息地拍击他情感的潮汐。在离校后的许多个日子里,河生真想返回到校园里,回到那片很迷人的碧水湖畔,看看他和汪晓雨坐过的青石,再让那柔顺的垂柳丝条拂拂他的脸……那次刮风了,风将垂柳枝条朝后兜去,他突然看到了汪晓雨那一片兀起的胸脯,那是一小座迷人的山,是姑娘一片美丽的神圣哪!黄河生赶紧收回了目光,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狂跳。 晓雨,你在哪里呢,你会在城里找一份适合你的工作么? 黄河生默念着,又弓腰去做他的活计。低了头的他想:如果此时汪晓雨知道他正光了膀子在吃力地捞河,不知会作何感想。 认命吧。河生想,谁让我叫黄河生呢?命里注定我和黄河有了一生一世的缘分哩。 黄河生,多好的名字!那是高一年级第一次上地理课,老师点名点到他时,这样由衷地感叹道,黄河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是我们生生死死的大命脉,又是我们文明的摇篮,作为一个黄河的儿子,值得庆幸。 我现在的的确确成为黄河的儿子啦!河生看着自己涂满黄色泥浆的皮肤,有些自嘲地感慨。 生子——,生子—— 在暴烈阳光的闪烁里,河生听见有人唤他的乳名,那叫声里挟带着河风的泥腥味儿,浓浓地拂荡在他的耳畔了,他知道,只有老爹才这样直来直去唤他的乳名,他哎——地应了一句,摇了木桨,划了筏子直朝老爹干活计的背湾里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