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坡的身材,在村里属于瘦小的那一种。 常常在故里的路上,见着这么一个人,瘦瘦的,小小的,脸色如腊,却穿着一身极干净的衣服,或粗布或细布。两条细短的腿,快快地替换了走,显出极匆忙的样子。手里大都提一条袋子,准确地说,是一个布套子,灰灰白白,辨不清原有的颜色。谁都晓得,里头装着的,是一把瓦刀,一把擦拭干净得几近雪亮的瓦刀。 这就是故里的泥匠陈坡。 乡人说起他套中的瓦刀,会尖了嗓子道,那可是陈坡的饭碗哪! 陈坡原本有两个不小的眼窝,亮亮的,忽忽闪闪的,因做他的泥瓦匠活路,需要常常眯缝着量尺寸,时日长了,陈坡的眼窝就索性老是眯缝着。 做活路时,陈坡极少用尺子,他眯缝起的眼窝就是一把最确切的尺子,顶多下一道灰线,他就开始砌砖了。陈坡人瘦小,却有两只极粗大极有力的手,右手掂了他的雪亮的瓦刀,在一起一落的翻飞中,便将木斗里的灰浆抹到了砖上,左手拿了摆成一排洇好的砖,方方正正的一块,在他的左手里如同有了灵性,颠着个儿,转动着,短暂的瞬间便能选择出齐整的光洁的棱面,右手的瓦刀一勾,刀尖在石灰浆上趁势一拉动,便拉一条均匀的灰沟,左手的砖在极短的时间差里平稳地焊在上面,瓦刀轻轻磕着,做出最后的调整……平,整,齐,快,干净利落。有时在大太阳下,瓦刀刀面的每一次翻动,都反闪出一道光亮,煞是好看。 最绝的是陈坡缠砖碇子。 砖碇子是房屋的墙外角,是本墙和山墙转折的砖柱,因了在边棱上,又因了对整个墙基有统领的作用,又有整体的观瞻作用,故砖碇子或砖柱子要砌得绝对垂直和工整。 乡村的泥瓦匠人,心里最怯的莫过于缠砖碇子。偏一点或斜一点都不行,丢手艺不说了,工程是无法交差的。要看一个乡村泥瓦匠的手艺,最好的办法是让他缠碇子。 “缠”字有围绕和麻缠的双重解释,麻缠不用说了,它的确是个棘手的活儿;而围绕则点明了它让手艺人绕着它所下的功夫。 一般的乡村匠人先要吊两根白线,砌两砖,就要自上而下,用白线去观测和衡量,以便及时纠偏更正;还有的拿了角尺与直尺,边砌边量,好不容易砌了几层,角尺下量,直尺一竖,不够垂直,只好一层又一层地搬了,从头砌起。 缠碇子是掂瓦刀的大工子朝和泥和灰洇砖搬瓦的小工子发脾气的多发时机。砌不齐垒不直,大工一腹的牢骚满肚子的火气泼洒到小工子身上,嫌砖洇得不透,嫌灰和得不到,或嫌石灰压根就没有筛过细,棒子颗粒大的石子还在石灰里掺和着,这是让人缠碇子哩,还是让人砸牌子哩?小工子就得有个小工子的样样,胳膊腿要勤恳,眼窝里要出活儿,这样才有可能学一点点手艺的,要不然,你老了,也是一个不够格的没出息的小工子……泥匠人骂骂咧咧时,小工子吓得敛气屏声,畏畏缩缩,腿儿就更勤了,活儿就更细了,害怕稍有不慎误了缠碇子的大事儿,匠人们要砌砖要垂线,要不时地用尺子去量,还要捎带骂几句小工子,直忙得手脚并用,在砖柱四周团团转圈。 陈坡“缠碇子”的时候,仅掂了他的一把雪亮的瓦刀,瓦刀之外的物什,什么角尺、直尺,还有什么绳头线脑统统不要,他有他的一对眯缝着的眼窝和两个得心应手的小工子就足够了。 陈坡绝不像其他的匠人,活路做的不好,把气儿出在小工子身上。陈坡不哼不哈的,却有一股威慑,这种威慑还来源于他在泥瓦业的威信,活儿做得且快且好,顶多掂了瓦刀,轻轻敲着砖面,小工就知道,砖还得多洇一会儿;敲打砖棱,小工就红了脸子,赶紧将石灰多和几遍。 陈坡缠碇子,是工地上相对安静的时候,择过的砖早已洇好,细筛过的石灰拌了又拌。砖齐齐地横立在木架上,灰斗里的石灰不多不少。陈坡圪蹴在木架上,拿起一块砖来,磕磕,声音木讷,放置一边;声音清脆,便决计用了,这样敲打一阵儿,便弃去一些木讷的,选留一些清脆的。陈坡说,缠碇子要上好的砖,次了不行。木讷的,是窑里烧炼时火候不到,敲起来清脆的,是火候到且水洇到了的。这样的砖,光堂,结实,耐用,天长日久很少风化的。 在众人观赏的目光下,陈坡眯缝了眼窝。只那么淡淡地一测,一瞄,便知道手中的砖该下的位置,便知道瓦刀里的石灰该下的厚薄,便知道刚焊住的砖,瓦刀磕打时该用重的或轻的力量…… 一枚又一枚砖,在陈坡手里,成了一个又一个被驯服的活物,它们在那只手的操纵下,仿佛知道了自己的位置,温顺地寻找各自的归宿;而掂动瓦刀的手,如同魔术师的手,或铲了石灰,或运了灰泥,或敲打砖面,或移动砖棱,或根据需要将一整砖一分为二、一分为三……这一切动作,陈坡做时连贯在一起,可谓一气呵成。特别是瓦刀劈砖时,干脆利落,准确无误,决不拖泥带水,藕断丝连。陈坡砌砖,不见灰点四溅,没有碎砖丢落,现砌砖碇,现收灰缝,一时片刻,一柱砖碇拔地而立,垂直矣,整齐矣,直令观望者叫绝不已。 说也奇怪,一柱砖碇缠下来,陈坡浑身上下不曾沾有一片污迹,不曾溅有半点灰泥,夏日里灰裤白褂,秋日里蓝褂、黑裤,干净得哪里像个泥瓦匠,倒像故里高小的教书先生了。 粗通泥瓦活路者,都知道那句行话:大工子封山,小工子抽烟;大工子瓦厦,小工子害怕。意思是大工在垒左右山墙上端的砖墙时,是小工子活路相对轻松时,有的是吸烟的功夫;而大工们在厦坡里的瓦厦,真个能把小工累个七死八活。 陈坡封山却是个例外,因为他活做得太快,搬砖、和泥、上石灰的小工子是断然没有吸烟的那份轻松。 通常情况下,两个大工一块封山,是需要前后两晌的,一个主内,垒里面的那层土坯,垒土坯用普通的黄泥即可,讲究的人家也有用麦秸泥的,麦秸泥搅拌时虽说麻烦些,费劲些,但结实耐用,柔韧性强。用麦秸泥垒就的土坯墙(当然外表再抹一层麦秸泥),30年、50年不会倒塌。主外的大工则是砌表面那层砖的,以跑砖为主,砌几层再将砖横着砌,和里层的土坯有所交叉,当然图个耐实。也有外面表砖一栽两竖的,主要是尽量使用一些半块砖,与整块砖掺合起来用,节省。封山,封山,是把山墙上面和房厦下面那个三角带封垒起来,封起来,墙与厦就成了一个整体,房子离大功告成仅一步之遥了。 封山属于细致活儿,就忙碌了山墙木架上的大工,要量尺寸,要掌握整体平衡,要垒里面的土坯,要砌外表的跑砖,要一栽两竖,还要和土坯交叉……大工的满脸满额都是细密汗珠儿。而备好灰泥、递上土坯与青砖的小工们则优哉复悠哉了。 陈坡封山不要第二个人,他的手太快了,连垒坯带砌砖全权承担。站在木板搭成的架子上,就如同故里的大魁老汉走进他的田地上,就如同吴女活动在戏台上一样,陈坡有一种居高的优越感,有一种创造的神圣感,还有一种什么说不出但能体会到的悦愉感,陈坡表达这诸多感觉的方式,不是像大魁那样的枯坐,不是像吴女那样的演唱,不是像哭婆那样的哭吟……他表达的唯一方式就是埋首做活儿;是左手不断地翻弄着青砖以择其最佳的光面;是右手运作了瓦刀铲灰磕砖;是瓦刀翻转时在日光下的一闪一亮…… 劳动,给故里这个寡默的汉子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激情又回来驱使他,忘我地投入劳动,这似乎是个怪圈儿,这个怪圈儿的作用下,他的活路且快且好。陈坡一个下午就封完一个山墙三角面。因了快,小工子就没有片刻的悠闲。 歇歇的时候,陈坡不像其他的匠人们,在树荫下抽烟喝茶,散淡淡地说说村里的庄稼和生计的琐碎。陈坡不,他不酒不肉不烟不茶,渴了,有人恭敬地递给他一碗开水就成。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习惯地蹲着,两手不停地擦拭着那把瓦刀。没活路的时辰,他不允许瓦刀上有一星半点的泥灰,就像他的粗布或细布的衣裤上,不许有半点污渍一样。 陈坡也有发火的时候,小工子朝他身边的灰斗里铲灰,不慎用力过大,便有灰点子飞溅到他的衣褂上,陈坡眯缝着的眼窝猛地睁开了,瞪一下,骂道,眼窝长到沟子上咧?! 沟子上是屁股上,骂得且恨且怪。小工子伸伸舌头,就愈加地小心了。 乡人就奇怪,这么爱干净的陈坡,咋会学了又脏又累的泥瓦手艺? 陈坡却有一个不爱干净的婆娘。 非但不爱干净,简直就属于邋遢的那一类。 与陈坡的瘦小刚好相反,陈坡的女人且高且胖,她比陈坡小了好多岁,进了中年的时候,她的腰身已经非常地硕壮了。 仗了陈坡的手艺,陈坡的女人不大下田地,也不大收拾家务,三间旧有的瓦房,常给人很零乱的感觉。 陈坡的女人爱串门子,乡人常见她粗粗壮壮的腰身,在村巷里点缀,且蓬松着不去梳理的头发,像秋天乡野的一丛杂草。 陈坡压根就不大理他的女人,女人对他也清汤寡水的。陈坡是个吃百家饭的手艺人,极少在家里吃饭,那个家,便凉锅冷灶的。女人在老屋的右间住,陈坡夜晚回来就住在老屋的左间里。 硕壮的女人没有开怀生育。陈坡常指了院里觅食的草鸡,烦烦地骂,说你是草鸡,你不会下蛋,说你是公鸡,你又不会打鸣,你是个啥东西哦——? 女人的脸就黑了,愤愤地,不甘示弱地道,哼,除了手里的那把瓦刀是硬的,浑身上下有一个硬东西么?! 胖女人的话不多,仅一句,陈坡的脸就黄了,就青了,就紫了。 那一年村里盖教学楼,陈坡是大工兼监工,包工队请了河南人。楼房盖起的时候,陈坡的女人跟河南的包工头跑了。 陈坡大病一场。 病刚好,闲不住的陈坡就被人请去做活路。 乡人对陈坡说,做了半辈的泥瓦活儿,早该把自己的老屋拆了,盖一座排场的新屋了。 陈坡很认真地听,眯了眼窝使劲点头,随后一字一顿地说道,是该盖一座排场的二层小楼了。 故里吴女,近年因成立了鼓乐班子,走乡串户地演唱,无论喜事丧事生日满月,生意是非常地红火了,故而有了一些收入。乡人有了收入,第一件大事是盖房子,吴女就盖起一排四大间瓦房。 瓦厦的时候,吴女就请陈坡。陈坡是瓦厦的最好的把式。 早已过滤好并泡洇好的青瓦,在厦坡里一字排开,无数把兜了麦秸泥的耙子,通过小工的手,被兜到排好青瓦的侧面,有小工拿了泥页,在均匀地将泥滩开。陈坡就蹲在泥与瓦的当间,自上而下,猴了身子焊瓦。 陈坡瓦厦不同于其他的瓦匠,他不拉线。在故里,敢不拉线而瓦厦的匠人,也仅有陈坡一个,有匠人拉了线,瓦时还会出现差行,不是多了一瓦,便是少了一瓦。陈坡不,陈坡全凭他眯缝的眼,凭他对瓦沟的感觉;还有,其他瓦匠一次朝上焊三沟瓦,陈坡一次上五沟。这有些不可思议了。陈坡焊瓦时不拿泥页,依然拿了那把雪亮的瓦刀,瓦刀似乎是一个道具,或者是手中一件宠物,并不起直接的作用,就那么地掂着,上上下下的。 厦坡上的陈坡动作灵巧,两只手焊接着五沟青瓦,像故里手快的女人在同时采摘五行棉花。给他手里递瓦的,得有三个小工,一两个是忙活不过来的。 厦坡下面院落里的小工子,大劳动量便是和麦秸泥。陈坡对麦秸泥的要求甚严,黄绵土与麦秸的比例,水洇的时辰,泥的稀稠,和泥的力度,这都有讲究。好泥和到份儿上才有劲儿,如同女人们和面,面和到家了,再醒一醒,才粘,才筋,才有韧劲。用和到份上的麦秸泥焊瓦,粘性极强,又因了麦秸的牵连和韧带,泥与泥,泥与瓦,瓦与瓦,全联成一个整体了。 那次陈坡刚瓦了十余沟,歇下来,说到了泥与瓦与房厦粘连的结实,便笑了说道,别看刚上了瓦,泥还湿着,房檐头伸出来的瓦棱吊你一个成人没一点含糊。就有一个楞小子将信将疑,果真搬了梯子踩上去,双手紧扣了刚瓦好的两叶瓦,脚一蹬空,身子果然被悬在半空里,双手紧扣两叶瓦,依然牢牢地焊在房檐上。 乡人看得惊讶,心服口服,对陈坡和陈坡的手艺,就更多了几分钦佩,也多了几分神奇。 陈坡心里其实也没底,当时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见瓦沿果真吊住一个大小伙子儿,心里也着实惊讶。事后细想,才知那不仅仅是泥的粘性,瓦的硬性,因为一叶瓦压着一叶瓦,从房檐到顶端,每叶瓦都用了力,每叶瓦都分担了小伙子的份量,才有那样的结果。 一面前坡瓦过,前晌就告一段落。乡人看那前厦坡的瓦,没一页睁眼,无论站在哪一个角度,看那一个瓦缝,都是成条成行的,那整齐是一种大气的整齐,是功夫的使然,是一个乡村天才泥匠的用心之作。 陈坡却心事重重的样子,毕竟大病初愈,女人私奔的阴影像一道道瓦沟,烙焊在他自尊却又脆弱的心壁,不免要分心和走神。当后坡也布满青瓦收工下梯的时候,他一分神踩空了个木踏,人就从半空里摔了下来。 乡人惊呼着去扶他,搀他,起身后的陈坡摆摆手,示意无事,就弯了腰拍打身上的蹭土,吴女就拿了笤帚,将他的浑身上下扫得干干净净。 多日无事。 无事了,陈坡便觉得清闲。动弹惯了的他,是害怕清闲的,一把瓦刀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的,派不上用场,就像此时没派上用处的他。 冷清的小院终于响起了脚步声,是邻村工友。工友喜滋滋地恳求他,到城郊的一家富户,去做一桩活路。 啥活儿,陈坡问,有喜悦在心里填充,两只大手,痒痒起来,就不由地掂起他的瓦刀,眯缝起他的眼睛。 城郊的一家,盖起排场的二层小楼,一层楼是水泥灌顶,二层却是旧式的钟楼式样。厦坡是四面坡顶,最顶端的那一圈楼脊,是最惹眼的一道工序,它要画龙点睛,显出小楼的精神,又要把整个阁楼,统领起来。楼脊竖立的那种瓦,是主家特卖来的瓷瓦,花花绿绿,像工艺品。七八个颇有手艺的工匠,一看这阵势,就怯怯地退了,觉得手里的瓦刀,不是揽瓷器活的金钢钻。 主家就放出话来,用两倍的工钱,给予敢立脊竖瓦的匠人。 陈坡站在楼下,从好几个角度看那厦坡。他眼睛眯缝着,就琢磨这怪怪的楼阁,怪怪的厦脊,心里构思着,竖起怎样的脊瓦,才能结实,才能耐看,才能在楼下的每一个地方,瞄一眼,就能瞄出这厦脊的美观,看到它把小楼统领得秀气了、俏皮了、气势了。 陈坡的眼,就那么斜斜地眯缝了一会儿,在一圈小工们的盯视下,快快地上了厦坡。一上厦坡的他,像一条瘪瘪的轮胎,倏忽间充足了气儿,胳膊呀腿呀,轻捷而有力气。城郊的风,不如乡下的风那么纯,混合了许多气味儿,兜着他的干净的衣衫,在厦坡上飘成一面素净的旗。 厦坡里平放两条木板,在厦脊两面,一条,是大工陈坡做活儿踩的,一条,是小工们给陈坡上灰上瓦上泥用的。 日光就这么艳艳地照着,像厦坡下包括小工在内的一群观众的眼窝。眼光和日光下的陈坡,用他雪亮的瓦刀敲打着一面面脊瓦,响声脆的,他留下;响声闷的,他让小工放下去;响声不脆不闷却空洞洞的,他放一边儿,作为备取者。对脊瓦花花绿绿的颜色,陈坡也动了脑筋,把紫的、绿的、黄的和红的色彩,交叉成他内心的安排。 活路就那么在他瓦刀的磕打中开始了,开始得琐碎而紧张。灰斗中不是以往乡村中的白灰,是青灰的水泥。陈坡对立脊的水泥,是极讲究的,掺着小量的细砂,面儿就细了,水掺多了,再多掺和,稀水泥的粘性,如同旧时大户人家盖房时,白灰用米汤去拌和的效果,焊在那里,任你个大小伙子,也难以掰开,除非用榔头,一点一点地砸碎。 厦坡上的陈坡,不仅仅是一个泥瓦匠了,除却认真的安排和焊接砖瓦,他还要细心地排列组合那一面面异样的色彩。在不知不觉之中,他早已把厦坡变成一个舞台。舞台上永远有主角和配角,在乡村宽阔的舞台上,他是一个小小的配角;他沉默少言,他怪癖冷漠,像故里角落的一块砖、或一页瓦,容易被人遗忘;在厦坡的舞台上,他是绝对的主角,砖瓦泥还有手里的瓦刀,是他亲切的道具,他眯缝着眼看到他的道具,细小的眼缝里能流泻出兴奋。双臂的频频拉动与运作,轻巧得有了弹性,过分投入使他在日光流泻里常常有欢快相伴。他从不把欢快表现在脸上,他宁愿表现在汗珠儿上。灰黄的额的皱褶里,就缓缓渗出一串汗来。挤着拥着,掉在砖上,洇砖;掉在灰里,和灰。陈坡觉得这样,砖与灰,才有自个儿的印记。心,就平平地熨贴,就像他焊接的墙基,垒就的台阶,封山的山墙;身上的气儿呢,也通泰顺畅,如同他在一面面厦坡里,留下的瓦沟,在一个个屋角里,砌就的烟囱…… 老老的一前晌,那一堆有些零散的瓦、一袋袋水泥,当然,还有几木斗沙子,全不见了,经过了陈坡忙碌利落的手,一起竖立在这座样式特别的小楼上了,齐齐地栽在厦坡的制高点了。就像深秋的场院,堆放着零乱的玉茭、高粱、谷子和大豆,一个大晌午,就被收进了库房,放到了各自的囤子,很有条理的样子。 陈坡竖完最后一筒脊瓦,直起一直弓着的腰杆,他并不知道他的瓦刀又造就了一道亮丽的惹眼的风景,劳作又书写了一页乡村传奇。楼下所有人的眼,全直了,但见那圈楼脊,每一筒脊瓦的摆放,都是极有讲究的。只看一筒,就那么朴素地立在那儿,连成一排,焊成一圈儿,就很有内容了,就很大气了,让人看了舒服、壮观,还有,乡人最实惠的审美。还有色彩的排列,那是陈坡的匠心,粗看似很不经意,细品就有味道儿了。彩瓦在脊上,组成的,是一枚好大好大的窗花儿,咋看咋像过大年的窗花儿,你想,把窗花儿嵌砌在屋脊上,永久地兆示吉祥,这是陈坡心里最美好的祝福呢。 在众人一片叫好声里,陈坡下了架,洗了手,又照惯例在擦拭他的瓦刀时,有人引了房主和房主的女人来了。房主和他的女人远远就惊叹,这屋脊活路的精到和高超,满意写在夫妻俩的脸上。他们朝陈坡步来,欲见识一下乡村里这个泥瓦匠圣手。 那时,陈坡正佝偻着腰,专注于抚摸他的瓦刀,猛丁地抬起头来,一个高大肥硕也不乏姿色的女人,撞进他的眼帘,女人身上,带着日头的光,把他的眼刺痛一下,一直痛到心里去。 这女人,3个月前还是他陈坡的女人,如今是富人房主的婆姨了。 陈坡起身便走,忘记拿他的外衣,却没忘拿他的瓦刀。瓦刀就那么下意识地,揣进他的怀里。 回家后的陈坡再没去做活路儿,整日枯枯地坐着,人也怅怅然地,看天上的日,也看院里的草,脸是一天天灰白起来,胸口,说不准就猛痛一阵儿。在胸口痛时,他把雪亮的瓦刀,用一块白净的布包起来,包得实实在在的,最后,把包了白布的瓦刀,深埋在老屋的地下。月余,陈坡心口又痛起来,痛得汗珠满额,就痛死在自己破旧的老屋里了。 乡人大惊也大恸。由吴女操办了陈坡的丧事,由乡人自愿筹资给陈坡打制了一副上好的棺木。 那几天,鼓乐班子天天在给陈坡哭丧。 有陈坡生前的工友,给他抬来一把纸糊的瓦刀,好硕大的,好气派的。就摆放在他棺木的一侧。乡人说,陈坡一辈子用瓦刀干活儿,如今死了,再送他一把瓦刀,太累人了。也有乡人说,瓦刀是陈坡的命,他不在了,让瓦刀陪着他,在地下就不会孤单了。 让人惊讶的是,凡是陈坡给盖过房屋的家户,都不约而同地抬来了七色纸糊的花幡,那纸幡大小不一,长短各异,形状却都惊人相似,那就是一幢幢异常漂亮的二层小楼。 更令人惊奇的还在后面,有细心的乡人一一清点过,小楼花幡一共52座,而陈坡的年纪也正好52岁,这是一种巧合么?如果不是巧合,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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