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儿是故里二奶奶的儿媳妇。 听人说二奶奶一辈子生养过三个娃娃,老大老二没有超过五六岁便先后夭折了。老三倒长得粗壮结实,五六岁时二奶奶提心吊胆,怕过不了这个坎儿,整天求神拜佛祈求老天爷保佑。村里有个好事的神婆,给二奶奶出主意,说,只要给老三找个童养媳,阴滋阳且互补着,三娃会平安跨过这个坎儿的。 二奶奶当然信以为真的,一刻儿也不敢耽搁,颠着两只粽子脚,十里八村,前川后山地四处托人,终于在后山的一个贫寒人家,觅得一个柴禾妞。 柴禾妞黑干黄瘦,又弱小得可怜,几缕泛黄的头发,更衬托了她的病态,就像后山的旱坡上,那一棵缺粪少水的谷苗儿。柴禾妞虽瘦瘦小小,却大三娃三岁。晋南素有女大三的习俗,二奶奶亦坚信女大三抱金砖的至理。这样,柴禾妞一夜间便成了张家的童养媳,成了三娃,也就是我的三叔预备的媳妇。 六岁的三叔有了九岁的童养媳,真的跨越了两个哥哥的死坎儿,一路顺风地长成个半大小子。 晋南农家,童养媳是和女佣人小丫环没啥大的区别。那时候,二奶奶的家道在故里是颇为殷实的。二爷爷在县城经商,虽说生意不大,却也得花了心思和全部的精力,而家里,便由了二奶奶去操持。因有为数不少的土地,就终年雇了长工,收秋打夏时,还得雇邻村的一群短工帮忙。柴禾妞到张家后,除了收拾家务的一些粗笨活路外,二奶奶便悉心教她针线活儿,缝补剪裁和各种农家饭菜的做法。针线活儿和厨房活儿的赖好,是衡量一个乡村媳女的最好标准,也是一个女子立足家庭影响邻里必不可少的本领。二奶奶是个细心人,她给张家留下了传宗接代的三叔,也给故里留下了无所不会的好名声。从纺线织布,量体裁衣,纳鞋底,上鞋帮,到蒸馍发糕,晒酱淋醋,面食炒菜,囫囵花儿馍,还有绣枕巾剪窗花做乖巧的小老虎……二奶奶的手,是乡人熟知的实用而工艺的楷模,故里因了二奶奶这等妇人的一双双巧手,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了。 瘦小的柴禾妞因了二奶奶的悉心调教,几年下来学会该学的手艺。二奶奶颇有些欣慰地说: “妞妞行了,咱这个家,你可以慢慢地学着掌管了。” 柴禾妞没有因二奶奶的赞赏而改变自己,她除了言听计从地按照二奶奶的吩咐做事外,如同刚来时一样,早起迟睡,早起给二奶奶报个早安,睡时给二奶奶报个晚安,端尿盆,送尿盆,隔三差五地温了一木盆水,给二奶奶洗澡擦背,剪趾甲揉脚。她天性静默,不多说一句话,眼睛里却出活儿,整天价低了头,里里外外地忙碌。 柴禾妞长到十六岁的时候,三叔十三岁了。二奶奶请了亲戚朋友,乡邻乡里,热热闹闹地给他们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柴禾妞便成了我的三婶儿。 成了张家媳妇的三婶儿身份有了些变化,身骨却依然瘦瘦小小,依然日日厨房里进,织布房里出,依然尽心地侍候着婆婆,照护着丈夫。所不同的是,她穿着过门媳妇的衣裳,干净,周正。细心的乡人还发觉,三婶的一张苦瓜脸儿上,被拜天地的喜气,染出一缕淡淡的潮红。 三婶儿的脸上就挂了这淡淡的喜悦的潮红,更勤恳地料理着家务,更周到地伺候着家人,也更细心地操持着一个殷实家庭里小媳妇的一应活计。 三叔其实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毛手毛脚,楞头楞脑的样子,结婚对于他,无非是和柴禾妞搬一块住了,以前一直是和二奶奶一起住的。以往睡觉前,是二奶奶吵嚷着叫他洗脚的,如今是柴禾妞不声不响地把一盆温温热热的洗脚水端到他跟前了……,和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一样,三叔能吃能喝能睡,水渠边的杨树一样,噌噌噌地疯长着个子,无忧无虑,缺心少肝。 三叔对三婶儿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反正和过门前一个样儿,三婶儿首先是他的一个贴身丫环,其次呢,也好像是他的一个姐。 这样的半大小子,有谁会为他担心呢! 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应当说,这是一个家庭大大的意外。 成亲的第三个年头,三叔十五岁那年春上,一支队伍从村路上走过,隔了好几畛子地,三叔像一只壮实的野兔,追着那支队伍跑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是一只八路军的队伍。 那会儿季节已一步步走向清朗,浑黄浑黄的田地里,早有一片片翠绿的点缀,油菜花儿黄得让人心醉。正在田地里安排长工干活儿的三叔,望见了油菜地那头儿有一长列队伍走过,前面的已拐进了山弯,后边的已快离开了油菜地。三叔早就心仪地望着,脸上旋出了鲜有的表情,就在后边的队伍也即将没入山弯的时候,他突然咬咬牙,就野兔一般朝部队追去……长工们后来对二奶奶叙述道,他们从未见过磨子少爷那样不管不顾地奔跑,跳地埝跃地垅像头追赶猎物的小豹子,磨子少爷最后消失在山弯那边去了。山弯那边也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儿。 磨子是三叔的小名儿。 长工们说给二奶奶的时候,三婶儿就在二奶奶身边,她停下手里的活计,瘦瘦窄窄的小脸惨白惨白的,她意识到出大事儿了,此时像一只极可怜的小母鸡,眼窝眨呀眨地,瞅着她的婆婆,我们的二奶奶。 二奶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从不慌乱的她也没了主意,派家里的伙计快快到县城召回二爷爷,想一些挽回的办法。 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二爷爷打点一些银两,派人打听三叔的下落,再慢慢从长计议。 兵荒马乱的,什么年月哟,谁知道以后会有什么事呢。 二奶奶心里怕怕地想,却不敢把想法说出来。 二奶奶红了眼窝忧愁的时候,三婶儿默默地跟了叹一口气,她不会说宽心的话,只是轻轻地给二奶奶捶背,更体贴更殷勤地照料着二奶奶。似乎三叔的出走是她的过错了。 这时候,家人与乡人的眼窝都扫描到三婶儿的身上,看三婶儿干干瘪瘪的肚子上,没有任何突兀的内容。家人都想,假如三婶儿给三叔生下一半个崽子,抑或怀上个崽子,也会收收三叔的那颗心的。扫描的一对对眼窝就变成了责备。 三婶儿就理亏地埋下头去。 家人转念一想,三叔一个十几岁的毛娃娃,可能还不晓男女床第之事,夫妻二人,是不可以单单埋怨女方的。家人一对对责备的眼窝,便渐次地谅解和柔情了,眼窝里也眨出一些些怜悯。看着这个小模小样的小妇人,觉得她也实在可怜。 三婶儿埋下去的头,却依然没能抬起来。 自三叔走后,三婶儿便低了头出出进进,原本就默默哑哑的人,现时话更少了。 乡村的时光,在忙碌与悠闲中流逝着。 在以后的几年里,由于战乱和局势的动荡,二爷爷在县城的铺面被迫关闭了。 二爷爷从那会儿起回到了乡下。 乡下的光景立刻便显得窘迫。 二爷爷不善农事,再加上也上了年纪,理所应当地该养老赋闲。 家里不得不精减人员,经再三商议和斟酌,卖去部分土地,只留下一个不可或缺的长工。 这样,三婶儿除了忙碌一家人的饭食和所有家务外,还时时得走到地里去,去疏苗儿,去锄草,去打底叶儿,去八月的煞煞白的棉花田里,一包又一包地摘棉花。 乡人常常看到,在张家还算肥沃的庄稼地里,有三婶儿的瘦小身骨在作着有关劳动的各样造型,或蹲,或站,或弯着那一条细窄的腰身,她比锄把还细的胳膊,用力地拉了锄把在除草,她比谷捆儿要窄许多的肩膀,却一次次扛了谷个子走往秋场上。三婶儿失去红晕的瘦脸上倒时时挂着一串串汗珠儿。二奶奶经常苦中打趣说,磨子家的脸儿上能掉下八月的黄豆儿。 磨子是三叔的小名儿,磨子家的,是二奶奶和二奶奶一辈的乡人,对三婶儿的称谓。 麦苗青了。谷子黄了。 门前的老椿树,年年春上都探出长长的枝子,吐出长长的叶子,给村巷留一片浓荫,给乡村荡一阵清香。 日子,虽清苦些,但在三婶儿和全家人的勤勉里,过得还是有滋有味儿,像椿叶儿一样散发着清清淡淡的馨香。 乡人各自忙碌着各自的生计,各自过活着各自的光景,三叔的事儿,就遥远得有些缥缈了。 春上,有些微的风,拂动着故里的村舍和遍野的庄禾,风里就传来乡人的口信,口信断断续续的,但却表达着同一个内容,三叔,在战乱中阵亡了。 那时候,三婶儿正在自家的田土里疏着谷苗儿。疏谷苗是个吃力又细致的活儿,用眼,用手,用心,还得用全身的力气。三婶儿腰弯得发酸,腿蹲得发涩,刚刚坐在地垅上小憩的时候,风儿就把这口信带到她的耳朵里。 “阵亡!阵亡?” 三婶儿偏过脸儿来擦擦汗,听来人的叙说里不时出现这两字,就疑疑惑惑地问一句: “阵亡是个啥儿呢?” 口信者原本是忌讳说那个不好听的字眼儿,见三婶儿半天听不明白,就戚戚地坦率地解释说: “阵亡就是在打仗中殁去了,死去了——” 哦—— 那一刻儿三婶儿的脑子里白成了一片,像那一刻儿头上的天,浑白浑白的。瘦小的身躯不自觉地站起来,呆呆地栽在地垅上,栽成一棵瘦小的杜梨树。许久了三婶儿无力地瘫下去,哑哑地却尽情地哭着,一颗颗涩巴的泪珠把三婶儿的一张寡瘦的脸,洗冲得红胀起来。天黑下来的时分,三婶儿走到村旁的黄鹿泉,把满脸的忧伤和泪迹洗得一干二净,尽量平静着回到家里。 三婶儿要严实地封锁噩耗,她不能让公婆承受打击。三婶儿要一人咀嚼这个突来的痛苦。 三婶儿依然埋了头,家里家外地忙碌着。细心的乡人发觉,三婶儿自那时起更沉默了,还发觉,她的脸上倏忽间就布上了好几道纹路,枯黄的头发呢,也被那个口信染得灰白起来。 故里的日子,在忧愁和伤感中度过着,当然,还夹带着几缕隐隐的侥幸的企盼。 三婶儿的企盼是潜意识的,如同大旱中的禾苗盼着万里无云的天空里,会忽然刮一阵风,会忽然下一场大雨一样。 雨,伴着乡村的风刮来了,是口信者送来的喜雨。 那会儿,三婶儿正在自家的场院里浆着待织的长线,线是一冬里熬夜纺好的,三婶儿在故里是一把纺线的好手。冬日夜长,是三婶儿纺出的一缕缕白花花长线儿,把冬夜缩短了,静寂的冬夜里三婶儿摇着纺车,舒缓着手臂,制造出了纺车的音乐,三婶儿在倾听着纺车的鸣响中,又制造出比夜要长的一团团银线儿,千条万条的线儿们就结实起来,柔韧起来,安到织布机上,只消月余,手快的三婶儿就使它们变成了一帘长长的布匹。 口信者依然是神秘兮兮的样子,将三婶儿叫到一边,敛了嗓子说: “以前是口误,现在有确切的消息,说你家磨子压根就没有阵亡,而是负了些轻伤,然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跟上了大部队的,如今你家的磨子可不是过去的那个毛头小子了,磨子的官儿已升任团长了。” “一团人。” 口信者说:“一团人哩,千军万马呀,可比咱一村子人多得多呢……” 喜悦如同场院的浆线,千条万条铺陈在三婶的眼前,又呼呼啦啦布满三婶儿的心里。三婶儿没说什么,直拉着口信者的手,拉到二爷爷二奶奶跟前,让他大声地复说了一遍。 喜悦立时就溢满了张家的院落。 后来的日子是平静而充实了。 三婶儿的脸,虽说一如往常地寡瘦,但眉稍里,皱褶里,却有祥和的喜色氤氲,就像他们过着的日子,因为喜悦而充实,又因为实在而平静。 说话间就到了这年的腊月。 进入腊月的乡村,已有了浓郁的年味儿。 三婶儿瘦小的身骨扛动着腊月的繁忙。 制年衣,购年货,浆洗被褥,洒扫庭院,烹炸煮煎。窗花儿早早贴上的时候,神子早早供上的时候,除旧迎新的氛围也早早地在三婶儿的手里酝酿好了。就等着喜庆的炮仗响起来,就等着喷香的饺子吃起来,新的一年,兆示着风调雨顺的新的一年,便又在乡人的渴盼中开始了。 年的双腿走到了除夕这天。苍黄的天忽地起了一些风,风撼动着大门口刚刚贴就的红红的对联,啪啪地有了声响。 这时候三婶儿的眼皮忽地跳起来,一会儿左眼,一会右眼,二奶奶也跟着惑然,左跳财呢,右眼跳……她不敢说出来,心想这大年三十的,会有什么事儿呢? 三婶儿和二奶奶包饺子,包到傍晚时分,乡人的炮仗已零星地燃起来。风停了,在缓缓地静等一个欢乐的时候。 这时候院门啪——啪——地响起来,使屋里的人一惊,乡人有谁还会在除夕串门呢? “妈——,开门,我是磨子,我是磨子,我回来啦……” “是他——”,“是磨子——”。 两个女人几乎同时起身,同时步到院里,同时拉开院门的门栓。 一个高大魁梧的穿一身笔挺军装的中年男子身后,是一个同样挺拔苗条的白净富态的女人,女人的身侧,是两个半大男娃儿。 事情就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在这除夕到来的时候。 精明的二奶奶一眼就看出,磨子是带着他的城里的洋媳妇和两个儿子回来了。 那时候二爷爷早已得了老年痴呆症,猛然间见了多年没见的儿子,他先是抱了他的胳膊呜呜哇哇大哭一气,哭得山摇地动,涕泪横流。二爷爷的哭自然感染了全家,男男女女以泪洗面;继后二爷爷就拉了三叔嗯嗯地笑,三叔走到哪里,二爷爷也跟着笑到哪里。 从看到三叔引了女人和孩子,三婶儿的脸就煞白煞白了,脑子里嗡嗡地响着一窝蜂,之后就麻麻木木的,她给三叔一家人倒水、下饺子、炒菜,干这一切都是机械性的。那会儿三婶儿没有思维,她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虚汗从她寡瘦且多皱的脸上拉下来,她用袖管揩着,她已经忘了该拿毛巾……三婶儿却依旧殷勤地照护着三叔的一家,加饭、添菜,像侍候二奶奶一样…… 三叔的大儿子说: “这位是爷爷,这位是奶奶,那这个人是谁呢?”他用一只胖胖的小手指着三婶儿。 二奶奶愕然,不知如何回答,三叔也一时愣怔。还是三婶儿自己说:“好娃儿哩,你就唤我姑姑吧……”说罢三婶儿的眼圈红了,一串泪珠儿趁势流下来。 这是三婶儿最难熬的除夕夜。 三婶儿原本住在北房和二奶奶相对的西侧屋里。三叔的一家人冒然回来了,她把干净暖和的屋子让出来,自个住进了堆放杂物冷冰冰南房里。 夜深了。除夕夜是守岁的夜。 故里的炮仗密密麻麻,在空中炸着欢乐与祥和,炸着喜庆和幸福;故里的爆竹也炸出了二奶奶家的尴尬与无奈,炸出了三婶儿此时的痛楚和辛酸。 二奶奶颠着她年迈的粽子脚,在通明的灯影下,来到她平时极少光顾的南房里。 “磨子家的,咱,咱就认命吧,人来到世上,就是受罪来的,你可得寻思开哟,别人能不要你,我可离不开你。磨子他人大了,心野了,当妈的我管不了啦……” 二奶奶劝着三婶儿,自个儿倒抽泣开了。拜天地前,二奶奶一直叫三婶儿妞妞子,拜天地后,就一直唤她磨子家的。二奶奶哭着说: “这个死人磨子,出去就黑了良心,人,总得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么……” 三叔也到三婶儿的冷屋里,他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又说多年交通不便无法和家人联系,就没有一点点音信。他后来说他们二人当初是娃娃亲父母包办的,虽说拜了天地但法律上不承认,和没结婚一样。她说三婶多年来对二老的照顾无微不至,就当他磨子的亲姐姐吧。 三叔城里的女人也来到三婶的屋里。这女人高大白净,一头蓬松的长发,她穿着皮鞋,个头儿就显得更高了。她说话绵软细腻,讲的是一些三婶儿似懂非懂的道理。她和颜悦色地说: “童养媳是旧社会的产物,是剥削制度的产物,你其实是这个家庭的牺牲品,你的年纪并不算大,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家庭,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幸福是等不来的,就像你多年等待张磨一样,等来的只是一场恶梦,一次致命的打击,一个永远的伤痛。幸福要靠自己去争取……比如说,在前些年你完全可以和家里的长工好上的,即使偷情,也是一种反抗,一种自我命运的抗争……” 三婶儿只听懂了一句让她和家里长工相好的话,她红肿的眼睛看了一眼这个抢了她位置的女人,才发觉这女人漂亮的脸上,有一对很厉害很恶毒的眼睛,三婶儿不敢看那两只刀子一样的眼睛,她软软地低下了头,又哀哀地抽泣了。 一晃就过了初五。 这中间三叔曾和二奶奶商量,要带二老到他工作的那个东北城市里居住养老。二奶奶深深叹口气说: “你爸他老成这个憨样儿,到了外面不好照顾,我们也受不了大东北的冷,再说了,我们走了,不忍心丢下磨子媳妇的……” 在三叔一家探亲的日子里,二奶奶一直称呼三婶儿是磨子媳妇,真的,在眼下这情形里,三婶儿不仅是她的儿媳妇,还是她的亲生闺女。二奶奶不愿意跟三叔到东北,最大的原由是离不开三婶儿。 “你去吧,磨子,好好干公家的差事,看到你一家和和美美的,当妈的我就放心了,家里你不用操心,有磨子媳妇照护着,我和你爸就会好好的……” 这是三叔一家走时,二奶奶留给他的话。 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这是故里的一句俗语。恢复了平静的日子还是在拮据与窘迫中一天天过去了,过得有滋有味,也有声有色。 三婶儿又成了以前的三婶儿,她寡瘦的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忧伤,她的忧伤就在那个除夕之夜被泪水洗完了。 乡人发觉,三婶儿的脸上又多了皱褶,且头发也灰白起来。 故里的闲人老五也风闻了三叔的探家,且知晓三叔早娶了城里的洋媳妇。鳏居多年的老五思虑再三,还是步到了二奶奶家,拐弯摸角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末了闲人老五脸皮涎涎地说: “我倒没有别的意思,上岁数的人啦,还要咋样,我是觉得磨子媳妇太委屈,太憋屈,多半辈子活寡不能再守下去咧,我,我,我就是觉得我俩应该嗯嗯……” 二奶奶很宽容地笑一笑,说:“这事儿我这个老婆子哪里作得了主,你还是找磨子媳妇说说吧。” 闲人老五怀着乡村一腔少有的热忱,也怀了强化了的欲望,找到了正在地边拔草的三婶儿。 三婶儿很奇怪,她很少和老五这样的闲人交往的,尽管在一条胡同里。 三婶儿绝没料到老五有和她成亲的想法,就如同她没想到拔草会拔出一根纳鞋底的针。这怎么可能呢?三婶又气又笑,说“五哥尽说笑话哩,我和磨子早就是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的人了,你怎么能有这个想法,你要闲得没事了,可以拔拔地边的草啊,你看这草荒得不得了。”三婶儿说罢拧过身子蹭蹭地拔草,再不去搭理老五了。 老五还想说什么,看三婶儿那一条气愤的脊背,只好讪讪地离去。 三婶儿是在二爷爷去世第三年、二奶奶去世第二年后生重病的。病中她一直想要一张三叔的全家照,她想在死前再看一眼三叔,可惜的是照片寄回来的时候,三婶儿就殁去了。 三婶儿的坟堆紧靠在二爷爷二奶奶的高大坟堆侧,像瘦小三婶儿的身骨一样,坟堆也是极清瘦的一条儿。 多年后我们在清明节前去上坟,上完爷爷辈奶奶辈的所有坟茔后,有人会忽然想起什么,说: “还有三婶儿哩,三婶儿的坟头呢?” 真的,风吹日晒雨淋后,三婶儿原本就瘦小的坟头居然没有了,看不出一点点突兀的标志。我们小字辈就寻觅半天,判断半天,比划半天,用脚步丈量半天,确定了大概位置后,才小心翼翼地给三婶儿磕一个头,给三婶儿烧一柱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