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均吁了一口长气，以为骟事完毕．便去解那缚绳。老陕却手蘸了凉水，在驴驹腰背上拍打几下，不快不慢，不轻不重，令驴驹舒展四肢，伸直腰身。又拿了一方红布，蒙了一对驴眼，在土院转悠两圈，噫噫呀呀同驴驹说些什么话。口气极亲切的，语调极舒缓的，像干部做思想工作，又像大人安慰受委屈的孩娃。
　　溜达两三圈儿，老陕把牵绳给了汉子，让在村巷继续溜达一二时辰，使其血脉流通，也平复小驴情绪。汉子便把牵绳给了自家婆娘，婆娘接了，牵驴嘎蹬蹬而去。
　　瞅一眼远去的驴驹，老陕眼光深深的对了汉子说：百日之后，出脱成强壮大驴咧，地里各样活路任你使唤吧。口气壮壮的，充满豪气，倒像瞅了自家的驴儿。
　　汉子从心底涌出喜悦，老陕的话无疑给他吃一枚定心丸。从驴驹饱圆的屁股上，看到自家光景走向殷实。这喜悦哗哗啦啦流到脸子上，脸子花花绿绿亢奋起来。
　　老陕，今儿不走了，在我家吃饭!
　　汉子实心请；
　　老陕却默下脸来，说：忙着哩，还得到别村行骟，吃　甚饭?便执意要走。
　　汉子因一时凑不齐劁骟费用，歉歉地说于老陕，并从缸里挖了二升高粱，权且顶替，脸子窘窘的，不知说啥才好。老陕淡然，说，给甚都行，给甚都行。便一手提了高粱，一手提了驴蛋，快快出了大门。
　　一时三刻功夫，平静村巷的某一角落旮旯里，又会尖尖炸起猪崽哭唤羊羔咩咩或马驹牛犊子的吼叫……
　　乡村听惯了畜类的嚎叫，生计的零碎和许多嚎叫交织了宁静乡村的繁忙。老陕匆忙步点频频敲打其中，给乡村点缀了不少生动。
　　人人绝少了解老陕家事，只知道比老陕小了十五六岁的老陕女人面皮腊黄，人瘦得如一根黄菜圪巴。而自小吃了猪蛋羊蛋马蛋驴蛋长大的几个闺女们却出脱得粉面红唇，一个个聊斋女子一般。
　　多少年来方圆几十村落人家的猪崽羊羔，私人公家的牛驴马骡劁骟事宜，全由老陕承包。老陕手脚麻利骟割干净，且安全可靠，从未出过半点差错。又因人缘厚道，从不计酬劳多少，有了好口碑的名气也日渐扩大。
　　一日老陕正在磨石上细细打磨月牙钢刀，忽有后村二孬来唤。问有何事?二孬吞吐一阵，才说已将家里公狗缚牢，请老陕前去骟割。
　　老陕大惊！之后大笑，说：莫不是开玩笑吧，多年来我劁骟猪羊阉割马牛，还从没挤过狗的蛋哩，何故开这等玩笑?
　　二孬一脸认真，说并非玩笑，句句为实，随后又一脸苦相，说他爱犬如命的。村里狗本不多，仅三两只，只因他的邻家也养了一只草（母）狗，两只狗儿自幼一起长大，也算青梅竹马的。自今年二月始，两只狗儿春情萌发，常于麦秸垛墙旮旯间干那偷情窃欢之事，这倒没有什么。可这母狗主人是村里头号人物村支书，每每看到我家公狗压到他家母狗身上，村支书心理就失去平衡：胆敢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好在春日一晃便过，可秋日一晃又来哩，二八月猫狗，这不知深浅的一对狗东西，骚情骚到村巷里，惹得支书大为不悦，整日恼着一张脸，可嘴上又不好说，便凭借手中权势，给我穿了几对小鞋。近日，又重重罚我超生款项哩……以后日月，如何熬煎……二孬一脸无奈。
　　老陕听罢，说：二狗相交，也不能只怨一方，俗语说，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身么。
　　二孬说：支书不说这些，只以为我家公狗诱奸他家母狗哩。
　　老陕照例默了一会儿，盯一眼二孬，说：要不，就做了?
　　二孬眼泪立时排出，咬咬牙，说，做了吧!
　　骟狗如同骟其它畜牲。只是公狗叫唤不止，先是拿狗眼可怜巴巴乞求老陕，继之绝望地哭嚎，那眼窝狠狠盯了老陕，让老陕浑身一颤。
　　骟事完毕，老陕破了多年老例，没有拿那两颗排出的狗蛋。
　　被骟公狗之后再无心也无力去惹那母狗．整天整夜呆在二孬家中守门护院。自然支书也不再给二孬小鞋穿。
　　然而被骟公狗却记恨老陕，只要一见了他，或嗅出他的味道，大老远就汪汪着咬出门来，追咬老陕一程又一程，好几次跑掉了皮袋里的猪蛋马蛋。
　　那天在场院骟完牛犊，日影西斜。正拿了那一对元宝似的牛蛋往袋里装时，就听有娇娇甜甜女人声音叫他：
　　谁是老骟?
　　谁是老骟?
　　知道在打问自己，老陕偏转头来：
　　我是老陕。
　　我是老陕！加重了口气。
　　女人长得亮丽无比，粉面红唇如电影名星。时值秋日，着一袭栗色旗袍，开衩处裸出肥白大腿。
　　老陕眼窝被一晃，晃出酸泪，擦泪细瞅，仍觉面生。
　　身边有人低低告说：这是洋楼里的女人，洋楼是城里阔老板高价买了村里地皮，盖起阔气洋楼，唤作别墅的。图个乡村安静，图个田园好空气。别墅里就养了这一旗袍女子。
　　你有甚事?老陕起身。问。
　　旗袍女子郁郁地一笑，晃一排细密雪白的牙。
　　我们经理让我唤你去呢；
　　甚事?老陕复问。
　　我也不知，只让你去一下。旗袍女子说着动听的城里话。
　　去一下?老陕有些困惑；
　　旗袍女子已转身离去，滚圆屁股在薄薄旗袍下扭得好俏。
　　老陕就跟了女子进了洋楼院落。
　　院落好宽阔，青一色水泥抹面，院中心却植了许多花草，玫瑰牡丹开得正盛。院角一狼狗正奓了双耳瞪老陕。
　　老陕进了客厅，客厅富丽堂皇，又晃得老陕直掉酸泪。
　　泪没擦净，就有五十余岁一个胖汉让他坐下，给他一支红塔山。
　　老陕猜想这是老板或经理了。
　　看一眼油光泛亮的真皮沙发，老陕哪里敢坐，只接了烟，立着吸。
　　老骟，今儿请你来，是要把我家这母猫做一下哩……
　　什么?!
　　老陕骇然，从骟三四十年，从没听说要劁了母猫的。
　　女猫儿咋哩?
　　惊恐中，老陕问一句；乡村人把母猫唤作女猫。
　　胖老板气不打一处来。说这是一只高价从国外买来的波斯猫，浑身雪白，寻不出一根杂毛，系纯种高贵母猫，自买来后，一直柔顺可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保持了高贵母猫的高贵作派。谁料秋日来时，每夜都有乡村那些土猫野种翻墙越院在窗外喵呜乱叫。起初，波斯猫不理不睬，只是尖了耳朵细听，三五日过后，这母猫受其诱惑，只要房顶墙头有了嘁嘁嚓嚓细碎响动，有了屋檐窗下呦呦咽咽的骚情幽鸣，这东西就浮躁不安，应合着叫得下作。某一晚居然挖破窗纱，跑了出去，去同那班乡村土猫厮会交合，实在让人气愤。这村野土猫实在可恶，有何资格来欺占我们高贵的波斯猫?也不洒泡骚尿照照自己嘴脸! 老板或经理说得动气，拿眼狠狠盯了老陕，仿佛老陕就是万恶可杀的乡村土猫。
　　老陕身子一抖。
　　老板接了说，也怨我这母猫不争气，抗不住邪恶诱引，才失了廉耻自爱，发展下去，如何了得?为从根本解决问题，挽救失足小猫，还是给它做了，于猫于人，双方都好……
　　老陕转头去看那波斯洋猫。那白乎乎的小东西卧于沙发一角，水灵灵蓝色大眼钟情万分。
　　老陕手软了。
　　老板，我，我没，没做过猫儿的……
　　老陕苦巴巴看老板；
　　天下劁骟一个理儿，请你来，是因了你老骟技艺高，艺高人胆大，你就做吧——
　　老板言罢，掏出新崭崭几张票子塞于老陕衣袋。老陕推脱不过，接了，额上，却渗出一层冷汗。
　　做吧，做得利索彻底些!
　　老陕只得硬了头皮去做。
　　老陕抓了女猫时，心里又禁不住一颤，看那一团柔柔软软正值青春年少的尤物宠物，却要挨这不该挨的一刀，动作便有些犹豫。勉强把女猫捆在一个木架上，就见女猫眼里蓄满无奈，盈满泪水。
　　先打些麻醉针吧，不然疼得钻心。
　　老陕说于老板，几近相求。
　　老板摇了肥胖脑袋，笑说，尝到过偷情的舒服，也让它充分体验挨刀的滋味，这样才能铭记于心，接受教训的。你使劲做吧，大胆动刀吧——
　　老板说完这话，拿眼瞅一下旗袍女人。女人的脸就白了。
　　整个过程是在女猫惨叫声中进行的，被剧痛笼罩了的嚎叫让入撕心裂肺。女猫儿悲愤哀绝，浑身抽搐，撕裂的巨痛使它几次昏死。
　　旗袍女人目不忍睹，亦有泪水流下，脸色已煞白，抽泣着跑进里屋。
　　老陕行骟三四十年，第一次有了作孽负罪感。以后半月二十天里，那女猫绝望的哀鸣直在他耳边萦绕不散。
　　冬日来临时，按理是行骟好节季。
　　天冷，田地里就少了活路。畜牲们闲闲地被喂养着，此时行骟，便于刀口愈合；又因天冷，伤口不会发炎。
　　往常冬季是老陕忙季，人像使了分身术．北庄南庄张家李家处处可见他矮小身影的晃动，且披了一身类似衣裳的破皮烂片。
　　今年入冬，乡村官道小巷里久疏了行骟人老陕。有了三四个月猪羊或八九个月牛马的主家们，不免就想起老陕乌灰的脸子，便打探老陕的匆忙去向。
　　有知情者说，老陕进了乡政府举办的计生学习班。
　　又究仔细，知情人又说，全乡凡超生户又不肯做手术者，接受动员学习，随后一一落到实处，采取行动举措。说者是一个年轻后生，用尽新鲜词语。
　　那日老陕行骟归来，被村干部叫到村委会。村干部说，老陕家已有了四个闺女，按原则早已超生，虽说老陕年纪大了，但老陕婆娘才四十挂零，尚在育龄之内，如想要男娃．再生一胎，也极有可能。村委研究决定，速结其扎，以勉再生后患。
　　老陕不解，说女儿们已大，婆娘早就没了生育念头，何况女人身骨瘦弱，还有诸多病症，别说超生罚钱，就是超生奖励，也断然不要啦。
　　干部不信，说，村里啥事都有，一年半载过来，你婆娘肚子又膨胀开来，我们干部如何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