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生是被老爹一阵猛烈的咳惊醒的。 夏日清晨的黄河水面上蒸腾着浓浓的白雾,一时看不清河水本来的面目,河水发出的响声依然是这个季节里惯常的声音,啸啸的,像一连串并不响亮的雷声在水中沉闷地炸着,不是轰轰隆隆的那种,有些沉稳和老到的样子,似乎经过一夜的流动,黄河早有些倦怠,在这个夏日的晨雾里尚没有完全苏醒。 河生的身子融进浓浓稠稠的雾里,眼前,只能看见丈把远的路,陡坡却催着他一路小跑来到河岸边。 老爹像一只黄河大虾,此时正弓腰曲臀摆弄着土筏子,家里原来就有一只土筏子,因了河生的加入,老爹又扎了一只,那是用木板、横木和几条废旧轮胎做成的,还得有一条桨,逆流时需用劲划的。 老爹只有五十多岁,可那张脸就像黄河崖壁上的石头,被风蚀过也被浪劈过,纵横的皱褶里含一些沉默,也容一些冷酷,他生性不大爱说话,整天价弓了腰忙活计。此时是晨雾在他的脑袋上罩着么,河生看得不十分分明,只感到他头上一团儿雾白,走近了才看清,老爹从鬓角到脑门心,头发已苍灰泛白了。河生的心一动,晨雾立刻湿了他的眼睛。 放第一只筏子下水,老爹娴熟地划拉几下桨把,筏子听话地在岸边浅水里游了几个来回。老爹这是在做示范,让河生细看漂在水里的筏子如何拐弯如何掉头,桨把怎样轻重下力。老爹这是多余的一着,在黄河岸边长大的河生早会划拉这东西了,只是近年里有些手生。 老爹吩咐他,漂过长弯下面那段平缓的水域,就到了拦截带,他只要在拦截带下钩捞物什就行了,无需漂得太远。 河生听出是老爹对他的不甚放心,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眼光就投放到更远的河段上。 晨雾在一点点地消散,那是一种漂移中的消散,在河面上荡着,荡着,就荡开来,逝去了,剩下一河浑浑黄黄的水,散发一些固有的泥腥气。 阳光是在人不经意时照到河面上的,很鲜嫩的阳光就像这个鲜嫩的早晨,莅临到黄河上,把一切都照耀得有了一些生气。 两岸的山,清新得如一幅刚完成的水墨画,今年雨水勤,被屡屡冲洗的山脊山坡均翠绿得养人眼目,即使无树无草无灌木的地方,也裸露着泛白的青石和暗红色土石,和无边无际的绿融为一体,构成吕梁大山在这个季节里特有的色泽。 河生就惊讶,往日里自己对这大美的景致为啥就熟视无睹?是升学的灰黑色压力把他眼里的生活色彩全给涂抹了。此时,他用力揉揉双眼,他要把大河上下的景观统统收敛进去。 土筏子在河水里一连打了好几个转儿,旋着,游移不定的样子,那是被两股或多股水流拍击造成的。使劲划几下木桨,筏子进入了主流,一涌一涌的水,便推着筏子朝了远处的拦截带漂去。 自小在河边长大的河生对水性自然是非常熟悉的,仅听听河水流动的声响,便知道水的深浅,也知道河水的流速。这时候的水声是那种从河心里生发出的轰鸣,圆润饱满,音质浑厚,只有丈把深的河水和快疾平稳的流速,才可以发放这样的声响。同春天的温和不一样,夏天是一个暴躁的季节,天气暴躁了,河水也失却昔日的宁静,暴雨一场跟一场地下过,河水也就饱满而急湍了。 最急湍的要属长弯的上游,那是绵延上百里的河段,两岸山高,河谷窄小,又有迭岩的落差,整个河水犹如一条暴怒的黄龙,一路喧嚣着,夹带了沿途的冲刷物,直到那个小括号一样形状的长弯,水势才有所平缓和驯服。长弯的山壁和岩石将水浪阻挡得翻卷和回旋,摔打出无数白色的和黄色的浪花与泡沫儿,然后猛一回头,水们挟裹着自上游而来的冲刷物,舒展而平缓地流到这片开阔的河段里。 河生没有急着划向拦截带,河生驶着他的土筏子在这个开阔的河面上多划了几圈儿。这会儿,河水载着筏子,筏子又载着河生,在水面上轻快地荡着。 人常说,长江无风三尺浪,这黄河平静的水面居然也有这么高的浪头,一波一波地涌着,筏子就高高低低在浪上颠簸,这可是相对平缓的河面,若是上游狭窄而落差又大的地方,那该有多大的湍流水势!河生就不敢想象了。 尽管在黄河岸边长大,尽管自小就熟悉了水性,河生却是一个安分的孩子,从不像其他调皮的伙伴那样,叼空子便背了大人钻进黄河里游泳戏耍,或冒了风险到深水里摸鱼捉鳖,后来在县城里读高中,更是远离了黄河水,遇到假期,只是在田土里帮老爹做些活计,那远远传来的黄河的浪涛声倒显得亲切而又陌生了。 一下子置身于涌动的波流里,黄河生有了久违的新奇和学生娃才会产生的得意,他真想在这种特殊环境下唱一首《黄河号子》或朗诵一两段《黄河大合唱》,河生的性格毕竟内向,即使一个人面对河水,他也不会纵情放开自己的。河生仅让自己的思绪放开来,随了河水朝着远方的开阔处逝去…… 眼前浑黄涌动的河水,在河生的意念里倏忽间幻化成了清晰碧绿的湖水。 那是县城高中校园后面的一池湖水,是面临校园而背靠青山的一处景观。 多少年里,这池绿波荡漾的湖水和她四周婆娑的垂柳曾是县一中最为得意的地方,课余的学生们要么池边戏水,要么柳下读书,间或也有三两教师舞舞宝剑练一把太极拳的。 不甘固守清贫的学校在利益的驱动下,居然把碧水湖出租给一家私人经营,碧水湖同校园用一道牢牢的铁丝网相隔,碧水湖从此成了县城游人的乐园。学生们即使上课的时候,也听得见湖上传来划船的戏闹声。经营老板对他们高三学生则网开一面,在游人稀少的清晨或游人已归的傍晚准许他们进得湖来,看书或交谈。 黄河生是湖畔的常客,坐在湖边那块长石上,他会把历史事件和地理纪要从头到尾默诵一遍。这是他最愉悦的时候,他最喜欢这两门功课,温习这些知识对他是莫大的享受,他会闭上眼睛,静静地沉浸在这难得的惬意里,然后,不得不翻阅最令他头疼的数学书。 湖畔的对面,常常也有一个看书的女子,很专注地在那棵垂柳树下的木凳上坐着,长时间地看着手中的课本,太阳落下西山好大功夫了,暮色开始在湖面和湖畔上氤氲着,书页上的字,变得有些模糊了,河生这时候就合了书本,起身准备往学校里走,他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她了,她依然安静地坐那儿,没有离开的意思。 河生当然认识她,他们同班,她叫汪晓雨。 汪晓雨不像其他城里女孩儿那样张扬,那样无所顾忌,在农村来的学生面前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汪晓雨也不像其他女学生那样时髦鲜亮,她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河生的印象中她总是一身灰色衣裤,默默无闻地生活在他们那个班集体里。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傍晚,西天的火烧云把原本碧绿的湖水映出了几分红色的壮美,黄河生望着缤纷的云团仍然沉醉在对历史风云的温习中,耳边,有轻轻的脚步声一路响来,忽然就顿住了。接着,如同晚风一样的话语拂来: 史地状元,向你请教道试题行么? 黄河生几乎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就见汪晓雨一张忧郁而苍白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也许正因与她少女年龄不符的忧郁,她反而显示出了一些内在的美丽。 黄河生显然有一些惊慌,也有些愕然。在这个县城高中里,城里女孩一个个公主一样,一般是不屑于同诸如他这样的农村学生搭腔的。他除了史地外其它功课平平,穿戴土气,又操一口农村口音,内心的自卑迫使黄河生常常躲在无人的角落里,要么温习课文,要么胡思乱想。 汪晓雨的一句“史地状元”,让黄河生受宠若惊。那还是高二后一个学期班主任总结大家的成绩时,随意也无意的说的一句戏语——就说咱班的黄河生吧,真不愧是黄河的儿子,黄河文化的悠远和黄土积淀的厚重在他的成绩里均表现出来了,四个学期里历史地理成绩全年级第一,可谓史地状元啊!可他其它科目就是上不去…… 不知是表扬还是揶揄,不知是鼓励还是嘲讽,黄河生的心咚咚狂跳,脸子一下红到了耳根。 多少日子过去了,不曾想根本和他没有搭过话的女学生汪晓雨重提“史地状元”,汪晓雨一脸的真诚,这个平时沉默少言的女子果真向他请教了。 汪晓雨问他的是历史上原始资本积累的先决条件以及艰涩的经过和最后的历史作用及在当时的意义。黄河生稳了稳心绪,他早把每一个历史问题都取其核心,归纳总结出一、二、三、四,这样既全面又便于记忆,并教给汪晓雨自己如何记史地的所谓的诀窍……夜幕一点一点笼罩了湖畔,湖水呈了朦胧的褐色在夜风里荡漾,他和汪晓雨的交往,如果这也算交往的话,就在这充满诗意的夜色湖畔开始了。 汪晓雨内向沉默却并不卑微猥琐,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大大方方与黄河生共同温习功课,请教史地难题,春末夏初那段紧张的日子里,他们是在相互勉励和一块切磋中度过的。 河生后来才知道,汪晓雨虽家住县城,却并不富余,日子是分外拮据的,父母亲前多年就下岗了,父亲外出打工,母亲给一家居民小区打扫卫生,他们是在尽力巴结唯一的女儿读书的。 …… 小土筏子载着黄河生朝拦截带漂去,这时河面上的晨雾随着愈来愈强烈的日光的切割,还有河道里清凉晨风的拂掠,一点点褪去,淡去,两岸陡峭的山谷和山谷下的这一大片河面变得真切起来,清晰起来,河生的那一团淡淡的回忆也如朦胧的晨雾被河风荡开去,他不能再让筏子在水中随意漂流了,他得赶快驶到拦截带那里去,陌生的却富于某种刺激性的活计,还在那里等着他呢…… 用力地划拉几下木桨,土筏子借了顺流的水势,筏子的木头像犁头一样划开水面,激溅起些许水花,哗哗啦啦朝前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