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魁老汉 七十岁,无论对城里人或是村里人,都是一把不小的年纪了。 村里的大魁老汉今年整整七十岁。 大魁一辈子在田地里摸牛尾巴,大魁却巴结了三个有出息的儿子。 村里人对有出息的理解很简单:脱离农村,在城里谋一份能说得过去的差事。 大魁的三个儿子都是硬梆梆的学校毕业,然后分配到城里工作,然后一个个又混上一官半职,乡人对大魁自然是另眼看待的。 大儿子在城里的某个公司当着经理,二儿子在城里某机关里当着科长,三儿子在城里的一所小学当着副校长。 十天半月的,就有某一个儿子坐着小车回到村里,看望看望上了年纪的老爹。 乡人们一对对羡慕的眼窝看着小车进了村子;又目送小车消失在开往城市的路上。 老狗日的呢,有了好儿好女就是风光哩! 村巷里,有三五个老汉送来苍苍沙沙的搭讪; 大魁咳一声,哎,有啥好风光的,穷摆阔吧。 口里骂着,心里却暗暗涌动着喜悦。 嗯,我说你老狗日的,早该到城里享清福咧,孤单一人的还离不开啥? 大魁老脸一仰说,就是离不开你这群老狗日的么,哈哈……,笑声从他苍老的胸腔里发出,荡在同样苍老的土巷里。 大魁二年前死了老伴儿。办完了老母后事的三个儿子坐在一块计划着老爹的事。 你们别忙着商量,你妈去了,剩我一人在家里也清静,能跑能颠能动弹,我倒要好好自在几年哩。 大魁态度坚决地要过他的自在日子,儿子们也就权且依顺了他。 乡村老汉无清闲。不管什么季节什么天气,只要睡一觉醒来,大魁就大声咳着穿衣起来。天其实还黑着,只透一些薄亮。坐在炕沿边闭了眼吸半个时辰旱烟,便掂起院角的那把方头铣,提了破旧却分外结实的粪筐出了大门。伴了零星的狗儿咬和此起彼伏的鸡叫,大魁腿脚麻利地行走在乡村的土路和大小巷子的角角落落,瘦削细长的水蛇腰原本就弯曲着,铲粪时整个人形就弯成了一只大虾米。 乡村土路永远不似城市街道那般干净光洁。坑坑凹凹旮旮旯旯里时常点缀着狗粪牛粪骡马粪甚或人粪,一堆堆一滩滩新新旧旧大大小小的粪便对大魁充满着无穷的诱惑,不用眼窝去瞅,只稍把鼻孔抽动一下,便可判断粪便的种类与新旧。他拾粪的动作利落干脆,拐着沉实的粪筐走向村外那片属于自己的责任田时,大魁的步态和他苍老的心域里都充盈着一种激情。 地不多,仅有二亩。老伴死前有四亩的,死后村里调整去了一半,大魁现在就分外珍视他的二亩地了。 高高的地垄上下看不见一根杂草,用另一把圆头锨把地垄整治得像自家院里的那面土墙。地原本有些缓坡,有些倾斜。大魁就北土南调,一年下来如同自个的土炕一样平整了。大魁犁地总是把犁沟搭得很细,犁刃翻起的土花潮湿而绵软。每每这时大魁总要甩掉鞋子,赤脚踩着绸缎一样的绵土。犁过的地里,大魁先要砸几遍土坷垃,那是一柄木制的榔头,四五尺长的木把头儿上,插着一枚圆的或方形的木锤,手臂挥起来,木柄舞起来,木锤将砸破一颗颗地边地心里的土疙瘩。大魁不允许自家的地里有核桃大的土疙瘩存在,有它们在,觉得他的土地就不舒服,地不舒服,他的心里也不舒服了。砸过土块,就该耙地了,踩在耙上,大魁像一个沉稳的老水手站立在船上一样,一任木耙在土的浪波上颠簸。他笨钝的一双老耳朵能清晰地听见木耙下的几排铁齿刺入土中,并和黄绵土亲切的磨擦声。人常说,锄头有水。其实,耙齿同样有水哩,耙齿划拉破土块,疏松了土壤,保住了水墒,耙耱几遍,就像蘸了水的桃木梳子梳理大姑娘的头发一样,油乌光亮。站在木耙上,大魁两腿随劲地抖动着,耙齿便划出柔美的曲线。牲口拉着耙,耙载着大魁,在有着日光和弥散着土香的地里,一畦一畦地游。 二亩地对一个老庄稼手,是算不得什么活路的。更多的时辰里,大魁静候在长着麦苗或是玉米苗的地心里。那儿有一片坟头,七七八八的坟头是他大魁的曾祖祖父父亲还有坟土较新的老伴儿的。坟头周围有几棵上了年岁的柏树,有几棵年轻的杨树,还有几棵既不年轻也不苍老的杜梨树和桑树,大魁觉得几代树像是地下的几代人,起码是几代人的精魂附在了树上,不然,树枝咋就那么壮实,树叶咋就那么茂盛。 坐在地心里树荫下的大魁边吸着旱烟,边眯着眼窝,他不是打盹不是瞌睡,他是在静听庄稼苗儿生长的声音哩。他曾多次对乡人讲过,只要你对庄稼心诚,你一走进庄稼地里就能听到各种禾苗的生长声。乡人不信,说,除了七八月的夜里能听到玉茭杆子玉茭叶子噌噌的拔节和伸展声外,其它苗儿是听不到的,大魁就引了乡人颠了脚步敛了呼吸在地心里静等着庄稼的长声。 有山风吹来。那是从不远处的卧虎山上掠过来的;啸啸的,带了浓浓的大山的气息,间或夹着山鸟儿的啼唤和牧羊者的吆喝;还有一种隐隐的水的涌动声,那是从山角下的黄鹿泉里流出的,以前水量大,远远听起来很是浑厚的,现在水小了,听起来就隐隐的有一些脆弱。还有谁也说不清的声音,那是从天边和地心里传来的,那就是天籁。 乡人摇摇头,说,啥也听不到哇。而大魁却摆着手阻止了他的话,眯了眼窝正专注而深情地倾听着,老脸上的皱纹聚成了一团儿,口里喃喃道:你听,你听,和下小雨一样,沙沙的,那是小苗长哩。小苗苗和小畜牲一样,长时悄悄的,你可不敢惊动它…… 乡人一片迷惑。 一交七十岁。在城里忙工作的儿子们决计把老爹接到城里。当经理的大儿子说,如果爹愿意到我家生活就不说了,如果到了老二或老三家,他愿意一年给他们补贴一万块钱,也算他老大的一份孝心。 三个儿子分别坐了三辆小车,扬起村路边的浮土回来了。 爸,在城里,工作人员最大六十就退休啦,你老已经七十岁,在村里也该歇息养老咧。老大说。 大魁无语,脸色却青了。 你老跟我们回城里,在谁家住着都可以,要在一家待烦了,你就轮换着三家住。老二说。 大魁笑笑没吭声。 你老再在村里待下去,城里人村里人都会议论我们不懂孝道哩。老三说。 嗯? 大魁老汉一惊觉,脸子由原来的铁青变得柔和了。 见老爹脸色缓和许多,儿子们又轮着做工作。 都知道你老闲不住,进城后在家里住不惯,可以到我公司看门房。老大给老爹谋了份职。 不料大魁冷冷地说,我怕抹不下这张老脸面。 这么大岁数了看啥门房,就在城里养老吧,三个妯娌都不是恶煞人,贤惠着哩,会善待你老的。老二说。 大魁表情淡淡地说,恶煞贤惠那是你们的婆娘,和我老汉有何相干? 那,你老提个要求吧,只要跟我们进了城,我们尽量满足你。三儿子眨眨眼,想探探老爹的心思。 大魁沉默了许久,旱烟锅子巴巴地燃,他忽地直起了水蛇腰,逼视着老三说: 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在城里能给我找下二亩地,行,我屁颠颠地进城去! 三个儿子一时间哑口无语。 大魁却一人出屋了。 大魁在村巷里转游了一圈儿,觉得心里闷闷的、堵堵的,脚步牵扯着他来到村外土峁上,走进自家的田地里。 咱爸在村里生活了七十年,他的血脉都融化在乡村了,要让他离开故里,是没有这个可能了,倒不如想一个两全的法子,既不让他离开村落,又有人照料他的生计,知冷知热的,那就是给他择近请一个保姆,或中年的,或年轻的……三儿子的话一出口,就博得老大老二的拥戴。三人一块出了院子,到地里去寻他的老父商量。 那时候大魁正坐在光洁的地垄上,看着半人高油绿的庄禾出神。那是一地老日月棒子,一株又一株显出了良好的长势,风一吹,硕壮的叶子哗啦啦地响着,对大魁的到来进行着热烈的鼓掌。 大魁心中的沉郁,一下子被田野的风吹散了,眼前的碧绿和远处的碧绿连成了一大片,茫茫苍苍的,让他的一对老眼窝也亮堂了许多,心境便莫名地欢快了。 大魁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大魁完全能理解儿子们的心事。对那个并不遥远的城市,他的心,永远陌生着。他知道城市非常强烈地诱惑着村里的年轻人,但和他这样的老汉却有着生硬的隔膜。他不否认城市里诸多的好处,但他绝对不会成为生活在其中的一员,何况,他已经苍老了。乡村和乡村的土地,才能抚慰一颗苍老的心。 大魁偏转了脑袋,却见,地垄上依次站立了他的三个儿子。 老大说,爸,我们尊重你老的意见,城里就不去了,但是,我们得在村里给你找一个做饭打杂料理家务的保姆,我们兄弟三个商量好,就在咱村找一个中年妇女吧? 庄禾的叶片依然沙沙地响,三个儿子静等老爹的反应。 沉寂之后的老魁眼里冒出了晶亮的火星,他恶恶瞟了儿子们一眼,愤愤然道: 你们是给我找保姆哩,还是急着给你们找后妈哩? 大魁的嗓音沙哑而阴冷,儿子们被他的态度震慑了。 小儿子仍不甘心,喏喏着敛了嗓子说,要是,要是中年妇女不行的话,我们可以给你老找一个能做好饭的姑娘家,十八九岁,二十岁的…… 大魁的手里原本捏着一块土坷垃,这会儿狠狠地一使劲,土坷垃立时粉碎了,土粒土屑从粗糙的指缝间滑下来,他拍拍手,拍起一片土雾,恼恼地道:城里人兴找个小保姆,村里人可不兴雇佣人找丫环,我再老糊涂也不会作那个孽的…… 儿子劝不动老子,无可奈何地返城了。 日子便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大魁依然是摸着黑起炕,烟袋锅里的一点红火燃烧着黎明时分的暗雾,之后便掂了方头锨挑起柳条筐,在呜呜咽咽的狗吠和此起彼伏的鸡叫中走到村巷和村路上,拾捡着乡村的各种粪便。随后将粪团依次地码在他那二亩地的地埝下地角头,那里,已非常壮观地码起了成堆成堆的粪的阵容。 日上二竿时分,大魁掂起磨秃了锄面而锄刃却飞快的小锄头,钻进玉茭地里锄锄刨刨,锄刃将土中的草根杂物切割得噌噌地脆响,一颗又一颗涩巴汗珠从他多皱的额上渗出来,缓缓地拉下来,最后滴落在玉茭根下的土里。 大晌午抑或后晌的时辰,是大魁最清静的时辰。燥热一团一团儿地袭击着村落和家户,大魁的地心里坟头上的松树和桑树的树冠却伞一样撑起燥热,投下阴凉。大魁在怡人的阴凉里或坐或卧,或打一个短暂的小盹儿,或做一个漫长的老梦。梦中的他一会儿是青皮后生,一会儿又老态龙钟,一会哭哭啼啼埋葬老父,一会儿又吹吹打打骑红马娶媳妇……一条口水顽劣地悬在嘴角,悠然地闪动着玉茭的翠绿…… 玉茭子扬花抽穗抱娃娃的时节,乡村的忙碌就快开始了。细心的乡人忽地发觉,乡村里似乎少了些什么,细想一下,再想一下,就想到黎明的村巷里缺少了大魁捡粪的身影。蹊跷伴随了某种预兆,乡人就唤了其他的乡人,匆忙到大魁的老舍里打探。老屋的门虚掩着,屋里的物什摆放得有板有眼,一面大土炕因没有内容而显得辽阔空旷。 乡人便沿了村路拐进大魁的二亩地,又顺了地垄走进有着坟茔和树冠的地心里。 树冠下有浓浓的荫,坟土上有浅浅的草,在浅草和浓荫里,大魁斜依在那棵老柏树的树根下,他苍老的脸上凝固了一个淡淡的笑,那对浑浊的老眼却固执地睁着。大魁在深情地注视他翠绿的庄禾,永远地倾听乡村的天籁…… 闲人老五 印象中村巷的路两边置有好几枚鼓儿石。 鼓儿石不很大,半尺高,尺五的直径,状似旧时的鼓手肚子前悬吊着的牛皮鼓。鼓儿石的腰身有凿就的龙凤图案,上边的一周有貌似铁钉的小点缀,那是石匠们刻意仿照真鼓而刻下的兀出的石点儿。 在春秋宜人的节季,鼓儿石上坐着故里的闲人,大多是失去劳动力的老汉抑或村里的婆子。夏季忙了,冬季冷了,鼓儿石大多闲闲地置在村巷里。 村巷里的老五是个例外。 老五不是老汉,更不是婆娘,老五却能终年坐在鼓儿石上清闲。 最初,老五不固定地坐着鼓儿石。有时在村巷里散散地走着,不想走了,身子便移到墙根,弓起腰来,撅起的屁股找呀找,就寻到一枚鼓儿石,一下子坐上去;后来,有意无意地,约定俗成地,就择了其中的一枚。从他的老屋出来,是一条窄狭的土胡同,在土胡同连着村巷的那头儿,就置着这枚鼓儿石,无论怎么说,它离老五的老屋,离从老屋朝出走着的老五,距离是最近的。老五便择它而坐。时日久了,鼓儿石的表层和鼓儿石的前端,被老五闲散的屁股,坐磨得光滑美丽。 不免有调皮的娃子,偶尔和老五闹点恶作剧,无人的时候,在老五那枚鼓儿石上,撒一泡尿,或干脆拉一大泡,淋漓尽致的样子。这就败了老五的兴致,并不去铲去揩,只是满巷里转着,见了娃子便骂——驴日的呢,娃娃芽芽的,不学个好样样,在鼓儿石上拉哩,还能再寻个好地方么?咋不拉在你家的饭桌上哎?咋不拉在你家祖先的牌位上,哎?小驴日的呢…… 小驴日的们并不怕,尤其不怕老五,隔一段时日,兴致来了,这样的恶作剧就重演一次。吵过骂过,把愤怒的唾沫星子溅出去,老五就恢复了平时的老五。老五知道,不出一二日,便有早起的大魁老汉,会把粪便铲进筐里,会把鼓儿石揩拭一净。 老五便拖了他的两条长腿,在村里敲打起清闲的步点,或到办喜事的人家,去瞧瞧热闹,去听听吴女率领的鼓乐班子,二段连三段的折子戏;或到办丧事的人家,聆听哭婆的哭丧,或站在一个不被人留意的角落,并不去听,而是痴痴地瞅着哭婆的身姿,看她小俏微胖的女人体,带给他一些浪漫的想象。 如果村里没有红白之事,老五会步到盖房子瓦厦的人家,在乡人的一片劳碌里,择一个阴凉之地,或蹲或站或坐了,静静地观赏大工和小工的忙活。老五的两只散淡的眼,过多地聚焦在陈坡身上,因为看陈坡做活儿,本身是一种享受,陈坡的一招一拭,把泥瓦活儿做成艺术了。老五欢喜所有动态的艺术,就像钟情坐鼓儿石的静态一样。 乡村的风,是一帕勤劳的抹布,它拂拭着乡人一张张年轻或苍老的脸子,也揩拭着老五常坐的鼓儿石。鼓儿石洁净如初时,就一如既往地承载着老五干干瘪瘪的屁股。 故里的孩童,有如故里菜园里的韭菜,一茬一茬地长;孩童们对老五厌去恶的情绪,也一如韭菜一茬一茬地生。 故里有婚丧嫁娶生日满月,抑或立木上梁的诸多事宜,乡人都要去凑人情份子,上一份薄礼的,去帮个忙活儿,去糊个炉子,去搬搬桌凳,去剥葱剥蒜,去洗盘子刷碗……当然也抽烟喝酒,吃个肚子滚圆的。老五不去帮忙不去凑个份子,但酒席上却少不了老五。且常常吃得满嘴流油,酒喝得话多理少。照理说这等蹭吃之事,要悄然地吃,悄然离去的。老五不,饮了酒的老五向乡人说古道今,两只细长的手比比划划,且把异常激动的唾沫星子喷溅出来……这样喝茶拉话,便又熬到晚饭时辰,老五不等乡人的礼让,主动坐到重摆好的席桌边上,新的一顿酒席,便又在老五挑起的筷子头儿上开始。 故里的日子,大多属于平静的日子,像故里东边的黄鹿泉水,悠悠然然的。在这些平淡如水的生计里,没有喜事,没有丧事,只有不可或缺的炊烟,从乡人的瓦房上扭上去,抒发着日子的悠长。 故里的老五每到饭时,便会讪讪地步到邻家,同主人说一些陈谷子老芝麻的话题,说一些主人家昔日的显赫,第几辈人曾在省城经过商,曾在县城捐过官,曾娶过两房或三房姨太太,每个姨太太又有怎样的身世……主人见老五并无去意,且要固守下去,便忍了心中不悦,吩咐女人煮饭下面。转过脸来,换成一副慷慨的笑,说道:五哥不要走了,就在家里随便吃点吧。 老五摆摆手,连连说道,不要麻烦,不要麻烦,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客气了……不一刻便大口地吃面,小口地就菜,吃出一副热闹场面。 有时候,老五也会耍一点小小的心眼。 当老五步人大魁的院落,面对大魁夫妇两张不甚热忱的脸子,老五并不急于答腔,老五先同大魁的小儿子搭话。 三儿,你猜,你五叔这会儿吃饭了没有? 小毛娃娃没心计,三儿信口答道:没吃哩! 老五的一张老脸上,立刻有幸福的皱褶延宕,嗬儿嗬儿笑着说,哟,我的小三儿一猜就猜对了,五叔真的没吃饭哩,叫你妈给五叔先盛一碗吧。哎,小三儿的小脑瓜真聪灵,这还了得,将来不当个县长,也会当个副县长的…… 无奈,大魁的婆姨只好给老五盛面去了。 这样的把戏耍多了,小毛娃娃也会反感的。老五在饭时又步入了大魁的院落,又以同样的方式同小三儿搭讪…… 三儿,真精干,你猜你五叔这会儿吃饭了没? 小三儿动了动脑筋,响亮地回答,吃过了,五叔已经吃过饭了。 老五的老脸上便有不甚愉悦的皱纹抽动,清了清嗓子,涩涩巴巴地说:哟,这回我的小三儿却猜错了,五叔压根就没吃饭哩,快让你妈给五叔盛碗饭吧,吃了饭五叔好给小三儿讲故事…… 无奈,大魁的婆姨只好给老五盛面去了…… 在故里,老五是大魁最看不起的人了。从不说人坏话的大魁私下里对人说,人要活到这个份儿上,还能算个人么! 大魁骂他几个儿子的时候,免不了把老五搬出来,作为一个鲜活的道具,常常气哼哼地道:狗日的,小小年纪就学坏吧,娃娃勤,爱死人,娃娃懒,狼吃没人管。就懒吧,就懒吧,将来懒成老五那个样子,就出息成一条癞皮狗咧…… 大魁的骂,是有来头的,是知晓老五许多历史的。 老五原来有一个颇殷实的家道。老五的爹传给老五的,是三十亩土地,是北南两排瓦屋,是一条骡子和一头毛驴儿。北屋高大亮堂,北屋住着老五,南屋低矮窄小,南屋喂养骡驴。在乡村,这已是富足的家业了。 老五却不事农事。日头升得老高老高了,才从宽敞的土炕上爬起来,荷一柄锄头,悠悠闲闲地步到田土边上,只把地头地垄上的杂草铲一铲,锄一锄,很少深入地心里。日头刚一升高,老五便荷锄而归,早早地拿了把扇子,坐在有清风有阴凉的鼓儿石上。 这样,老五田地里的草苗子,实实地高过了庄禾苗子。 凡路过老五田地的乡人,都为那块好的田地惋惜,都为老五的懒散叹息。 有人见到大魁老汉就在老五的地边,久久地站立,眼窝痴痴地瞅,口里念叨作孽哩作孽哩作孽哩,脸上的痛苦表情,一如家里病死了耕地的黄牛。就有好事的乡人,欲把老五近似荒芜的土地,介绍转卖给大魁。惜地如命的大魁颇有诚意,说,只要老五愿意倒手,他多出几两银子也是可以商量的。 在乡人的期盼里,老五却一直摇头,连说不卖。乡人不解,在以后的日月里,才知道老五把田地当成了赌资,不出一年光景,三十亩地全输给别人,这还不算,又先后把骡子驴子和那一排气派的北房,一股脑儿输了出去。失魂落魄的老五,住进了他的牲口棚里。住到牲口棚子里的老五,依然赌习不改,到后来,居然把尚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也输给了别人。 老五却因祸得福,在土改划成份的时候,光荣地成了贫农,加入了故里的第一批贫协。 成了贫协成员的老五很是风光了一阵,很是忙活了一阵,今儿斗地主,明儿打富农,到后天又牵着四类分子游街。 风光过了,忙活过了,老五就又成了故里闲人。 乡村是以农事为主的,乡人的根本就是作务庄禾。老五既然没有失却劳动力,又不务庄禾,除了他是贫协之外,还因为他有一个在村里当会计的干儿子。 多年前老五曾收养一个干儿子,干儿子长大后,也看不惯老五的闲散,一待成家,便与老五分开过光景。虽分开过,但总有那层关系,老五就仗了干儿子的会计身份,成了故里的闲人。 老五曾识得几个字,据说在扫盲班学习过数月。贫协委员风光的时候,曾在故里的几户地主家里,掳走过几床被子,几件皮衣,皮衣里还裹了几本旧书,那便是线装的《石头记》、《三国演义》、《封神演义》、《聊斋》等。 闲人老五拥有闲散的功夫,去慢慢地品读这些闲散书的。 老五无心把这些旧书作为经典去研习,老五翻书也仅仅是猎些奇异,打发些乡村悠长的时光。 《聊斋》的狐鬼故事,乡人无暇去听;《三国》的许多谋略,老五也无法去实施;只有《石头记》的风花雪月和男女情事,把老五悠闲的心一激一激的,激出无数个失眠的长夜。 老五翻转着身子,长夜里大睁了双眼。他懊悔自己当初村里斗那几家大户时,何不把地主的小老婆,争到自个手里;他痛恨农会主席,把地主小老婆占为己有,还说,他比老五苦更大,仇更深……呸……老驴日的呢……老五在暗里恨恨地骂着,就骂出了声,吓得炕角的一只鬼鬼祟祟的母老鼠,呼哧哧地跑回窝里。 平静下来的老五,就把村里的女人,逐个地过滤一遍,从村北到村南,又从西头到东头。老五的记忆是一面细筛,它不会轻易地露下一个,从大闺女到小媳妇,抑或尚有姿色的半老婆子,在老五的细筛里,一个都不能少……老五的思维如同夜色一样混沌起来,浓郁起来,继而又不平起来,一过滤才知道,乡村的男人们,乡村的女人们,一如乡村那有数的几亩菜地,一颗萝卜,一个坑的,老五的这颗闲萝卜,很难寻觅到一口合适的土坑。 绝望使老五变得明智起来,明智的光芒把黑夜切割一下时,老五忽然看到光亮处,哭婆吴氏稔熟的背影一闪,这一闪使老五的心境亮堂起来,哭婆的嗓音像及时雨,这时候无形地润泽了焦枯的老五。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五对属于他的那枚鼓儿石,有了些冷落,两根闲散的腿,频频地踱进哭婆吴氏的院门。 那时候哭婆的营生正处于某种转型期,吴女刚拉起的鼓乐班子红火走俏,使得哭婆的生意疲软下来。 老五就和哭婆有一搭没一搭地拉话。 起初哭婆以为老五是闲串串门子的,三次五次下来,哭婆从老五的眼窝里读出了一些企图。在故里,哭婆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公众人物,老五的心思就让哭婆好气亦好笑。 当老五终于涎着脸皮,皮肉都笑着,抓了哭婆一只小巧多肉的手,并提出了那个要求的时候,哭婆不慌不忙,不嗔不怒地说,五哥倒越来越憨了,五哥倒越来越不知道礼数了,我给人哭丧,人家管了饭菜,还要给个三块五块,十块八块的,五哥的这等大事,倒空着手来了,五哥可真好意思哟。 老五想一想,也是个理儿,就颠颠地回到老屋里,拿开枕头,掀起垫子,揭开草席,光光的土炕上,有五张一块钱的脏污的票子,老五数一遍,一二三四五,再数一遍,五四三二一,伸手拿了两张,觉得有点少了,拿不出手的;伸手拿了三张,炕上仅剩下两张,自个又太少了,犹犹豫豫了许久,终又把钱压在了席下,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鼓胀起来的情绪,在这两声叹里,干瘪了下去。 老五就绝少到哭婆的家串门了,村巷的那枚鼓儿石,又依然故我地驮负着老五。 某一日,老五的干儿子买了个大彩电,就把淘汰了的黑白电视,大方地送于老五,也聊表当一回干儿的孝心。老五喜不自禁,颠颠地跑到井台的水池边上,掬了水,一捧一捧的,亦搓亦揉,把两只多年蒙蒙的眼窝,搓洗得瓦亮瓦亮。带一片无言的惊喜,老五扎进电视里,从新闻联播,到天气预报,直看个晨昏颠倒,暗无天日。 这样,坐到村巷鼓儿石上的老五,就有了更多的谈资,抛开昔日的旧书,说开联合国,独联体,阿富汗和伊拉克,还有一次又一次的飞机空难。 由于远离乡村生计,并无人留意去听,有时身边仅剩了几个光屁股憨娃儿,问老五,五爷——伊拉克是糖块么,能吃么,可甜哩吧?老五骂一句小驴日的。转过头去,自觉没啥意思,讪讪地换一个姿式,一人闲散地枯坐了。 那以后老五的神态有了些许变化,枯坐不说了,还想入非非的,喜悦时笑纹爬到脸上,延宕得脸子扭曲,猛一看,能吓人一跳。 老五家的炕洞终被老鼠闹塌,不得已必须修补了,老五请了村里的泥匠陈坡。陈坡活路做得快,人缘也好,他晓得老五一人的孤苦,便自个和了泥灰,放人泥斗里,搬进老五的家。炕洞修补中,陈坡默默做着活路,还得应付着老五问话。老五说,坡儿,你看五叔这一辈子,还有可能当个副总理么? 嗯……?陈坡没听清。老五复说一遍,坡儿,你看五叔这一辈子,还有可能当个副总理么? 这回陈坡听清了,他原以为老五说的是什么副总经理,原来是国务院副总理。 陈坡说,五叔今年多大岁数了? 老五说,六十七虚岁,六十六周岁。 陈坡问,你最高的职务当过啥呢? 老五答,咱村的贫协委员。 陈坡摇摇头说,陈永贵当过村支书,后来成了副总理;你没当过支书,就想弄个国务院副总理,我看可能性不大。 当真不大? 当真不大。 陈坡说得很干脆。 老五把一颗干瘪的脑袋,沉沉地低了下去。 那以后老五电视也绝少看了,总是枯坐在属于他的那枚鼓儿石上,一天一天的,一年一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