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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生命[五篇]

时间:2010-03-01 22:30来源:半壁江 网 作者:张行健 点击:
命子又剥了一些圆木皮,放到马骡子嘴巴能够到的石台上,在饥饿的马骡子,专注地咬嚼着松树皮的时候,命子听见马骡子坚硬的牙齿和同样坚硬的树皮发出嘣嘣的磨擦声,这明显带有强硬占有性质的声音使命子鼓足了杀生的勇气,他使足力气挥起钢铣来,他没有从马骡

命子又剥了一些圆木皮,放到马骡子嘴巴能够到的石台上,在饥饿的马骡子,专注地咬嚼着松树皮的时候,命子听见马骡子坚硬的牙齿和同样坚硬的树皮发出嘣嘣的磨擦声,这明显带有强硬占有性质的声音使命子鼓足了杀生的勇气,他使足力气挥起钢铣来,他没有从马骡子的脑门劈下去,他挥舞着奋力击打到了马骡子的两条前腿上,马骡子一声长嘶不堪这沉重的一击,两条前腿带着前身扑嗵一声栽倒在石台下的浅水里。

马骡子两条前腿无疑全折了,它企图站起来,但两腿斜拖在水中,只有长长的脑袋不甘地摆动着。

命子不敢去看马骡子的两只眼睛,那是两只和善的无辜的困惑不解的大眼睛,它此时正散发着痛苦和祈求的光线,黑漆漆的,那么可人,那么让人怜惜。命子知道它是在这漫长黑暗里唯一能同自己作伴的生命啊!命子的心里在流血。

存活的欲望不能使命子有半点迟疑了,他奋力抱起那段粗壮的圆木,对准马骡子正抬起来的脑袋,砸下去,砸下去——

只有沉闷的钝击声和污浊水花的飞溅声,之后就死一般寂静下来。马骡子的长脑袋歪倒在石棱上,两只失去光彩的眼睛却大睁着。

命子是在石台上敲破了自己的近视镜片后,用镜片的锋利边棱作为刀子一点点剥开马骡子厚厚的肚皮并剖腹开膛的,在那团儿残存着生命的热气和内脏以及草料的特有的香味里,命子嗅到了久违了的鲜美食物的诱惑。高中毕业并在文科复习班又多学习一年的命子,曾经学过生物的,他滴答着两手殷红的鲜血,率先割下了马骡子温热而绵软的肝叶儿,他觉得肝脏边的尖尖的圆圆的心脏仍在顽强地跳动者,他没去动心脏。此时命子的牙齿比他手中的镜片还要锋利,他满口咬住紫红的肝叶儿,不知细嚼了没有就吞咽下去了,有浓浓的血腥更多的是郁郁的肉香,他觉得他的胃部兴奋地膨胀开来,愉悦而贪婪地接纳着这血淋淋的美食。命子现在明白什么是饿狼的含义了。一条游荡在山中的野狼,一连几天甚至十几天吃不到任何一点食物,一旦碰到一只鲜美的小羊或肥硕的兔子该是如何地大嚼大咽奋不顾身了。命子觉得自己此时就是一只十足的饿狼。尽管他知道物极必反饿到极致是不敢吃得太饱的,太撑的,但他还是一气吃完了马骡子的两片硕大鲜美的肝脏,饥饿的吞咽中他居然连肝脏边的苦胆都吞咽下去了,鲜红的血迹和绿色的胆汁把他的嘴巴染得红红绿绿。

命子趴下身去,探嘴在那马骡子的腹部和腰部过度的弧凹部分,那里积满了不受任河污染的血水,他咕咚咕咚饱饮着,每一口血水都在夯砸着他此时瘦骨嶙峋的胸腔。

命子复又生回到石台上,他缩屈着半躺下了,胃部有一阵憋胀的平静,和撑张的快感。他想睡一觉却无论如何睡不着,现在他有一些精力来想问题了。

命子,你咋叫这个名儿呢?天下的好名字多着呢,你咋就叫个命子?

他和兰兰悄悄地相爱之后,兰兰曾不解地问他。

命子算是命子的小名儿,命子大名叫拾命。命子七八个月的时候,命子父母把命子锁在家里上地劳动去了,劳动了一半儿有村人在地里叫唤,说他们家那两间草屋子塌了,要他们快回去看看,命子爹妈吓慌了神,草屋子又破又旧值不了多少钱,可草屋里关着他们的无价之宝的儿子哩。

命子爹毕竟是男人家,他问邻人说,你听见塌屋里还有娃儿哭么?

邻人摇头。

夫妻二人一路哭泣着跑回来,的确不曾听见任何声音,二人小心着刨开塌下来的茅草和木橼后,他们惊喜地发现,儿子竟安然无恙地在炕根下睡着了,塌下来的几根木头正好架在上面,搭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小棚子。

谢天谢地真真地万幸哩。

儿子这条命真是捡来的拾来的呀!

还没有名字的命子从此便唤作拾命。

你的命原本就是拾来的,早在二十三年前就已死过一次了,这次,还能闯过这个关口么?

黑暗中的命子有些无望地想。

现在,除了想家,命子已经无所事事了。为了保存自己的体力,保留体内的热量,他把自己的活动降低到最低点,就躺在这块又窄又小不能自由地舒展双腿的平台上,枕着自己的一只雨鞋,而另一只雨鞋里则放满了水,渴了,端起雨鞋喝一口水;他用镜片把马骡子的肉割成一个一个的小碎块,放进脑袋边上的塑料炸药袋子里,想吃的时候,就伸手拿了放进嘴里。这就是在这个距地面八百米深处,四周是不怀好意的荡荡污水,污水之上唯一一块石台上的命子的需要反复重复的动作。

命子不知道煤窑上的人们采取了什么营救措施,在现代机械极不发达甚至还十分落后十分原始的煤窑操作中,面对这无可估量的汪汪污水,窑上的人们是束手无策的。

会用抽水机一个劲地朝上抽吗?三台、五台,十天抽不完、半个月,二十天总可以了吧……

命子知道老爹老妈急坏了,他们都以为他淹死在窑了啦,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会急疯么?没一个人知道他命子居然还活着,窑下的这个小小石台还有被水压迫到这里的马骡子,以及粗壮的圆木、钢铣还有自己的近视镜片,上帝安排好了这一切,让他命子尚且存活着,他就得想方设法地活下去呢……,读过高中文科的命子是个实际意义上的文学青年,尽管上学时期各科功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命子还是雷打不动地每天至少读一篇小说或者背诵几首诗歌,命子的理想和其他文科生的理想不一样,他们大多是数理化成绩不行,不得已才上了文科,上个大学,为的将来有一份可心的工作而已,命子是太爱文学了,他的理想是系统地学完中文专业,读大学期间就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命子没想到外语会坑害了他,害他下了这八百米之下的人间地狱……

我得活着上去……

命子想起几年前读到的一本美国小说,是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人与饿狼搏斗的场面惊心动魄令人久久难忘,狼要吃人人要吃狼,最终是人用自己的毅力和智慧战胜饿狼,命子现在想得最多的是礼赞生命的诗歌,与其说是自励还不如说是一种本能的记忆和彻骨透心的爱好。

他想起青年诗人任悟的《生命辩证》,命子默默地诵吟着——

  死亡的威胁和利诱与生俱来

  在我们头顶

  生与死

  两只神秘的大鸟

  有如一对忠实的伴侣

  白色的

  黑色的翅膀驭风而行

  那巨大的阴影,自古及今

  重重覆盖人类的心灵

  生

  是一种真实而明朗的存在

  死

  是一种虚无而晦暗的消逝

  命运的幽谷

  盛产偶然和必然的因子

  在飘忽而渺茫的风中

  活着还是遥远

  谁能把握

  谁能预知

  从此岸到彼岸

  横亘着一条波诡云谲的大河

  呼啸的漩涡

  和

  狰狞的礁石

  次第出现

  我们的生命之舟颠簸着

  各有各的航程

  林立的帆樯闪烁五色的媚眼

  何必关心什么归宿

  重要的是

  升华自己的灵魂

  珍惜现时现世的所有

  只要我们的身心

  燃烧过

  照亮过

  一帧美丽的风景

  即使化作灰烬,也将

  与万物交融

  从——不朽——走向——不朽

命子记得他和兰兰在山坡的松林里给兰兰朗诵这首诗时,兰兰曾问他这位诗人在哪里?命子曾欣喜地说,任晤就在我们要报考的那所师范大学里,他是中文系的教师呵!

想起他的兰兰,命子的脸上浮出了一缕很明媚的笑意。

夜就是昼,昼就是夜,白天与夜晚没有任何一点区别,命子在这种夜昼不分的混沌里,身体愈来愈虚弱了,马骡子肉尽管在水中浸泡着,还是不可避免地腐烂变味儿了,有些刺鼻的恶臭味儿从水面上荡开来,把命子呛得几乎窒息。

命子不能像埋老三和五叔那样把发腐的马骡子埋进那堆散煤里,不能!埋了,他将吃什么?

他现在还得用手中那个破碎的近视镜片儿,在马骡子身上一点一点地割肉,割下来,把碎肉泡进水里又一点一点地细细搓洗,命子认为把腐烂的肉沫肉屑搓洗掉了,才敢放进嘴里,闭上眼睛一点点嚼着咬着,命子得借助污水的吞咽才能把烂肉拚命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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