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都唤他球小锁。 球小锁不叫球小锁,叫秋小锁。 只因了秋小锁会打篮球,又打得特别好,对篮球的痴恋超过了他的小命,乡人就叫他球小锁。在秋球之间,乡人的发音还是有区别的。 球小锁一副瘦小身骨,干瘪脑袋随意地栽在细弱的肩上,极不打眼的样儿。 球小锁老母死得早,和老爹两人过日子,日子就过不出一点点条理。饭是对凑着吃,衣是凑和着穿。家里便乱七八糟,身上便破皮烂片。人前人后的,成了大小伙儿的球小锁显出的仍旧是卑微和畏缩。 让球小锁心理增添卑微的,是他家那个黑色的成份,还有,他老爹那些永远也说不清的历史。 这样,球小锁就成了村里的可教子女,就首先享受干脏活儿累活儿的优厚待遇。比如给生产队出猪圈,出羊圈,出驴马圈;比如,把各家各户的茅粪掏出来再挑到地里去。 生产队的猪圈和驴圈里,时时生发出球小锁吃力的铲粪声,吭吃吭吃的;乡村光洁的土路上,常常点缀着一条挑了粪担的单薄脊背,脊背弯弯的,不堪重负的小样儿。 球小锁像故里山坡上的一棵草儿,因没长在田野里,乡人就没锄掉它的必要,又因了它长在荒坡里,乡人也没多去看它一眼的必要;这样,球小锁就荒草一样生存着。 让乡人留意他的,是在公社举办的一次农民运动会上。 故里翟村在河东一带是个大村落,大村落就得有个大村落的架势,光人口多还不算,事事处处得走在全公社十几个村子的前面,尤其是开运动会这样露头露脸的事。 农村运动会也有很多项目,篮球是最能证明各村实力、也最能给村里装脸面的一项。 球小锁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村里的篮球队已挑好了队员。那会儿他正往地里担茅粪,浑身像有一股电流在涌动,平时那颗失灰灰的心,这会儿如草坡上的兔子,蹦着跳着。慌忙中把两桶茅粪泼洒在地里,就一口气跑到村里学校的操场上。 操场上,被挑选的十几个农民,当然这会儿成了篮球队员,正接受村里民兵营长的训话。民兵营长颇喜打球,他既是领队,又是队长。 “刘哥——”球小锁叫; “刘哥——也让我参加咱村球队吧。” 球小锁哀求; 刘营长先闻着一股浓浓的大粪臭,臭味后面,冒出球小锁一张脏污的脸。 “你——?你捣什么乱,不好好挑大粪跑这儿干啥?参加球队,看你个鸟样?让球打你吧……”大个刘轻蔑地撇一撇嘴角,骂他。又惊讶这小子今儿咋就吃了豹子胆? 下面有人笑,怪怪的,嘲弄的那种。又有人对大个刘说:“前几年这小子还上中学时,倒见过他打球,嗯,还像回事儿。” 上初中时小锁曾是校队的主力队员,那会儿又没有校际间的什么比赛,偶尔耍一耍,无法引起乡人的注意。 “是么?” 大个刘回过脸来。 大个刘见小锁一扫平素的卑琐,又听有人这样补说,一张方形大脸子就舒缓下来,顿一顿,说道: “先投几个球儿,让老子看看——” 球小锁就把一对脏破的鞋子甩到一边,忽觉得不妥,又提了鞋子,整齐地并放一块儿。赤了双脚,狐子一样快疾跑到球架边,拣起新买的篮球。他深情地注视着久违了的篮球,细小的眼窝一扫往日的黯淡,有麦苗一样青绿的光,在球儿的周身流荡。 球小锁拍着球儿,先轻轻拍几下,极爱抚的样子,慢慢就快了,就重了;两手像有两根无形的线儿,把球儿牵过来,带过去,前面,背后,左侧,右侧,腿叉间,运来运去,球儿在他手里,如一只活泼听话的小狗儿,很灵性地做出一些实用又好看的穿插来。也仅是短短的分把钟,小锁觉得自己的腿脚和双臂不似掏大粪时那般僵硬,筋骨在短暂的拍打中也活泛了许多。这样,赤足的他运了球儿朝球架疾去,一个轻巧快捷的三大步,打板入筐。那球儿在篮中旋了几旋,就顺从地落进去了。球小锁换了一个方向,运球又是一个三大步,这回他没有打板,在身体跳至极高的时候,高举右臂托了球,轻轻放进篮筐里……球小锁并未停下,他从左中右三个不同位置中距离投篮。他是跳投的那种,拍着球,忽然跃起,身体微微后倾。他出手很高,球儿在空里划一个柔和的美弧,极准确地闯入篮心儿…… 其他队员一时看得发呆。让众人惊讶的是,这么一个从不被乡人正看一眼的小角色,居然还有这几下。 大个刘的双眼忽闪一亮,他知道没有一定基本功,是作不出这等动作的。大个刘嗬嗬笑着说: “没想到你小子还有一手,老子就留下你,当个替补队员吧,可得给老子好好打哟。” 这样,球小锁就挤进了故里的球队。打一天球,生产队里给记十分工,每日中午还在大队部的食堂里吃一顿饭。饭菜里偶尔有几块豆腐和几片猪肉的。小锁觉得自己进了天堂。 乡人整年过着苦焦日子,且忙碌,且劳累,农闲时也不见得悠闲。今年有别于往年,农闲季节农民运动会,全公社的各村巷里,满荡着过年般的喜气。 篮球赛场就选定在故里翟村,一是因了村子大,观众多,二是场地宽敞且平整。这就大饱了乡人眼福,老汉娃娃姑娘媳妇,更多的是故里的小伙子。大凳子小马扎,黑压压围着球场坐了几大片。 大个刘率领的球队,因了天时地利人和,就进入了决赛,大个刘心里明白,能闯进决赛,球小锁功不可没。 替补队员球小锁一开赛就没被人替换下过场。他在场上打两个位置,一是后卫,一是左前锋,这要看具体赛事而定。打左前锋较单一,位置固定,只要有好的接迎,好的穿插,抓住时机上篮便是。前锋也是个显功的位置,大伙拼死争活夺得一球,首先想到传给你,你得分的机会就多于他人。乡人看球赛其实是看个热闹,能看了门道的极少。看热闹就看谁进球多得分多,得分多了自然显露脸面的。打后卫则不然,后卫统领着全局,也调动着全局,像村里的革委会主任,是村里的首脑中心一样。后卫的球传得到位了,线路跑得顺畅,整个球队的血脉就活泛起来,教练的策略与意图,后卫是最见效益的实践者。 在半决赛和决赛的重要赛场,大个刘就安排球小锁打后卫。 决赛这天,观众人山人海,不仅仅是故里乡人,各个赛事已毕的队员,也都前来观阵。 两支球队打得难解难分,比分咬得贼紧,人盯人战术,容不得有半点松懈。整个上半场都显得拘谨艰苦,比分拉不开,战术放不开。 中场休息时,球小锁对大个刘说,“刘营长,咱得换个打法,硬拼不行,咱的实力不如人家,咱得巧打,改打联防吧,兴许能把比分拉开哩。” 大个刘早没了主意,说:“就依了你吧,反正是不可以给老子负球儿的。” 打联防果然有了效果,速度跟上去,三调两调,球儿运来传去,叼住空子上一个篮板球,比分立时就开了。 对方贼精明,不等你超过五、六分,便叫个暂停,也改换战术。比分,又紧紧相咬。 对方此时把两个得分的前锋紧紧死贴,不给一点点机会。而拦卡球小锁的,又是一个高个队员,大且壮,力量也雄也猛,几次争抢中,把瘦小如猴的球小锁,撞得飞到场地边上。 乡人看到,球场上的球小锁双目圆睁,眼仁暴突,身条灵巧地穿插在许多粗壮大汉之间。个儿矮,却有极好的弹跳,对方传给前锋的球,他有超前的预感,在疾跑与弹跳之间,似乎有一个提前量的微妙计算,高高地跃起,倏忽间就抢断了来球儿,让乡人看得开心痛快,叫好不绝。 最后的几分钟,因比分紧咬,也到了赛事的高潮。球小锁看到前锋指望不上,抢断后索性自个儿带球突破。谁料拦卡他的大个也是个高手,左拦右挡,使小锁没有出路。众人着急,小锁更急,忽见面前的大个子弯下腰来,张圆了手臂拦他,两条长腿也跨得好大。小锁一个激灵,有机可乘了。他虾起腰来,球儿运得特低,脖子一缩,像一只地鼠从大个裆下钻过,带着球儿直奔篮下,一条龙带将下去,快速流畅,惯性使这个三大步显得神速突兀,但见小锁一个鱼跃,将球儿轻轻地送入篮心儿…… 乡人大笑亦大惊。大笑小锁破天荒地钻人家裆突破,大惊小锁这一连串越山跨水的起伏动作。 小锁的入球是战局的转折。对方有了急躁,急躁了就易慌乱,一慌乱就出差错,失误连连,不是接球失手,就是投篮不准。小锁反而沉稳下来,又充分地调动了中锋和左右前锋,自个儿掏空子再进几个远球。结束的锣声一响,居然超出了十多分。 球小锁名震故里,从此后乡人就唤他球小锁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如同乡人劳作间隙一个甜美的盹儿,忽地醒来,欢乐就去了,接下来,又是漫长单调的劳作。 除了挑粪出圈,球小锁便和社员在大田作务,不同以往的是心里有了些指望。暗暗地盼着,来年的农民运动会。有了心劲,活儿就做得卖力气了。 忽一日,大田的另一头,民兵营长大个刘领了六七人,在路边唤他: “球小锁——球小锁——,我们和庄村联系好喽,到那儿打场球赛哩,快跟老子走哟——” 大个刘的嗓音悠悠然然的,像一条带子,紧缠着球小锁;大个刘的叫声急急切切的,如同一根钢针,扎刺着球小锁。 大个刘和球小锁所在生产队的队长关系不铆,互相不尿球。大个刘就撇开队长,在田头大唤球小锁。 一听有球赛,喜悦就荡满小锁全身。涎涎的,厚着脸皮,来到队长跟前请假。 对民兵营长大个刘,队长不好深得罪,又怪那家伙的无礼,要用我的人,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心里恼恼的,对球小锁的请假,便不爽快。 “你看着办吧,要去呢,这一天的工分就没有咧。” 球小锁左右为难,要打球,全天工分就丢了,老爹会骂死自己的;要不去,就失去一次比赛的机会,咋能不去呢?球小锁朝队长卑谦地一笑,跑向了地那头。 …… 球小锁在故里一带就有了一些名气。 乡人见了小锁的爹,会比往日多出几句话: “哟,你家小锁,球儿打得好着哩——” 小锁爹对儿子极不屑的样子,皱起两道淡疏的眉,苦着一张核桃脸,愤愤然说道:“哼,庄户人歪门斜道,不踏实作务庄稼活路,打球能顶了饭吃,还是能有了衣穿?” 言毕,弓了一条瘦削的老脊背,卑微而愤懑地离去。 后来的日子,球小锁仗了他的球技,一度就有了饭吃,也有了衣穿。 那些年县里体育活动开展得频繁,“五一”和“十一”,各机关各厂矿之间赛事不断,这使得各单位的有关人员,四处物色篮球高手。 先下手为强,县化肥厂就派下人来,和村干部交涉着,欲把小锁办到化肥厂去,当个合同制工人。 村干部却不答应,心里醋醋的,说小锁爹有历史问题,小锁是个可教子女,许多贫下中农的子女都在村里受苦哩,咋能放他去工厂哟? 来人极耐心开导说,可教子女,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农村是接受农民的教育,到了工厂是接受工人教育的,只要不放松教育,不是一个理儿么?干部们见来人极固执的,铁定了心地要人,便动开脑筋,说当合同制不行,临时借用还可以考虑,小锁在我们村,可是个强壮劳力的,不是说借就可以借走。你们用人要紧,我们也只好发扬风格,谁让工农是一家呢!工人大哥的利益当紧了,自然就先牺牲农民伯伯的利益咯。不过,厂里每年得照顾村里几大车化肥的。来人咬咬牙,答应下来。 走了一个荒草一样的球小锁,村里每年能换回便宜的化肥,乡人的精明和算计还是略胜一筹的。 球小锁就如鱼得水地活跃在县城里的赛场上。 有了较好的伙食,有较宽松的环境,球小锁的一张娃娃猴儿脸上,腊黄就一点点驳去,红润便一点点浸来。有了固定的训练,悟性很高的球小锁比在乡村又有了长进。化肥厂的球队,以前只是个三流球队,因了球小锁的加入和超常的发挥,居然打进了县联赛的前四名。 球小锁参加的每一场球赛,都能给县城的观众带来一些惊喜。 一场接一场的比赛,把球小锁锻练成了一个很成熟的后卫。 他会根据对方的实力,来调动队员和穿插运球,无形中左右着战局,球队就围绕着他,开展每一场球赛。 县体委主任还有一帮老教练们,都看上了球小锁。不久,球小锁被抽到了县篮球队。 那些年,每一个地区县与县之间都有循环赛,连训练带比赛,常在两个月左右,一年两次,合起来就有四个月,再加上县内各机关间的比赛,化肥厂内各车间各班组间的比赛,那就更多。球小锁几乎成了职业球员。 没有赛事的时候,小锁就抽空子回村看望老爹。孝敬老爹的唯一礼物,就是他各类比赛时发下的球衣,秋衣秋裤,绒衣绒裤,背心裤头的,他穿不了,就带回三件五件的。 老爹那会已很老了,背与腰厉害地驼着,却穿着一身崭新的、印有化肥厂字样的球衣,不伦不类的模样,走在乡村土路上,常引来一片好奇目光,惹来一阵暧昧哂笑。 “你家小锁出息咧——” 乡人送去一个软软的笑脸; “也算是咱村闯出去的人材咧——” 乡人脸上的表情杂七杂八的。 “不正干的东西,就一个心眼打球儿,球儿强过了他的爷儿老子,除了这,啥也拿不起咧,出息个啥呀!” 被运动服包裹的胸腔里,便暴出猛烈的咳,沙哑而苍老的那种,细辨,却能听出那含糊的咳中,居然还蕴藏有一缕豪气。 球小锁也多少把球衣送予大个刘一二件,报答恩德的意思。大个刘就整日穿着县篮球队的球衣,很威风地走在故里人来车往的官道上。 球小锁的球儿早已在县城打出名气,体委主任就多方活动,打点关系,终于占了化肥厂一个合同制名额,办成合同制工人。领着化肥厂工资,人却被抽调到县体委,成了专业的体育人员。 没有赛事的时候,球小锁就一人在球场上苦练投篮,一投就是两三个小时,近距离,中距离,远距离,还有两边零度角。近距离练勾球儿和磕板;中远距离是青一色跳投。他不允许自己在投出的十个球里,有两个出现偏差,有了偏差了,就从头再来。 县城的夜,死静。球小锁从不一人在屋里静呆,顶了满天星星,他会在球场上 。季节不冷时,他会脱了鞋子,光足踩着凉凉的场地,在一个大大的长方形里,踱来走去。用心去丈量,他深切爱恋的球场,用心去体悟,这静默而灵性的圣地。在篮筐下,他久久地呆着,眼窝不眨地盯了那一圈黑黑的圆。那个圆也像一只夜的眼,很企盼地注视着他。小锁知道,那可是个神奇的魔圈儿,你用血肉和真爱钟情它,便会把你投出的每个球,都吸入圈儿内的。小锁的心就不平了。移了眼窝去瞅更遥远处的那一枚圆圆的月,他想把月摘下来,一个跳投,投进那个黑黑的圆里。 更多的时候,球小锁是脱掉球衣,铺在地下,爬卧在球场上。他的四肢紧紧地贴了地面,额头也似乎触着地皮,他觉得身下有咚咚的响,是后卫运了篮球,寻机突破的那种带球的响声。他又怀疑是自己的心跳,便静下细听,终于听清是地心传上来的,一下又一下,隐隐的,不慌不忙的,却一下又一下击叩着他的心。小锁就把瘦削的胸脯紧贴地皮,让心跳附合着地心的叩击,他用心去倾听,去感受,去全身心琢磨这激越魂魄的圣音。有时候,他就在这种爬卧的聆听里睡去了,睡得好稳好沉,是凌晨的寒露淋湿了他,冻醒了他的。 球小锁进了县篮球队,球队如一只充了气的饱满篮球,蹦着跳着,有了活力,连续几年在全地区打出了惹眼的成绩。 球小锁是在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里摔伤了小腿的,准确地说,是毁了右脚脚踝。对方在最后的拼抢中,故意犯规弄伤的。那时候他的小腿处于麻木中,还感觉不到痛,但是无法行走了,他坚持着要自己罚球,让队员将他扶到罚球线外,一条腿支撑了全身。另一条腿虚虚的只是一个点缀。他稳稳自己的情绪,揩把眼窝四周的汗水,他知道,这两颗球,进一颗就和对方平了,再进一颗就超对方一分。比赛还有20几秒,只要全队卡紧对方,不给上篮机会,就会赢得这场比赛。 第一个球如愿以偿罚进,他听到场外爆发的雷一样掌声。忽然,脚踝处钻心地痛了,让他打一个趔趄,一条腿蹦了两蹦,金鸡独立状。他只感到汗水拉下来,却看不到自己的脸儿煞白。咬咬牙,他拍了两下球,托起来,凭着手腕的力,球儿弹了出去,身子却一仰,倒了后去,他的后背着地时,空中的球,听话地飞入篮筐…… 那场球他们胜了,球小锁却不知道,致胜的那个球也是他篮球生涯的最后一球了。 小锁治疗二十天后出院,他的右脚腕脚踝由于骨头碎裂,已永远不能打球了,走路也有些摇晃。他成了一个跛子。 球小锁心灰如铁,人一下子成了一颗放了气的篮球,里外全瘪了。那个寒冷的冬季,让他欲哭无泪,彻骨透凉。 告别篮球,球小锁的价值一落千丈,县体委无奈将他退回到化肥厂,有了残疾的他当了个看门房的,也兼收发报纸。人们看到一跛一跛的球小锁,常常颠着轻重不一的步点,把报纸信件送到每个领导的房间里。 无事的时候,球小锁一人常在化肥厂空阔的球场上枯坐,呆呆的,像一根树桩;也偶尔站起身来,轻轻重重的步点敲打那片深情的场地。 化肥厂后来的日子一天难过于一天,如同小锁走路的两脚,步履维艰的,终于,厂子解散,工人下岗,原本是合同工的球小锁,只有卷铺盖回家。 故里却不见球小锁的影子。对于小锁的下落,乡人无从谈起。 小锁的老爹已老得不成样子,人一老就憨了,像是老年痴呆。他整日在村口憨憨地站着,口里含含糊糊地说:“这小狗日的,城里不行就回来么,回来咱爷儿俩日弄庄稼咯……” 当乡人快要忘记小锁的时候,小锁却有了下落,那个下落也真叫乡人伤心。 那是县城一家大企业,为宣传自己的品牌,邀请了省级四支有些名气的篮球队,专业术语叫甲A球队,在县城的篮球场里面比赛,打三个晚上,一晚上两场。这样高级别比赛是要收门票的,甲票一百,乙票伍拾。就这样,依然人山人海,观者如云。最后一场结束后,工作人员清理场地,才发觉西墙根下有一团儿模糊的黑,走过去才知是一个刚刚死去的人,他的双目却圆圆地睁着,很有些怕人。 经现场观察,又从死者新骨折的双腿看,死者是从外面两丈高的砖墙上掉下来摔坏的。人们猜测,他一定为了躲票而跳下来的,是跳下来还是在墙上看着看着不小心掉下来的,谁也说不清了。 早已退休的县体委主任很费劲地认出了死者,他很吃惊地说:“这正是前些年在咱县队打球的球小锁么,是他,是球小锁。” 后来是大个刘领了几个乡人把球小锁拉回故里的。封口那天,球小锁的两眼仍然圆圆地睁着,大个刘剥拉几次也没能合上。大个刘奇怪地看时,就发觉那僵硬的瞳仁酷似一颗篮球,心下一时大惊,想了想,又想了想,便款款跑到乡镇商店里,买一颗新崭崭的篮球,装入小锁的棺木。 球小锁僵硬的双目,终于顺从地闭合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