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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生命[首篇]

时间:2010-03-01 22:21来源:半壁江 网 作者:张行健 点击:
夏日的风把命子的那件衫子兜起来,扣子开着,灰色衫子像一面灰色的旗帜在七月的山壑里飘扬。命子的腰身成了一根粗壮的旗杆,挂着那片呼呼作响的灰旗移动着,成了山壑一块生动的点缀。黝黑的肤色有种弹性质感,瓷瓷亮亮如一块刚出窑的煤块,在日光下闪烁一些

夏日的风把命子的那件衫子兜起来,扣子开着,灰色衫子像一面灰色的旗帜在七月的山壑里飘扬。命子的腰身成了一根粗壮的旗杆,挂着那片呼呼作响的灰旗移动着,成了山壑一块生动的点缀。黝黑的肤色有种弹性质感,瓷瓷亮亮如一块刚出窑的煤块,在日光下闪烁一些耀眼的光。

山壑的日光是鲜艳的。自下窑以来命子对这枚神奇的太阳和太阳释放的光线有一种独特的敏感。每每走在日光之下让暖和的甚或炎热的光线抚摸着自己,命子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惬意,那无形的光线有时候真像兰子那两只柔柔的肉嘟嘟的小手。兰子的小手抚着他强健结实的胸脯,或在他宽阔颀长的后背上轻轻挠着,舒服得命子心里直痒痒。那常常是在有着阳光和野草的背人的山坡上,身下的野草柔软得像命子想象中他与兰子新婚的绸被,山野间甜丝丝的空气就成了不久之后命子和兰子的蜜月生活。脑袋枕着兰子丰腴柔韧的大腿,命子就看兰子在抚他后背时,她丰挺的胸因了两臂的动作,在衣衫之下颤颤地抖动。兰子胸脯的弧线优美无比,如两包自然起伏的山岳,轮廓清晰浑圆高耸。命子的一只手就不可自抑地探上去,有些贪婪地一把握住那一片姑娘的神圣,兰子每每惊讶地叫一声,像一只柔顺的家猫,依偎在命子火热的怀抱里。兰子却能在命子将要疯狂的时候,非常理智地限定了他。她不是不想,她是害怕呢,前两次在命子的苦苦哀求下她曾让他疯狂过,换来的是她整整两个月的担惊受怕。

命哥,你再不要这样了,我怕……我反正是你的人了,等咱们结婚以后吧……就只有两个月啦……

看着兰子那一对迷离漂亮而此时布满祈求的毛毛眼,命子再不可以强求于他心爱的姑娘,紧紧拥着她,静静躺在阳光之下山坡之上。

两个月。

命子知道,他与兰子的结合不仅仅是这六十余天的时间的阻隔,阻隔着他们的还有整整三千块钱的彩礼,而这三千块需要命子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里于黑洞洞的六百米之下的窑井里拼命挣取!

想到兰子爹向他家索要彩礼的那张老核桃脸,命子愤愤地啐了一口。

呸……老杂毛。

命子的身影在阳光里倾斜了一下,他来到了矿井边的更衣房里。无论冬夏,深深的煤窑下面,温度总是和井上不一样的,换上一套工作衣的命子又恋恋地看一眼阳光下的山坡和山坡上绿得流水的野草庄禾。命子的近视眼镜在下窑之前晃晃的日光下作了一次晶亮的闪动。

这是七月里一个极平常的日子,要寻出一些不寻常的蛛丝马迹来,命子觉得这天的日光明朗而璀璨,鲜活得让人产生出一些怀疑来。

一入煤窑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浓浓的煤味混合着六百米深处的潮湿气息和那股再熟悉不过的阴凉气便汹涌着裹挟了他。帽子上的矿灯如一只忧郁的眼睛,稀释着一片昏黄朦胧的光,试图切割开浓重的黑昏。借了这盏如眼的矿灯,命子一如往日地进入了这条风巷里,从这里下去,就是他和其他矿友的生产大巷,再从生产大巷到达他的作业面,这段巷子,命子熟悉得像自己家里的炕头一样了。他对一同采煤的河南民工老三说,闭着眼睛,他命子也能下到矿底的,他睁着一对大眼就是为了看那一面神奇的顶板,顶板就那么有如神助地平坦着,平坦坦地横亘在人们头顶,给人一种巨大的透不过气来的压抑之感,它是一整块巨大的石面?千百年来的自然之力就挤压得它如此平坦起来了,让命子想起城市大楼房那辽阔的现浇顶面了。可是,任何人为的东西是无法与它相比的。

呀呀……呀……,鬼斧神工呢!鬼斧神工呢……

记得第一次下到煤窑里,仰脸看着头顶那一面沉沉覆盖的石顶,命子惊讶地感叹起来,没等诗人一般喟叹完毕,屁股上就挨了重重的两脚,一声苍哑而略显愤怒的声音在冷静的黑暗里也朝他砸来——

小王八羔子,丧门星呢!给你那×嘴里塞几把炭面子吧——

命子被踢被骂得莫名其妙,但转身看到两只煤一样黑乌的眼睛,在冷冷地眨动着。在他挥起拳来欲冲向那人的时候,驼锅子五叔拦腰抱住了他——

命娃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在窑下不能说半句不吉利的话,那怕是一词一句的。

五叔不是命子的五叔。

五叔是兰子的五叔。命子唤他五叔是缘于他和兰子这一层。

这是个弯曲而结实的老汉,几十年的煤窑生涯使他的整个人形成了一根弯曲而结实的支撑木。自打认识五叔之后,命子就看到老汉始终和他的那头马骡子在一起。五叔是从作业面通过生产大巷朝煤库运煤的,五叔把车,马骡子拉套。五叔从没呵斥过自己的马骡,他的一声苍沙的咳嗽,马骡子也能听出主人的用意。在黑暗压抑的巷道里,人与畜和谐成了一个整体。

听五叔说罢,命子吐一下舌头,自知多嘴而理亏了,悄悄收回拳头,愧疚地去看踢他的人时,那一对煤一样乌黑的眼窝早已淹没在乌黑的煤中了。

那人就是河南民工,人唤老三的。

命子没想到,在以后的挖煤日子里,他和老三分在一个作业面上,上班换班,夜夜相处呢。

俺是超生啦才跑了出来,为养活老婆孩娃才弄这苦营生呢,你命子活脱脱一个学生娃儿,哪儿不能混口饭呢,也钻这黑窟窿啦!

歇息时依在一大堆挖好的煤块上,老三对了他疲惫地问。

命子当学生时的那点虚荣在他下煤窑来的一些日子里早已像窑洞里的废气一样,从风巷里被几百遍地刮出去了,他下意识地扶一下给他带来诸多不便的近视眼镜,悻悻地说,像我这种家道,考不上大学,就没有其他好干的了,只有豁出身子挖一二年煤,才能挣下娶老婆的几个小钱儿……

说这话的时候,命子心里酸酸的,兰子的可人身影儿就在镜片前面的黑暗里迅速地飘一下,说实在话,命子是个不错的学生,是那可恶的外语拽着他,不让进入大学门槛。他恼怒地想,大家欢欢乐乐地吃着中国饭,为啥就非要勉勉强强地放那外国屁不成呢?兰子是被数学拽了后腿的,当兰子肿着眼窝向他哭诉时,他甚至有些侥幸有些恶毒地感激那些枯燥的数学题,是它们成就了他和兰子,数学题不挡一将的话.他和兰子的婚事还有戏吗?

等攒够了钱,一旦娶上兰子他命子就要带上兰子上广州深圳打天下呢,就是再辛苦的打工,也要比这暗无天日的煤窑下强哪!

命子在换班后不止一次地跟着老三到老三居住的那间小而简陋的平房里,天哇!命子简直不敢相信那屁股一样小的屋子里居然住着三家像老三一样的下窑民工。

小屋子四四方方四个角落。除门口外,其余三角各凳几片木板,那就是三家各自的床了,只用布单在床边悬吊起来,就屏障一样隔成一个更小的天地。三家的男人都要下窑,三个女人就都从老家来跟了自家受苦的汉。三个男子总有两个在窑下,三班倒着总有一个在屋里歇息,刚进门是一口大水缸,缸里盛着多半缸水。从井下上来的男子第一件事就是剥光了衣裳跳进小缸里,哗哗啦啦大洗一气。除自家婆娘外,另两个女人就得拉紧布单,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屏声敛气。

命子曾惊讶又不平地对老三说,这他妈是人住的地方吗?牲口都不如呢,屋里都是耳朵和眼睛,咋和婆娘干那事呢?

老三无奈地叹口气说,谁都知道咋回事儿,装作聋子罢了,谁叫咱是民工呢……

老三的话在昏黑的煤窑里凉津津地渗进了命子的心里。

只要攒足了娶兰子的钱,龟孙儿才再当这煤黑子哩!

命子有些忧伤地也十分坚定地这样想。

说不清什么缘故,整个一上午命子都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觉得窑下的这群人早已是社会的另类了,他甚至为五叔的这头马骡子悲哀,同样是牲口,咋非得跟了矮子的主人在这阴暗潮湿的地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出苦力呢,人下煤窑是为了多挣两苦钱儿,你一介牲口连草料也不会多挣一把的,你可图了啥?

老三的下流笑话接二连三地也没能使命子开心起来,倒是老三的一句悄悄的交心话,使命子替他高兴了,怪不得,老三今儿神采飞扬的,老三已有个好去处了。

歇工时老三悄悄拉了命子到悬吊着乱七八糟的顶板和横七竖八的支护木的废巷里去大便。老三乌黑的眼窝在废巷里眨出两团儿少有的兴奋了。

命子,今儿,是咱俩在煤窑相处的最后一个日子了,以后,我另有所谋啦。

什么?你不是回老家半个月,侍候生病的老爹么?!

那是哄一下矿长,要知道干不够天数按合同会扣除半月工资的。病假则不然了,我让婆娘在这儿等半个月,领上工资后到河北找俺。

河北?

对,河北保定,我大哥领一班人当工头,包工盖楼房呢,明儿个我就到那里去……

许久的沉默后,命子把手搭在老三瘦削的肩上重重地拍一下又拍一下。

老三说,反正,在哪儿都是受苦哩,不过,地上总比地下好。

老三的脸上荡着喜气,一团儿一团儿地飞下来,命子,你成亲后还是到南面闯去吧,千万别窝在这山壑里,别老钻在这黑旮旯里。你看那个五老汉,几十年在窑里,腰弯了,背驼了,脸上也是黑黑的霉气。……

此时五叔一声苍老的咳嗽沉闷地传过来,那匹马骡子依顺无比地埋首拉紧了绳套,一根尾巴紧紧挟在屁股沟里,因了用劲拉车,两条边绳就深深勒进它的侧肚里……同马骡子一样,五叔亦将一颗干瘦而苍老的脑袋深深埋下,他锅下去的腰杆正好和一整车原煤成了一个水平面。

命子转过头去,握紧了锨把朝一边去倒煤,他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在窑中干个二三十年的话,腰杆子也会像五叔那般弓一样弯下去,而一张苍黄的脸上永远也罩着扩散不尽的霉气。

哦!霉气,这个在窑下十分忌讳的字眼,老三和他命子第二次说起想起了。这不吉利,命子!命子狠狠地自责着,强令自己不去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一心干营生便是了。可命子的心里无缘地烦躁,他觉得狭长厚重的顶板抵着整整一座山的分量,在朝他的心里压下来,他真有些喘不过气了。命子渴望湛蓝的天空,天空中一缕一缕金黄色的阳光,阳光下面青绿的草,绵软的土和那一面又一面悠长而倾斜的坡。可是,命子在下窑之前觉得今儿的日光有异于往常,天空蓝得有些琢磨不透老谋深算了,山那边悬挂着的几朵云彩在静静的稍有知觉的山风中似乎召号着什么,聚积着什么,往日温柔的面孔忽然让命子感到陌生和暧昧。山风其实失去了平素的凉爽,而挟带着奇异的炎热,这种炎热让人烦闷使人压迫叫人不能畅快地呼吸。满山坡的王茭及其它庄禾还有偶尔点缀的杜梨树桑叶树梢们居然奇怪地动也不动,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一场大的变故或酝酿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这一切让窑下的命子回想起来又增添了几许疑虑和莫名的烦躁,一种可怕的预感像窑里挥之不去的阴凉潮湿气息,滋滋地分明带着响声,朝命子的脑子里钻去;命子的右眼皮突然间跳起来,很紧凑很欢快的样子,他空出一只手来,使劲捺一下眼皮,认真地捋了几捋,他摘掉眼镜,又悉心地去揉了一会儿,他害怕是有煤粒或什么石屑钻了过去。他不愿意相信那句被人说滥了的占卜的俗话。但他无法阻止右眼皮狂跳的现实。我操——,我操——命子凶狠地骂了几句,索性不去理它了。

巷道里出现了片刻的宁静,刨煤声,铲煤声和运煤的车辆声一时间出现了蹊跷的缄默,阴凉的气流里滚动着人与畜劳作的喘息,细细听来,喘息声和咳嗽声此起彼伏可怕地交叉起来,命子那个混沌的不祥预感在这气流的滚荡里清晰了起来。

天哪——,窑上头,今儿定有一场罕见的大暴雨哩。难怪窑下这么憋闷,人们的呼吸都怪费劲啦!

这眼窑曾被大雨淹过一回,是命子听五叔说起过的。那是十余年前的事啦,连人带畜十五条生命。最后,只活了三人一驴。在以后的每遇大雨天气里,窑里就不敢开工了。可是,今儿五叔咋就那么木讷迟钝?难道五叔连着干了两个班了?累得糊涂了,丝毫不知窑上头的天气情况么?

命子有心说与身边的老三,顿了几顿,犹豫着没有开口,他最终没能说出,不是不想说,是怕败了老三的兴,今儿是老三在窑下的最后一个班,就让他快快活活地干完吧,别让他在离开煤窑前再提心吊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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