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生是被老爹一阵猛烈的咳惊醒的。 睁开眼来,窑洞里还是朦朦地黑,窗纸已经透一些薄亮,薄亮像薄薄的刀刃,把暗雾一点一点地切割开了。 老爹的咳是时钟,每天这会儿把全家人吵醒。以往,河生醒一会,翻一个身又去睡他的回笼觉,今儿不行,他得早早起来,和老爹一起去捞河。 厨窑里有拉风箱的啪嗒声,声音穿过土窑幽长的过道,在河生的耳边萦绕。娘每天都摸黑给全家弄早饭,多年就这样,河生从不知她是几时起的,当然,深夜也不知她几时才入睡,娘在家里,是一台默默的做家务的机器。 河生走进厨窑时,风箱石板上放着的海碗里,娘已给他冲好了两枚荷包蛋,白白黄黄的荷包蛋冒着缕缕热气,在海碗里作诱人的漂浮。 捞河可是苦累营生,要吃好哩。娘说; 你爹泡了两个馍,先你一步到河滩扎筏子哩。娘说; 娘说话时,几乎一直低着头,眼光不敢碰河生的眼光。一个多月了,一直是这样。 一个月前,高考分数公布下来,河生离录取线只差三分,如果肯花两万块钱,河生会被省内大学录取的。两万块钱难倒河生的爹娘,何况,河生下面还有读高中的弟弟水生,读初中的妹妹水妹。上学就得花钱,爹娘哪能供得起? 河生是个内向的性子,他当然知道,有了那两万块钱,他就是另一种命运了,没有,这一辈子就只能像他爹一样,黄河岸边,苦焦度日。一个月来,黄河生吃了睡,睡了吃,晨昏颠倒,无所事事,把高考复习时困下的觉,恶补了回来。 没人劝说他,没人安慰他,老爹默默地忙地里的活路,老娘木讷地做家里的零碎。老爹想,现如今,没本事的娘儿老子还不如孙子哩,让他睡吧,睡够就起来咧! 河生果真起来了,那是夏天最炎热的一天中午,他揉着惺忪而红肿的眼,走到老爹跟前,说: “明儿起,跟你下地,吩咐我,干啥活计吧!” 看到儿子一身的轻松,老爹一直眯缝的眼睛睁开一下,娘则转过身子撩了围裙抹眼泪。 河生这一个月里早寻思好了一句话,故乡的黄河水一样地养人哩,故乡的黄土地一样地埋人哩,在哪儿不是一辈子呢!抱了这样的人生信条,他一身轻松地走到了爹娘的跟前,且开始了他的真正意义上的农民的生活。 这阵子,地里没有营生,赶明儿,跟我捞河吧! 老爹淡淡地说。 捞河?! 河生一愣怔,他知道,以前无数个假日里,他帮老爹在山地里做活计时,远远能看到那条浑浑黄黄的河段上,有坐着土筏子的人,一个,或两个,手拿长长的竿钩,在上游那片平缓的河段里,钩着什么,打捞着什么。他问过老爹,老爹木木地告他,捞河哩!后来他慢慢明白过来,那是专门打捞黄河上游冲下来的东西的,那可是专业打捞人员。它不同于发洪水时众人的捞河。夏季大暴雨停歇下来,从老远老远的上游,冲下来许多焦炭、木料、河柴,还有其它的大件牛呀驴呀猪羊之类,沿河居住的村民,疯了似地跳到河滩里,带了猎取意外的收获和冒险的惊喜,那个不顾身家性命地打捞呀!在齐胸的浑水里捞出了炭块或木料,奋力游到滩边早已占好的地场,堆放起来,且作一个归属自己的标记,又扑进浑水里钩、捞、抱、撵,有时奋力去捞眼前漂移的物件,身后就有汹涌的洪水浪头把一棵大树或木料推涌过来,那巨大的力量能把人一下子冲击老远,也能把人打得晕死过去。喜悦和痛苦总是相伴着,而收获和死亡又是孪生兄弟。有人就钩到了一头好硕大的耕牛,黄水涌着牛和钩牛的他朝前推去,便声嘶力竭地叫唤他的弟兄和邻人前来搭把手…… 浪涛声和人们的呼喊声交织成一片,紧张、混杂,还有惊险的气氛真能叫人窒息……河生在老爹的引导下曾有过几次捞河经历,但那些个慌乱而刺激的场面只是短暂的,洪涛一过,河水一落,捞河的人连同他们的各样收获便销声匿迹,如同被滔天巨浪冲跑一样。故尔,这种捕捞只是临时性的,不定时的,一个夏季也仅仅是那么一两次吧。但是,那坐在或站立在土筏子上手拿竿钩的三两个人,可是专门干打捞营生的,一年除了冬季外,整个春夏秋三个季节都漂移在黄河上,准确地说,是漂移在黄河长湾下面的较为开阔的河段上。长湾是狭长的黄河古道拐进晋陕区域里猛地朝回一个收缩而形成的一个天然大弯道,肆虐不羁犹如脱缰野马的夏季河水在这个猝不及防的弯道的迂回下,凶猛顿时就打了折扣,如龙一般腾跃的浑浊黄水被高耸的山体拦腰一折,倏忽间就失却了野性,变得有了几许烦躁,几许不安。一过长湾,是一片较开阔的水域,河水相对地平缓起来,柔顺起来,那一排用山木连起来扎起来的拦截带,就竖立在这一开阔河段的中间。拦截带就像一面参差不齐的大筛子,把黄河上游几十里,甚或几百里古道两岸冲刷下来的杂物、漂移物一下子拦挡住了,竖木之间的三、四寸宽的缝隙过滤了河水,将河柴、大炭块、树木,还有许许多多的垃圾就截在木带之下了。这就需要专人将这些杂物一点一点打捞到河岸上,堆积在河滩上,然后再将它们分门别类,挑拣出有用的东西来。 老爹捞河有多长时间了? 河生并没有问娘,默然地吃了那两颗荷包蛋,便步出窑门,沿了那条陡陡的土路,朝了下面的河岸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