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是饿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命子是不吃早已变味了的马骡子肉的,他接受了前两天的教训。大约两天前,命子把自认为洗搓干净的马骡子肉猛嚼猛吃了一气,又狠饮了一通胶鞋里的污水,刚刚躺在石台下,一股巨大的恶心从胃部翻卷开来,像一股奔涌的浊流在肚子里翻江倒海,他难受得要死,没容他将脑袋探到石台下,就哗——哗——地倾吐开了,他只觉得他把肚子里的心肝五脏连同大肠小肠一股脑呕吐了出来,眼窝里也流出酸涩的泪珠……呕吐之后肚子里是前所未有地空旷了。他感到肚皮紧紧地贴在后背上,他胸腔上的肋骨一条一条狰狞地凸现着,哪有搓衣板那么平滑呢?像粗糙的山木棍一根又一根排列在自己的胸脯两侧,真如同两把面目丑陋的扇子……命子才知道自己已瘦成一把干骨头了,再这般轰轰烈烈地呕吐一回,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只吞食几块搓净的马骡子肉,抿两口雨鞋里的水,命子就非常虚弱地躺在石台上,现在,除了兰兰,其他的事都无力去想了,而想起兰兰,他的心脏才能虚幻地兴奋一阵儿。
命子,光听你背诵别人的诗,我想看一首你的大作,兰兰娇嗔地看着命子。
命子红了脸,犹豫了半天,还是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稿纸来,递给了兰兰。
那是一首题为《写给兰兰》的短诗,兰兰的心嘣嘣地在跳。
如果你是一座山,
我就是
山上一棵固执的树
如果你是一片海,
我就是
海心那座坚硬的岛
如果
你是迷人的北极光
我就是
落户北极的一枚陨石
如果
你是一座保守的碉堡
我就是
抱了炸药
拉开导火线的
董——存——瑞
兰兰的脸上浮上了晚霞一样饱满的潮红色。
那次她石破天惊地接受了命子惊天动地的亲吻。
时机像成熟的桃子一样诱人起来,命子无论如何不能抵御兰兰成熟而迷人的甘甜了,那是在一片春日的小树林里,他俩的关系早已确定了下来,命子说他想即刻脱离苦人累人的煤窑,到广州或深圳闯一闯,凭他的一身力气,与其把汗水流在昏黑的煤窑里,还不如洒到南方的大都会,那里最起码有温和的海风和鲜亮的阳光。命子想领上兰兰一块儿去闯,就算是私奔也行。
兰兰其实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姑娘,她的文静和内向早就兆示着这一点。她感到遥远的南方对她是一个陌生的梦。
等到我们结婚后,你先闯去吧……兰兰低下头去。
兰兰,今天,这会儿,就让有着柔美青草的山坡地先当一回我们的婚床吧!命子眼里射出真诚而急切的火苗。
兰兰被那火苗烧得心软了。
我怕……怕……
怕什么?
怕你莽莽撞撞,给我播种上。
命子已经不管不顾了。
兰兰的上衣被命子扯去时,命子被姑娘白皙的肌肤晃得睁不开眼睛。他更惊讶看似苗条的兰兰居然有这般丰酥胸脯和饱胀的双乳。命子在那一刻心里像打夯一般猛跳,身体不可自制地有些颤抖。柔顺的兰兰用她绵软的两手轻轻抚着他,这无言的安慰和无声的鼓励使命子一点点镇定下来,他此时嗅到的是山坡之上大自然春日里蓬勃的气息和怀里姑娘青春的芳芬,在这片浓郁醉人的氛围里,命子领略着兰兰那一道造型优美的弧,那一道自由诗一样的曲体壕沟。兰兰愈来愈清晰的娇喘和蜂一般细腰的扭动使命子的亲吻愈加投入和热烈,命子感到兰兰那一片神秘可人的所在是一朵春日美丽的花,一朵散发清香的玫瑰,命子忽然之间走进一个全然陌生的温热所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美妙和新奇。不知他自己还是兰兰的高高低低的没有任何压抑的呻唤,像一条欢腾而宣泄的生命的河流,冲涌着他们二十二岁的澎湃青春和火热激情。命子知道,这条河流是他开凿出来的,青春的河水自此就找到了一个自然的突破口,不可阻挡地汹涌地奔流起来,淹没掉往昔多少个如歌如画如泣如诉的日子,流向以后渐渐庄严和凝重起来的岁月……
那个美丽的春日使命子感到自己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子汉了。
想到兰兰,命子就有一种强烈的活下去的愿望,他觉得他们的人生舞台才刚刚启开一点帷幕,真正的波澜壮阔的剧情还在等待着他俩去上演,他不能把自己如此屈辱地葬送在这幽黑脏污的八百米地下。
可是,能上去么?命子不是没有想过,他曾经积攒了一些力气,憋足了心劲想游出去,这只是一个徒然,可悲又可笑,他只游了一两丈远,便像一块煤石一样朝下沉去,他的力气只允许他在石台上软软地呆着,或者说在石台上苟延残喘!
果真上不去了,死就死吧,我并不是孤鬼一个,早有老三和五叔在同我作伴呢。
兰兰,我死了也满足了,是你让我体验了异性的美好和欢乐,是你让我奏响了生命和青春的第一乐章,我命子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可是,上去该多好啊,窑矿上的人们咋不派一个潜水员下来呢,从灌满水的巷道里潜水过来,就会发现他命子的,潜水是只要带一套潜水衣和一瓶氧气给我,我自己也会游上去,潜上去的哟。
可是,井上的人咋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我们就全死在窑下了,你们也该把尸体打捞上去吧!
命子忽然就想起了父母,父母真该为他急死了,也许他们天天呆在井口之上,愁眉苦脸地盼着污水奇迹一样退下去,儿子会奇迹一样淌着水渍走上来的。
老爹是个沉默的汉子,像他们这一带的石山一样,也像是一棵历经岁月之风的大树,沉默着把日月过得艰苦而认真。老爹把爱理进心里,当命子下窑归来,老爹与他坐在土炕上的小木桌边,桌上是老妈炒好的几个菜,爹特意温了一壶老烧酒,和他一杯一杯地饮,爹的老粗手居然一杯一杯地给他满酒……
有时命子回迟了,老爹以上茅房为由,一次次步出院门,朝他归来的方向瞅着,盼着,直到看见土路上走来一个他最熟悉不过的身影……
那次命子睡着了,朦胧混沌里听见悉悉索索的划纸声和老爹老母压低的对话声。
这是整整七千块,还缺三千哩,这点钱,雷打不动,干啥也不能动它,咱命子婚事,全仗了它哩……
逢集时,我再到镇上卖几次扫帚,今年,还能凑这个数……
命子看不清老爹的手势,命子的眼里湿润了,他知道老爹一整天的卖扫帚中,只啃着家里带的馍馍,舍不得去吃一碗最爱喝的羊杂碎。
自命子下了煤窑,老母背着人不知哭了多少回,她实在心疼孩娃哩,要不是为凑足命子结婚用的钱,她是万万舍不得儿子下那黑窟窿的。二位老人整日像亏欠着儿子一样,命子下煤窑好像成了他们的过错。
这时候命子哭了,两眼里流下细细的泪水,不是为他自己,是为了辛苦一辈子的父母,这时候,他们不知着急成什么样,心疼成什么样儿呢……人是有责任的,命子的活着与死去,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啦……
要能万幸活着出去,命子决定不到南方闯荡了,他要在家守着父母,好好侍养二位老人,尽尽自己的一份孝心哩……
命子想着去把袋子里的碎肉块洗一洗,可他站了几站,却没站起来,命子索性躺下来,睡一会儿积存一些精力。
命子感觉到自己的身子飘飘的,如同行走在天边的黑色海绵之上,而思想却变成了一只自由之鸟儿,在漫无边际中飞翔,他飞翔到了阴与阳的交汇之中,飞翔到了生和死的界线之上。他含糊地听到了死去的老三在一声声叫他,五叔也向他频频地招手,而那条顺从善良的马骡子居然想驮着他,到一个陌生而全新的世界里去……命子也清晰地看到了蓝天白云下的兰兰向他跑来,兰兰的脸色红扑扑的无比健美,兰兰说命子咱马上就结婚吧,钱不够没有关系,我已说服了我那个爱财的老爸,人只要和和美美健健康康地活着比什么都要强比什么都幸福啊……命子的老爹与老妈也笑嘻嘻地迎接着儿子,老妈端一碗香喷喷的饺子而老爹提一壶早已温好的老烧酒——
命子就犹豫不决地站在那条并不清晰的界线之上,而两界的人像拔河一样,都在使劲儿拉拽着他,他一会儿被拉入生界,一刻又被拽进死界,他成了一条十分虚弱的绳子被阴阳两界拉来拽去……
命子倾听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声音在朝他奏响,十分遥远又非常靠近,渺茫却又清晰,含含糊糊,时而又很逼真,命子觉得那声音纤弱又宏大,细小又壮阔,时尔不绝如缕时尔又雄浑粗壮,……是兰兰的歌声,是他命子在吟诵诗歌,是老父一声接一声的咳嗽,是老母在絮絮叨叨的叮咛,是老三无可奈何又十分强烈的呻唤,是五叔低沉却非常清醒的嘱咐,是马骡子奋开四蹄的踏踏奔跑和仰首对着幽黑巷道的一声长嘶……
命子倾听到漫长时间的艰难推移,命子倾听到自己心律的微微跳荡,命子看见幽长的巷道里忽然有一群老鼠在吱吱呀呀地叫唤和突窜着,他发觉其中有一只浑身雪白的老鼠在鼠群的中间,它是鼠群的首领,它是这条幽暗巷道里的白色幽灵……
命子在混沌和清醒之间放飞着他的思想之鸟儿,他现在只能任思维自由一些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了,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已在八百米深处的巷道顶头挨了第三十五天,他无力关心身下面的大水退却了没有,他只能像一块黑色的煤块一样,在石台上缩成一团儿。这天,他意外地清醒了一会儿,他却真切地发现了巷道里有一种声音,是他久违的人的对话声,是人是鬼?他管不了许多,本能和生命的欲望使他尽全力在叫唤,他想喊,我是命子呀——快来救我呀——,但发出的却是一串连他自己也听不清的十分怪异的声音,这声音果然起了作用,他听到的是一阵惊慌的脚步。命子把喊叫声减缩了一下,就直接呼喊着命子——命子——这回他听清了巷道里回旋着他的竭尽全力的喊叫:
命——子——
命——子——
他觉得有电光照了过来,是射了过来,射在他的脸上。他一时无法适应这强烈的光线,接着他听见有人在惊呼命子——命子——命子还活着——
是三个人还是四个人一起过来了,命子哇——他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微弱而怪异,把那几个搭救者惊吓不已……
命子被人用棉被包起前没忘了伸出手指,用力向埋有老三和五叔的煤堆上指了一指,接着他就被人抱裹了起来,快速而小心翼翼地向通向井口的巷道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命子听见众多人的嚷嚷声,他无法听清也无力听清了,他只在众人的混合声音里辨出了老父老母和兰兰的感情复杂的哭声,接着是汽车载着他朝医院驰去的呜呜声。
车上的命子这时候想,活着真好,又快吃到老妈给做的面条了,他觉得自己此时瘦得不成人形的身体里有一个东西,一个让兰兰和生命非常眷恋的东西。
天下地上一片平和,阳光是那种鲜亮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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