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无边的黑暗里缓慢地浸洇着,没有声响,没有始终,有的是侥幸存活的心态和更加无望的等待。
咕噜噜——马骡子的肚子里一声闷雷似的滚响宣布了人与畜饥饿感的开始。命子的肚子很快响应着,他饿了,他饥饿的感觉除了有强烈的吞食欲望外还觉得浑身乏力再是虚汗滋生。
得弄些吃的。
可是弄什么呀?
满眼是黑汪汪的浊水,水面漂浮着一团儿一团儿的煤屑,身边是坚硬的石台,冰凉的煤块。
石台下是曾驮着他游过深长巷道的一段粗粗的松木段。
命子疲惫的眼窝闪出一线亮光,他紧盯着被黑水浸泡着的松木粗糙而厚重的皮子。
命子下意识地探出舌头,在自己厚厚的双唇上扫了一圈儿。
他想起了身边那把几乎遗忘了的钢铣,他抓起铣头,并不轻松地刮下了几片松树皮。
他急切地塞进嘴里,咬,嚼,松树皮散发着浓浓的松胶味儿,尽管被水泡过,还是坚硬筋皮,难以下咽,勉强咽了下去后,饥饿的胃部却拒绝接收它,翻卷着,弄得命子几欲呕出。
命子递一把给五叔,五叔接过了,却没有去吃,他的松动的老牙口根本无法啃动松树皮,五叔将皮子去喂他的马骡子,马骡子嚼了几嚼,偏过了脑袋。它显然受不了那浓郁难闻的松油味儿。
命子计划剩余的几片给仍昏睡着的老三。
老三——老三——
老三不应。
他轻松搬过老三来,老三的身子却沉重无比。
命子大惊。
五叔,扶着老三!
老三的鼻口中已没有了呼吸,不知什么时候,老三不甘地断气了。
老三呀——
想到以往同老三的朝夕相处,想到老三告诉他将要告别煤窑生活的欣喜心情,想到老三的哥在河北等待,老三的妻在窑上的焦虑,命子心如刀绞。附在老三渐渐缰硬的身躯上面,命子哭泣不止。
算咧——算咧,人死如灯灭,死了还能哭活么!五叔劝着他。五叔的声音却低弱得游丝一般。
将老三埋在巷子一侧的一堆积存的煤面里,命子木木地缩在石台上,人哪——,他想,人的生命有时真顽强,像年轻时攀上井绳的五叔;人的生命有时真脆弱,像当下说死便死的老二!
饥饿使命子已经顾不上流泪了。他的胃部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和难受。方才往煤堆里埋老三时他就流了一身粘粘的虚汗,这会儿,又觉得额上脖颈里湿湿地浸人。
在此之前,命子曾用钢铣一点一点劈开过松木的树身,曾试着慢慢嚼着一条两条的木屑,但根本无法下咽,他的口居然被划拉得破了,他大口大口咽着带着腥血味儿的唾沫,他知道,那是自已的血。命子使劲站起身,慢慢下了台阶,用手拨开水面的漂浮物,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他把雨鞋脱下来,灌满了水,递给仍旧蜷缩着的五叔。
五步只喝了一小口就不喝了,五叔无力地说道:这是污水,哪里敢多喝,喝多了,会,会中毒的……
五叔的话提醒了命子,不敢死劲喝水了,胃里再难受,也比中毒要强……命子又快要昏沉沉地睡去了,他却听到了咕咚——咕咚的咽水声,他睁开眼,看到是五叔的马骡子在低头一个劲地饮水。
马骡子也同样饿极啦……
命子没想完,意识就坠入沉沉的黑暗里。
不知睡了多久,命子是被五叔惊动醒来的,他听见五叔在低低地唤他,声音好遥远好遥远,他猛丁睁开眼,其实五叔就在他身边,是五叔的声音太微弱太微弱了……
命子——,我们困在窑下,少说也有六七天啦,这一回,五叔顶不住啦,我心里明白,我不行啦……命子,好侄子,你年轻,你会上去的,上头,会朝外抽水的,水一小,就有人来搭救,你慢慢等,好生熬着,看在五叔的情分上……你照护好五叔的……马骡子,到时候,你拉着它一块儿,一块儿,上去……你可不敢……打骡子的主意……命子,答应五叔……
命子在黑暗里看到五叔的两只小眼窝怔怔地瞅着他,同时五叔的两只冰冷的干手也紧紧地攥着命子的手,眼窝里的光线却在渐渐地散开去。命子着实吓了一大跳。
五叔,你这是咋啦?我们都能上去的……都能上去……
五叔好像笑了一下,苍老的脸挤成了一朵蔫蔫的黄瓜花儿,命子——你,你答应叔……
命子使劲点了下头,紧紧抱住了五叔,五叔的眼光全散了,拽着命子的手也忽然松开来。
……
命子记得自己哇——地哭了一声,但窑下面却死一样沉寂着没有一点响动,他的嗓子不知何故沙哑了,他就那样一直把五叔紧紧地抱着,抱着,静听着时间在污浊的水面上无声地掠过……
突然,一向沉静的马骡子从胸腔里爆出了一声空前绝后的嘶唤,那有些撕心裂肺的唤声把平静下来的水面激溅着波荡起来,唤声如一块有形的石片,溅着水的表皮却一直朝前流荡去了。
在命子未能反应过来的时候,马骡子淌着漫上肚皮的污水朝生产大巷里跑去了。这一切均发生得惊愕和突然。
命子只好把身体渐渐僵硬起来的五叔背过去,背到埋老三的煤堆边,用一层散煤薄薄地洒在五叔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大口喘着,他觉得心慌得厉害,他把脸贴到水面上,又大口大口地灌了一肚子污水,才感觉稍好一点。
命子弄不清在黑暗里已经有几天了,八天九天,还是上了十天?饥饿使他需要常常睡去,或者沉昏过去,只有在短暂或较为漫长的睡眠中,他才能忘记胃中的难受和饥饿的痛苦,当他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时,他看到了一个惊讶又可怕的场面,他的嘴巴张得老大,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马骡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返回到石台边了,可能生产巷道那边水太大,逼迫着它不得不返回来。命子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马骡子焦躁不安地在水中兜着圈子,似乎被一种什么想法左右着又矛盾着,之后马骡子义无反顾地走到了埋着老三和五叔的煤堆边上。
马骡子嗅也没嗅,绕开了埋着五叔的煤堆,却用一只前蹄刨开埋着老三的煤堆,只三五下,老三的一只腿露出来了,马骡子用嘴叼了老三的单裤只一拽,大腿根子白花花显现在煤堆之上,……马骡子露出一排长长的白牙去啃去撕咬老三的大腿。
命子惊怕得说不出话来,难道说,难道说,马骡饿极也要吃人么?
一股冷气嗖嗖地钻进他的心里。
就在命子奋力驱赶走马骡子的时候,一个念头却倏忽间在脑中闪现。他手中拿着那把和圆木一样可以当作道具和工具的钢铣,极度的饥饿使他有理由也有条件杀死眼前这条同样因饥饿而欲吃死人的骡子,确切地说是一条马骡子。
这念头让命子激动了起来,激动注入他一些求生的力气。
一丝杀机从他阴冷的眼里闪现。
命子,什么是马骡子呀?
傻姑娘,马骡子的妈是马,而它的爸是公驴,知道了吧!
兰兰的脸腾地红了。
这时候他和兰兰的一段对话不合时宜地出现在窑下的昏暗里。
五叔咋就那样喜欢他的马骡子呀?
马骡子听话,善解人意,还有,马骡子是老汉的半个光景呢,五叔和马骡子感情太深厚啦!
想到五叔,想到五叔临死的嘱咐,命子有了一种负疚感和罪恶感。
命子犹豫了。
命子摸着马骡子的臀部和腰部,马骡子明显地瘦了,臀部还有厚厚的肌肉,那是一团儿可食用的美肉哪!命子的口水流出来,胃部一阵又一阵空洞的拍击。
命子有一种预感,再这么硬熬一两日,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失去了,他会缩躺在石台上,苟延残喘着,直到死亡……
而马骡子这种杂交的畜牲生命力却顽强得多,再熬个三日五日,它依然会走动的,在他昏迷不醒蜷缩在石台之上,早已饿极的马骡子会伸过长长的嘴巴来,一点一点撕扯着他,啃咬着他……
命子会被一头善良的却饿疯了的马骡子生生地吃掉了的……
不……
屈辱感和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以及求生的欲望存活的本能迫使命子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呼喊。
他必须在他还有一丝力气的时候,还能挥起钢铣的时候采取行动了。
命子看一眼埋着五叔的煤堆,五叔,你老人家可别怪我怨我,我命子对不住你和你的马骡子了。
别无选择的命子拿起钢铣来,他怕自己的力气不济,不能一铣拍死顽强的马骡子,他得使一点小计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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