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女
时间:2010-02-19 17:37
来源:半壁江 网
作者:西河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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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女的个子不高,脸色煞黄,走起路来猫腰弓腿,嘴里叨叨咕咕的,给人的感觉像是在走猫步。要是在月亮底下,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影子里跟着一只半大的黑猫,警卫员似的,给人看了浑身不自在。邻居们见着猫女的时候,通常总是躲着让她过。他们也没怎么正经称
猫女的个子不高,脸色煞黄,走起路来猫腰弓腿,嘴里叨叨咕咕的,给人的感觉像是在走猫步。要是在月亮底下,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影子里跟着一只半大的黑猫,警卫员似的,给人看了浑身不自在。邻居们见着猫女的时候,通常总是躲着让她过。他们也没怎么正经称呼过她,见她喜欢养猫,背后都称她为“猫女”。 猫女无儿无女,养猫差不多是她唯一的嗜好。她家养的猫不能用几只来形容,得用“群”。屋里、房梁上、炕上到处都趴着懒洋洋的猫,好事的邻居粗略统计过,大猫、小猫、老猫,还有星星点点外来的猫,不下二十只。不过她养的猫就是没有白色的,有时看见别人家有白色的猫,她的眼神不再是那么慈祥,甚至带着恐惧感——她好像是在忌讳什么。 说来,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头着实挺饿。猫女家门口的那棵老榆树刚抽嫩芽,大人们早就捋下来填肚子了。没吃的,就挖田鼠,田鼠挖不到就找观音土吃。那东西哪里是人吃的,一吃就胀肚子,鼓鼓的像蛤蟆。猫女饿急了,就看天上挂着的太阳,金黄色的,就像棉油烙饼。 有一天,一只白猫不知道从哪儿跑来,趴在了猫女家门前的碌碡上,半眯着眼睛。猫不胖,就有一层老皮。它也饿,也找不到吃的,但它不看太阳,只是懒散地蜷卧着。 父亲说那是只野猫,山上下来的。猫女不信,她认定这只猫绝对是家猫。 晚上睡觉的时候,猫女还看见那只猫懒洋洋地趴在那儿。猫女给它水喝,它就用舌头舔舔,猫女真希望有条小鱼羔子,那种腥味特浓的,浑身上下沾满水草的鱼羔子。猫女睡了,有个梦一直陪伴她——清凉的河水,鱼羔子在河里不停地跳跃。猫女抓了满满的一盆,那只猫尽情地吃着,塌陷下去的肚皮慢慢地鼓了起来,那眼神像个孩子。 半夜,猫女饿醒了,她趿拉着布鞋摇醒邻屋睡觉的父亲:“爹,我饿,真的好饿!” 父亲摸了摸猫女的头:“你去水缸里舀瓢凉水垫垫吧,等明天爹就带你去山那边姥爷家,听说那边粮食多。” 猫女信了,她就盼着天亮。 天大亮的时候,猫女的鼻腔里灌满了一股特殊的肉香。她翻身坐起来,仔细吸了一遍,是从大灶里飘来的。一种由心底莫名其妙滋生出的力量贯穿她的全身,她渴望那东西能尽快放到嘴里,她有过想独吞的想法,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胃不停地提醒她——抢,夺,尽快点。她不脸红,那是饿的,实在是饿得不行了。 猫女猛地挑开门帘,父亲正不停地用发亮的铁铲在大锅里翻炒着什么。猫女把头探过去,是罗列在一起的肉块。 父亲说:“靠边,一会儿就好!” 猫女不干,把手悄然放到锅内的肉块上,那铁铲几乎碰到她的指头。没熟的肉,筋和血丝混淆在一起,搀杂花椒、大料的味道。猫女把肉抓起来,不顾一切放进嘴里,用整排的牙齿撕扯着,咀嚼着。她的腮边、鬓角、眉毛包括那两只彻头彻尾的“爪子”上,都淌着那带血腥味的肉汁。 父女俩饱餐了一顿,直到胃里胀得满满的,嗓眼的东西几乎能用手够得着。 “爹,这是什么肉,以前怎么没吃过。”猫女问父亲。 父亲两腿耷拉着躺在炕头上,没说话。 猫女也不再问什么,她开始收拾洗涮的碗筷。父亲还是不说话,像是睡着了。不过这鼾声听起来不是以往那种洪钟一样的入耳,竟然带着幽幽啜啜的哭泣声,刚开始是细微的,最后父亲把自己的脸倒扣在了枕头上,蒙着被子,两手不断地捶打着炕席,有种发疯的感觉。 猫女来不及甩掉手上的水珠,掰着父亲的肩膀,不断地摇晃着:“爹,你醒醒,做梦了。” 父亲眼睛血红一片,歇斯底里般大叫:“杀猫,吃猫肉!” 那浑浊的目光满含着杀气。猫女一阵颤栗,扔下父亲跑到门前里看看碌碡,哪里还有猫的踪迹。 猫女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吃猫肉的事实。 父亲真狠,是活剥的,那猫已经饿得无力从碌碡上自己走下来。“都说猫肉不能吃,我看就吃得。与其让猫活活饿死,倒不如趁它活着的时候救两条命。”父亲抓起猫尾巴,那猫不挣扎,也不哀求,只是半眯着的眼睛里浸泡着无奈的眼泪。父亲剥皮的时候知道它是只母猫。摸着猫腹部那两排干瘪的乳头,他甚至能猜到它奶过几窝小猫。父亲没扔猫皮,他把带有油腻的地方露在外面,然后挂在厨房熏黑的过梁上。进出的人没人注意过它,可猫女知道,那是白猫的皮,她和父亲曾经吃了它的肉。 后来,猫女的父亲得了怪病,再也下不了炕了。猫女家实在过不下去了,父亲就把她嫁了出去。那个家除了男人,还有个能喘气的活物——一只黑色的小猫。 出嫁那天,一下车猫女就看见黑猫正蜷卧在屋檐底下晒太阳。她的胃就开始痉挛,一阵阵地恶心,这是吃猫肉那年落的病根。 最初的日子,猫女的眼神尽量躲避那只黑猫。有时候她躺在炕上休息,黑猫就喜欢蹭她的大腿,猫女条件反射地坐起来,紧紧地把两条腿盘上,手里顺势抄起扫炕的笤帚吓唬不知趣的猫:“一边去,不听话明天就给你送人。” 黑猫吓得退后两步,喵喵地叫着。 猫女和男人商量把黑猫送人,男人把吃饭的海碗倒扣在桌子上,一句话扔过来:“黑猫就像我第二个老婆,咋能随便送人!”男人的话又臭又硬,比茅坑里的石头强不了多少。 猫女的病恰恰是在男人不在家的时候来的。那天晚上,猫女的男人正好有事儿出了远门。猫女早早插上门闩,没点灯就睡了。谁知半夜里肚子隐隐作痛,后来又一遍遍地呕吐。她想叫邻居,但是已经没有力气拨动那门闩,以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猫女是在第三天醒来的,不是在家里,是在县里的一家医院。她得了急性肠梗塞,做手术了。 白天邻居王婶替猫女的男人照看她,等猫女能进食的时候,王婶告诉她一个秘密。“你的命是你家的小黑猫捡回来的。就是在你发病的时候,那猫在咱俩家的院墙上,使劲干嚎,让半夜三更左邻右舍听着慎人。我几次用烧火棍吓唬它,都不管用。后来才琢磨猫闹这么凶你怎么没动静,拍门你不答应,我男人就从院墙上进去的,踩坏你家好几片瓦哩。” 王婶说得满嘴角白沫,唾沫星子乱飞。 猫女流露出淡淡的苦笑:“我回家真要敬个猫神了,养上一群猫,唉,两只猫救过我的命,一只是白猫、一只是黑猫。” 猫女被救后养了一群猫,敬着猫神。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前些年,猫女的男人出车祸死了,猫女一夜间苍老了许多,步履越来越蹒跚,背弯的幅度几乎看太阳都费劲了。猫女把那群猫都送了人,不过一直养着一只黑猫——一只救过她命的黑猫。
(《如歌岁月—行唐县 协会会员作品集②》中国文化艺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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