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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生命[二篇]

时间:2010-03-01 22:25来源:半壁江 网 作者:张行健 点击:
沉闷,憋气,压抑,命子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不知是阴凉,不知是燥热,汗水从头发里流进了脖子,又从脖子里汹涌着灌进了后背,他觉得裤腰正被浸湿了一片。 忽然间,命子从六百米以上的井口下来的车头一侧,看到了几个似是而非的字迹,好奇与惊惧在一点一点

沉闷,憋气,压抑,命子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不知是阴凉,不知是燥热,汗水从头发里流进了脖子,又从脖子里汹涌着灌进了后背,他觉得裤腰正被浸湿了一片。

忽然间,命子从六百米以上的井口下来的车头一侧,看到了几个似是而非的字迹,好奇与惊惧在一点一点证实着他可怕的预兆,他在车斗前细细辨认着,那几个字潦草而模糊,显而易见,井口的写字人是在何等慌乱的情况下写下这天书一样几个歪歪斜斜大字的……,命子是在极短时间里辨认出这几个大字的,喊出那几个字音时他几乎变了声调——

哦,下大雨,快上来——

快——快停下活计,我们得快快上去 ——

要说命子是在喊,倒不如说是在惊叫,那声音带着可怕的穿透力,刺进了窑下二十个正劳作着的民工的心,大伙一时愣怔了。

只有五叔的马骡子不解人语,此时在人们装煤的间歇里,它十分悠扬地甩动着尾巴,喷起了响鼻,巷道里在人们惊愕的瞬间弥漫了一股浓郁的草料味儿……

快跑啊,往上跑吧——

命子踹了一脚似没回过神来的老三,却见五叔在慌忙地给他心爱的马骡子解套绳。

这老汉,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了他的牲口,命子急急地叫了一声,五叔——,拽起他的衣角就走。

套绳是被解开了,五叔的马骡子却背了五叔直朝巷子后面跑,马骡子显然受惊不小,它实在不明白一向煤块一样沉稳缄默着的人们何以倏忽间慌乱起来、喊叫起来。马骡子不晓得大难临头,但马骡子却本能地在惊慌里撒开四蹄朝巷子的深处跑去,这煤巷马骡子熟悉,自它长成一头成熟能干活的马骡子之后,这六七年时间里就跟着五叔在这巷道里拉煤。

五叔把车,马骡拉套。

六七年漫长的煤窑岁月,马骡子虽说低矮却正到了年富力强的时候,五叔却在马骡子壮实起来的时候一天天地萎缩下去弯曲下去了。

马骡子第一次背离了主人的意愿。

命子,放开我,我得赶我的马骡子去!干瘪萎缩的老汉以一股前所未有的手劲挣脱了命子的拽拉,他的一挣一扭,居然把向前跑的命子拖了个趔趄。

五叔固执地跑向煤巷深处,牵他的马骡子去了。

朝前跑着的老三他们已不见踪影;朝后跑去的五叔他们也很快地拐了个大弯儿,听不见响动,把命子放在幽黑漫长的生产大巷里了。

这老汉,这冥顽不化的老汉!一条骡子比你的老命还值钱哩!

命子恨恨地骂一句,想一下五叔瘦削弯曲的背影,返身追五叔去了……

五叔——五叔——,快别管骡子,我扶你跑上去,耽误不得哪——

在幽长的煤巷里,命子可嗓子地大喊。

就在命子去追赶五叔的时候,灾难就在身后,不由分说地紧追着他。

命子的第二声大喊还在黑森森的巷道里萦绕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朝他袭来,朝他涌来,那是一股带有夏日混合气味的猛烈的气流。气流在此刻旋卷着熟悉不过的煤尘紧紧撕咬着他的后腿,可怕陌生的黑水涌进巷道的特殊响声震动着命子的双耳,就像身后有一名巨大的怪兽在底气饱满地怒吼,轰鸣而下的黑色水流狂野粗暴地淹没了命子的小腿,眨眼之间又漫过了命子的膝盖……

轰轰哗哗……

一条凶猛无比的黑色野兽瞬间就吞噬了幽长的巷道。

不行,水朝低处流,人得往高处逃呢!这念头在命子脑海里闪了一下,使命子权且止住了脚步。

其时,高处正是水流的上方,生产大巷其上是煤库,煤库其上是通往井口门的矿车上道。那里,听听响动便可知晓,水流正咆哮着朝下涌泻呢!命子稍作思忖时,水势猛然间又增大了,黑水猛烈地撞击着他系着裤带的腰部。

别无逃路,就顺着巷道朝深处跑吧,那里,那里,还有苍老的五叔和他矮壮的马骡子呢……

水流汹涌地摧击着命子,他已弄不清自己是在奔跑还是被这股粗野的水流漂浮着追打着朝前扔去,他在巨大水流的拍击下,把持不住自己,多次被撞击在巷道坚硬的岩石和支护木上,胳膊上腿上和脑袋上已被撞得不知痛疼了……。在这多少有些盲目的奔逃中,命子恐惧地感到大水又在急剧地上涨了,它居然淹没到命子的胸脯了,命子哪里还能站得住哇,死死攀住一截支护木,他抵御着可怕的水流,目光无望地看着这像刮大风一样呼啸而来的灾难……

命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面对这股从天而降的黑色浊流一时显得无奈起来。他实在想不通,天降大雨何以能像灌禾鼠窝一样浇灌起这家窑井,煤窑的负责人或叫矿长的那个特厚嘴唇的大嘴巴子为啥平时就不采取一点点措施呢,为啥在这样早有预兆的天气里不阻止民工们下窑劳作呢?

王八蛋!这狗日的此时不知钻进城内的哪家歌厅里,那张可耻的大嘴巴子猪头一样执着地亲拱着娇滴滴的歌厅妹子了。

呸——

命子愤愤地朝黑幽而喧嚣的水流里吐了一口。

就在此时,命子惊喜地发现,前面有一截米把长的圆木顺着水流向巷道深处漂来。几乎没有过多的思考,在那截圆木漂到脚下的时候,命子一扑抱住了它,浊流似乎被惊吓了一下,立时激溅起几束黑色的水花,在水花复又落到水面上的时候,命子已抱着那截救命的圆木向巷道深处漂去了。

圆木是一粗壮的松木,抱紧了它并贴在它的表皮上的时候,从它粗糙的树皮和特有的气味上命子判断出它是松木。此时圆木成了一叶救急的扁舟,它驮着有些迷茫的命子向幽深叵测的混沌里驶去。

这就是船,这就是我的方舟!

被圆木托浮着漂流的快感,一时间使命子不去多想危险的往后,他感到圆木是一支粗壮的箭,带着他穿越着时间的隧道,向一片未知里射去;他又觉得圆木是一支空中飞船,载了他,飞向苍茫宇宙,在云朵和大雾里激越穿行。这时候,灾难来临的恐怖感和惊慌心理得到了些许缓解,他甚至不去思,不去想,就这样被圆木托着,托着,一直深流下去……

圆木与阻碍物的重重一击几乎把命子掀翻下来,当然也打破了他片刻的心理平衡。对圆木本能的紧紧搂抱才没有被甩出去。他下意识地扶了扶脸上的眼镜,后面拴了绳子的眼镜还牢牢地架在双耳上。

这是八百米深处的采煤区了。是他们平时常说的窝面。在这个采用“走向长臂式”的采煤方法的窑井下,空巷与风巷已满是浊水了。可是,命子脚下的一片干硬告诉他,这里居然有一片干燥地方,是几块石头横陈在脚下。

命子记起了自己头上的矿灯,不知还能否打亮,手一摁,灯居然亮了,一缕柔弱的光柱切割开窝面的黑暗。借了灯光他迅速地打量一下地形,他发觉窝面顶头刨开岩石的上方,仅有炕头一样小小的干燥地方。他用力将那根圆木扛起来,扛到那唯一一小块干燥的地方去。

命子——,命子——,快,快,帮我一下,弄脱我的马骡子……弄脱我的马骡子……

忽然,命子听到窝面旁侧的一条空巷里传出了五叔的喊声,五叔显然看见了他。命子一阵兴奋,五叔的哪怕是任何一声话音都令他有一种找到同类的相依为命感。

命子扑通一声扔下圆木,复又踏进齐胸深的浊水之中。

空巷又叫废巷,挖空煤的废弃了的巷道。空巷里有大片大片的塌方,也有零零碎碎吊吊挂挂的支护,顶板上的耙头大都被人揭下来,又顶在正生产的巷道里了,空巷就显得破败危险一派狼藉,五叔和他的马骡子显然是被大水冲到空巷里的。

正如命子所料,当他步人大水洋洋的空巷时,看到马骡子被卡在一段狭窄的巷子里,支护木和坚硬的岩石把马骡夹在中间了,出进不得。而五叔就在巷道里面,马骡子出不来,他就被堵在里面。此时,五叔双手扶着一根支护木头,但已无力去解开骡子了。

五叔,别急,你挺住,我就来啦。

命子看了看地形,只有冒险把卡在马骡身边的哪根竖木弄掉,马骡才能解脱出来。

命子一脚蹬在竖木上,竖木丝纹不动,脚倒反弹得疼了,他又折身回去,扛来了那根圆木,用尽全身力气,抱了圆木朝竖木击去——

扑——扑——

两声沉闷的低响,竖木被击折了,竖木之上的顶面却掉下一块石头,石头击水,激起一声清脆的声响,哗——啪——

马骡子得救了,命子慌忙去背水中泡着的五叔。

先别管我哩,先别管我哩,快把马骡牵到无水的地场——

五叔的声调像是在哀求命子。

等命子第二趟把五叔背到那小炕头一样窄小的干燥地方时,命子已是精疲力尽了。

五叔已被浊水浸泡得浑身麻木了,坐在那块稍高一点的煤台上动弹不得,马骡子正在身边站着,不得已马骡子仍需站在泡了小腿的水里。

命子,这里是煤窑下地势最低的地方了,咋就灌不了水哇?

有丰富煤窑生活经验的五老汉居然也困惑了。

五叔,你不觉得在这儿呼气困难么?不是因为这里缺氧气,是因为气压太高啦!这条巷道是一条“U”形,咱们现在在巷子的尾巴上,这股可怕水流把整个巷子里的空气全压缩到这里啦,高气压顶住了水流,这就是这块地场地势最低却不会全部被淹没的原因了。

哦,是么。五老汉依然似懂非懂,但他喘得厉害,整个驼着的腰身因了大喘风箱一般地抽动着。

五叔,你看,这样会好些——

命子将自己的脸贴近流动的水面,呼吸立时顺畅了许多。

命子扶着五叔的腰,让老汉也学着刚才自己的样子呼吸。命子觉得五叔的腰肢像一根湿漉漉的柴禾。

命子的心里泛起一阵怜悯。

就在二人在窄小的石台上苟延残喘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煤窑上面第二阵特大暴雨又铺天盖地地浇灌下来,第二股黑浊的水流涌进巷道里的时候,把在巷道中间攀在一根支护木上的河南民工老三冲卷了下来。

老三被分叉的浊流卷在一阵涡漩中。

救命哪——救命哪——

老三的呼救在呼啸的浊流里显得微弱极了。激流把他的喊声并入自己愈加猛烈的喧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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