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又艳艳地开起来,是近两年的事。 碧绿碧绿的长条叶片儿,织成一团浓郁的梦,火红的榴花点缀其间,绿的更绿,红的更红。张老汉喜悦自不必说,一张老脸常被榴花染得通红,染出了许多的精神和许多的故事。 地里的活路有儿子作务,他又有了空闲去修整他的石榴树。水,隔五日六日地去浇;院落,特别是石榴树下的这片荫凉,收拾得洁净如炕头,置一桌一凳,张老汉坐下来,美美地品茶。 院落里静寂得近于悠闲,就寻不见往日的那种气氛,一丝孤独常常袭上来,便去串门。 去串门,邻居家少有闲适的人,不是下地,就是到镇子上,卖葱卖蒜地作个小营生。同他一茬子的老汉老婆儿们,也学会了在村头路口摆个小摊摊,卖起香烟洋火泡泡糖了。同人家搭讪几句吧,实着心地拉拉话,人家却忙忙的,抽空子回个应付性的话,匆匆地又去忙个人的营生。自觉无趣,便回到小土院自家的石榴树下,茶呢,就有些凉有些淡了。 睁眼一看,满树的石榴花撒娇般向老汉笑哩,全不顾嗡嗡挑逗的蜜蜂,把慰藉和夏日的热情递给了他。 张老汉也笑一笑,很会心很深沉的,是对着榴花笑哩。心里便产生一个秋日的盘算。 秋日照例是一树的好石榴,待到月儿一晚圆比一晚,甜石榴渐渐开裂,露一嘴珍珠似的籽粒;酸石榴也大大方方地让秋风抹红了脸。是该摘了。 黄土峁一带,摘石榴叫作“下”石榴,张老汉暗暗地盼着,下石榴这一天。 低处的石榴们,均由张老汉下,高处的,由儿子拿大勾子去勾。“下”也罢,勾也罢,父子二人都有着喜喜的脸子。动作是分外小心的,不伤枝,少碰叶,一枚枚石榴就款款儿落入四四方方的柳条筐子里。筐子是儿子特编的,底子平,边子高,容量大,自然车子上就好放,搬上搬下也方便。旧时的大小竹篮儿,早被儿子搁置在草房里。 第二只柳条筐里放满石榴的时候,就剩下树顶上的没下,甜石榴一律开裂,酸石榴一律通红,成色是没说的。 儿子取来第三只柳筐。 张老汉却从草房里提出那只破旧的大竹篮儿。磕磕尘土,很从容地置于树下。 “就往篮子里下吧。”老汉说。 儿子不解,却依了爹,朝竹篮里下。动作就不如先前那般自然,出气儿也有些不匀称了。树梢的石榴下干净时,大竹篮里就堆得很满。第三只柳筐仍空落落放一边儿。 “爹,还是放柳筐里吧,筐子多平展。”儿子说; “明儿个镇子逢集哩,放筐里,正好一起卖。”儿子说; 院子里静静的。 卖?卖!就知道卖钱,几颗石榴么,土生土长的东西,作有当无哩,以前老汉的好人缘,还不全是靠了几颗石榴。处事厚道些,大伙是不会亏待你的……张老汉就有些生儿子的气—— 那日在屋里歇着,朦胧中,觉得院里来了人,细听听,是女人的声音,正与院里做营生的儿子嘻嘻哈哈说笑。老汉从窗玻璃看出去,认出是后院的邻居,初怀娃子的大肚婆姨。 “咋?想吃俩颗石榴哩?”儿子问。 “可不是么,你早该孝敬几颗了”。 婆姨家大咧咧说道。 老汉在屋里听得想笑,一时觉得有趣,就在屋里,默默地看,默默地听。 儿子说笑着,边踱到树下,不经意地摘下几颗石榴,往女人手里塞时,颇从容地说: “我看就甭称了,足足的三斤重,只多不少,嫂子就随便搁下块儿八角的算咧。” 屋里的张老汉一惊,以为耳朵没听清,或听清了以为儿子还在和邻居女人开玩笑,不过是几个石榴么,自家树上的,真能伸手要钱? 说笑归说笑,接过石榴的女人还是空出一只手来,在袋里摸出一块钱来,给了老汉的儿子,然后笑声朗朗地走了。索钱与交钱,这一切都自自然然地发生和进行着,似乎要的合理,给的也应该。 老汉紧闭了眼皮不忍看。 “为人处事也太短浅咧。” 他心里骂着儿子,肚里就窝憋下些气。 院子里仍静静的。 “就下篮里吧,以前提惯了。”许久,老汉说; “赶明儿个给邻居们送一些。一年了,总得有个心意。”老汉说; 带着气的话音很低。沙沙的,却沉沉地有力。 一阵风儿吹来,轻松了的石榴树唰唰响,舒展了一个沉重季节。 送邻居? 儿子浑身一凉,脸上划一个模糊的问号,心里是老大的不舒服,像咽下的石榴籽没消化,圪里圪瘩。呼出的气,就明显地粗了。 可老爹毕竟是老爹,拉扯大自个不容易,作为儿子,忍了几忍,才没把恼怒写在脸上…… 月亮很俏皮地悬在黄土峁上空,黄土峁便罩在一片朦胧里。 张老汉提着破旧竹篮儿,孤孤的,把身影也拉成一条朦胧。 无缘地,他忆起从前,忆起领着儿子给邻居送石榴的八月。他父子俩,一前一后,在月下拉着长长的影子。那会儿的月儿,就是圆哩。房子是低矮的,柴门是丑陋的,可在满月的包裹下,均亲亲地爱怜人。一家老少十几口,和和睦睦,同家伙(一家三代或四代同堂不分家)里过日子,一起围了圆桌,乐乐地吃酒赏月。邻居家呢,有甚事不都是相互帮忙哩,低低的一堵土墙之隔,土墙上,常探出婆姨家的一半颗蓬松的脑袋,互问着:吃了?喝了?吃甚?喝甚?话语问出了相邻的和睦,问出了相互的关切……可如今哩,户户的瓦房高且大,排场咧,气派咧,阔气咧,院墙呢,也比昔日高得多…… 想归想哩,老汉的步子不慢。左臂里挎着篮子,右臂就早早抬起,拍响邻居的院门。 “啪——嗒——,啪——嗒——” 声音响响地荡在月下胡同里。 “哟,是张叔么,快进、快进。”大门拉开时,邻居声音甜甜的,让张老汉进了院。 “嘿嘿,也没啥事,”老汉说:“八月了,送几颗石榴,让娃子尝个鲜,自家树上结的……” 伸出老手来,捏出五六颗,放下。 “哟,不敢,不敢,张叔,你可客气啥哩,这——” 邻居看着几枚硕大石榴,眼里就流出不解,流出疑惑,欲将石榴们放回竹篮里。 “哎——,这是做甚哩,自家树上结的,多了,我老汉能吃得完?就让娃子们解个馋,放下吧。” 石榴放下了,可疑惑仍在邻居脸上挂着。 “张叔,你老,有甚事要办,就说吧,只要能办到。这石榴,就甭放了。”邻居的声音,是极谨慎的。 “你看你,咱邻邻居居的,送几颗石榴么,又是八月里,哪里有啥事……好,我走了。” 张老汉本想坐下来,叙叙旧,拉些家常的,人老了,就想说说话,排除些寂寞。可又无端地有了气。他提起竹篮,到了另一家。 “他婶子,八月了,给你送几颗石榴,自家树上的……” “哎哎,你看你叔,也真是的,现如今了,比不得从前的,白送人做甚哩?你作务个石榴也不易哩,这石榴,在集上么,也见个、见个好价钱哩。” 原本想着把石榴送完,可跑了两三家,张老汉便觉着味儿不对,仔细一想,也寻不出毛病,心里是老大的不如意,怅怅的,心里就没了底,空洞洞不知咋着是好。看着月色里一排排高大阔气的瓦屋,一堵堵让人心里沉闷的院墙,他像到了一个很陌生的地方。 这就是黄土峁么?月下的村落很茫然的样子,张老汉的脑袋里也一片茫然,一片苍白。他问自己,这是黄土峁么? 老汉没有再送篮里的石榴,弯着腰,孤孤地上到土坡边上,落魄而无力地,把破旧竹篮连同一篮子的石榴,一起从坡上抛了下去…… 竹篮子起先摇了几摇,很依恋主人的样子,缓缓地,不忍离去,而石榴们却一颗颗骨骨碌碌蹦出来,活跃而亢奋地弹下坡去,破旧的大竹篮子,也最终随了石榴们,一圈儿一圈儿转着,消失在坡下的朦胧里。 张老汉就顶了苍白的月亮,趔趔趄趄地走一阵儿,糊糊涂涂来到菊叶的坟头边,默默地坐了许久。 张老汉闷闷地回家后,躺下,病了。好一段时日,起不了床,精神就显得很颓唐。老汉的脑子也模模糊糊的,便见菊叶常常出来,轻盈地飘到他的炕前,臂弯里拐着俩竹篮儿,一篮甜石榴,一篮酸石榴,苦苦一笑,眉弯里满锁了愁意,却柔柔地说:孩他爹,这多年,我可真孤单,一个女人家,太冷清咧,你也不来陪陪我。我说,今年收下这多的石榴,八月了,咱俩也该团圆哩,依我看,咱俩先相随着,给邻居们送些石榴吧……张老汉就热出了一身汗,嘴里嘟噜些胡话,嘴唇在不停地抖。一旁服侍的儿子用心细辨,辨出是“酸石榴、甜石榴”的话音,有些奇怪也有些好笑,心想早收完卖完了石榴,还惦念这东西做甚哩?这老爷子是实实地憨咧,就剩下了一个心眼。就没在意,只是轻轻叹口气。 冬天,张老汉死了。 次年五月,张老汉家的两棵石榴树,早早缀满了榴花,出奇地盛,出奇地红,出奇地大,紫紫艳艳。花蕊黄灿灿,有如细碎的金,在一团火红里闪光,惊得黄土峁的老少爷们全来观看—— 张老汉儿子的心,喜滋滋就甭说,脸也被榴花映得火红,便私下盘算着,秋里的好收成。 秋天说话就来了。两棵石榴树,叶片子绿得滴油,茂蓬蓬的,一丛一丛,密得看不透。远远望,两棵树,圆滚滚,如两颗墨绿色大球;近处瞅,满树满树,却不见挂一颗石榴。 “咦——?咋回事?” 儿子疑惑着,脸就拉成个问号,快快地前去,拨开茂密枝叶寻找,终没有寻见,很失望的模样。抬头又一瞭,忽地就见小树的顶枝上,高高的,在叶丛里,羞羞涩涩藏一颗,躲躲闪闪,极小。使劲去瞅,见皮儿青青的,样子极丑陋,知是一枚酸石榴。 他的牙根,立时就津津的,有些酸有些疼了。 “这可就日怪了——” 他抛下一句骂话,失灰灰的,忙自个营生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