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的时候，张老汉爱在院侧的石榴树下，置一桌一凳，坐下美美地品茶。

桌是一小圆桌，祖上传下来的，黑黝黝闪亮，很古朴的样子。凳子其实是蒲团，敦厚，也有了不少年头。边儿毛毛的，棉软舒服。老汉干瘪的臀便坐于其上，悠悠的，熨贴。

石榴树是两棵，且紧挨，枝子就免不了交错。斜斜的一枝，很从容地伸开去，伸到另一棵枝叶的缝隙里，串门般显出亲密来。

 粗壮的那一棵，很有些憨厚模样，枝枝杈杈也茂盛，树皮圪圪瘩瘩，透露着粗糙活力。结下的石榴，籽大皮薄，圆圆地硕壮，它是甜石榴。

紧依了甜石榴的那棵就不同，树身低，树枝细，光洁的枝条上，泛出些诱人的青光，羞羞涩涩极规矩。结下的石榴呢，个儿小，皮儿厚，籽粒也小，却极酸。扔几粒到嘴里去，一咬，酸掉牙，人的脸，立时被扭曲。它是酸石榴。

两棵树，如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年年五月起，挂一树火红的爱情的花，到深秋呢，就各自成熟了许多的孩子。

张老汉记得栽石榴树那会儿，他还很年轻，人又能干，忙完了地里的活路，就叼空子给石榴树浇水。水很讲究，极清纯的，从幽幽深井里提上，满荡荡，一担一担，倒于树根下。有野兔死狗什么的，他就捡了，仔细谨慎地刨一坑，埋在树下，树下的内容，便非常地丰富了。石榴树渐渐大起，壮起，他和妻的脸上，也日日挂着喜色。到了石榴挂果的那年，他们也得了儿子。

石榴树似要报答他，一年比一年繁。枝子被沉沉压弯的时候，常把邻居们惊呆——

 “嗬，哪见过这样的好石榴?”

 “可不是么，又繁又大。”

 “黄土峁上，头一家呢。”

 “真稀罕哩。”

他心里窃喜，张口一笑，白白的牙露出来，真像树上的开裂石榴。

满树的甜石榴，满树的酸石榴，使他在黄土峁一带，有了好人缘。

八月的月亮，圆不说，清清亮亮，地上满铺一层白缎。他领着儿子，就顶着满月儿，踩着白缎，挨家挨户送石榴。

一只大竹篮儿，他提着，满放开裂的甜石榴；一只小竹篮儿，儿子提着，满放未开裂的酸石榴。

父子俩，一前一后在月下拉着长长的影子。

“五爷——，我和爹给你送石榴哩——”

远远的，儿子先嚷。

“五叔，嗯嗯，自家树上的。八月了，你老尝个鲜吧。”

走近前，他说着，伸手捏出七颗八颗的。

被儿子唤五爷被他称五叔的老汉，满脸放光，嗬嗬笑着请他落座。先敬他一碗米酒，就有婆姨家给儿子手里塞上月饼。自然是拉些家常，谈谈年景，聊聊庄稼地里的活路。脸却时时仰起，望一眼祥和皎沽的月……

这样，他们父子就各自提着少了一些石榴的大小竹篮儿，走向另一家。

八月的夜晚，就这样很有意思地过去，一年一年的。

很慰藉的，有笑纹爬到张老汉脸上，美美地，显出了得意。粗笨的大手提起茶壶来，古铜老壶就显得极轻巧。嘴子倾斜着，茶水弯弯儿地冲出，划一道黄色弧线，就顺从地流进红泥烧制的茶碗。氤氲水气，带些许诱人的馨香，直向张老汉散来……

老汉眯缝着小眼窝，似睡非睡地陶醉了。一缕缕水气如一缕缕白云，淡淡的，挟裹着昔日岁月，在老汉面前悠然地飘过……

二十出头吧，已是个大小伙儿了，精精悍悍的他，在黄土峁山财主家里，扛了三年长工咧。他能干，人又厚诚，就很受财东器重。同在财主家当女佣的，还有个叫菊叶的少女。同在一个家里，出出进进的，少不了要多看她几眼。菊叶苗苗条条的身段儿，家务活儿做得干净利落。只是身骨太柔弱，一张瓜子脸黄黄的，满罩着病容。

农忙时节，他在地里做活路，耕地耙地或收割点种什么的，饭食就在地里吃，菊叶就给地里送饭。黄牛在前头悠悠地拉犁，他把犁沟搭得细细的，在后面辫着蒜步，很匀称的犁沟，长长地伸开去……

日升三杆或正午日当空时，肚儿里就咕咕地轻唤。不用回头去瞭，他便知道，地垄上或地角头，有一个苗条影子提了馍篮和茶壶，站着静静等。他便故意不去理会，依旧扬起鞭儿来，在空里炸一个脆响，很厚实地吆喝一声：驾——，随后对着黄牛说话：

“快些犁哟，伙计，犁快了，草儿喂你；犁慢了，鞭儿抽你……”

声音很响地在田土里荡开。再不说话，却仄了耳朵，细听后面动静。

果然，地垄或角头上，苗条影子便沉不住气，以为他还要向更远处犁去，两手圈作喇叭状，一张小嘴凑上去，向他唤：

“张哥哟——饭时咧，吃饭吧——”

声音病弱弱的，却湿湿地甜润，让人好不爱怜。

坐地角头，他狼吞虎咽地吃饭，她就羞羞地在一边，眼窝水水地看他吃。黄牛呢，躲于埝下去啃青草儿……

后来才知道，菊叶有一种病，痢便滑肠，好几个中医看过，都没除根，财东曾对黄土峁的穷哥们儿放话说，谁能治好了菊叶的病，就把菊叶许配给谁。

咬咬牙，他翻山越岭爬到深山里，去拜谒一位百岁老人，老中医听他叙过病情，久不言声。双手捻着白须，才缓缓地笑道：

“简单，简单，小病小恙，无须大惊小怪，《药性赋》有云：石榴皮酸，能禁精漏，止痢涩肠，染须尤著。回去吧，摘几枚石榴，当然酸石榴为好啰。剥下皮，拿一叶新瓦烘干，拧成粉状，冲上服下，一日二次，连服数日，两旬不用，便可痊愈……”

谢过老人，他回去了。找到菊叶，照老人吩咐做了，时日不长，菊叶的病果真见好。待到秋天，菊叶身子渐渐壮起，瓜子脸也红得如石榴皮时，他俩欢欢喜喜成家了。

他就很感激石榴们，认为这东西比其它果类都贵重，没有石榴，哪有他这个甜甜蜜蜜的小家哩。

次年春天，他和菊叶一起，在院侧向阳的地场，栽了一棵甜石榴树，栽了一棵酸石榴树。黄土峁的婆姨们，怀上娃娃也没甚好吃的，碰到秋季里，总有馋嘴的大肚儿婆姨们，去他家串门儿。菊叶心细，又是生过娃娃的过来人，就明白了婆娘家的那点心思。便快快走到石榴树下，左手撩起前襟来，右手从叶丛里探上去，专拣大且红的石榴们，摘下十颗八颗的，给婆姨们去解馋。

到了晚上，他对菊叶说，把全村的大肚儿婆娘们数点数点，摘下些石榴来，由菊叶给她们送去……

茶水品足了，张老汉就慢慢地吸烟。浓浓的一口吸进去，在肚里转一圈儿，暖一圈儿，又浓浓地喷出来，鼻子嘴里，三股烟柱儿就扭向空中，向着嫩绿的石榴叶子散开去、散开去。张老汉的脑子，也被袅袅烟柱扭拽着，拽到那些困难的日子里……

是哩，是那灾害的年月。狗日的，可把人饿怕了，昏天黄地的黄土峁，没有一点点绿意。春里干旱，没收下几颗麦子，夏里又遭了雹灾，秋庄稼又全成了光杆子，秋粮，是没一点点指望了。天爷哩，这日子可咋过活?奇怪的是，他家的石榴树上．这一小片青天就没有下雹，火红的榴花衬出一枚枚石榴，繁繁地喜煞人，被压弯的树枝，斜斜地伸到窗户下。天无绝人之路哎，中秋节之前，他算计着，把石榴们摘下来，担到城里去，卖了，或许还能换回几斗粮食的。这会子，妻已死去，埋菊叶时吃了些粮食，这一年就亏亏的。话说回来，仅他父子俩，又有这两树的好石榴，心里就踏实了几分。

谁料到夏秋之交里，一种可怕的疟痢病传遍了黄土峁，全村里人，整家整家地病倒，只三四日，村西头就传来死人的消息，悄悄地，人都无力哭泣了，苍白的悲哀紧锁了黄土峁。他也病着，歪歪地躺在炕上。山里缺医少药，又赶在灾荒年头，只能靠性命硬顶了。顶过去，算幸运哩，顶不过去，唉，认命吧……他胡乱想时，猛地看到窗外的石榴，他的心，就惊了一惊，很快地想起从前妻子的病，默默的，身上就热出了汗，没容他多想，便拖着病身，摘石榴，烤皮子，砸面子。先自个喝了，再一家挨一家地去服侍……

只七八天，服了石榴面儿的村人们，就陆陆续续起床、做营生了，病魔便被抗回去，黄土峁又恢复了以前的活气。

可他家的石榴树呢，光光的只剩下一些叶片，叶片子在秋风里孤孤地、瑟瑟地抖动。刚懂事的儿子，看着空落落的石榴树，哭了。他想着眼下的困窘，心里也涌起一片凄楚。

就这会儿，院门开了，先进来个扛口袋的小伙，紧跟着，进来了社长。社长还没说话，就向他抱拳作揖，他看到，社长两条精细的胳膊在袖管里抖，袖管就显得宽大。

“张哥，你可救下咱全村的人咧。”

声音颤颤的，社长说。

“这是一袋子杂粮，有红薯、玉茭、高粱面、糠皮……是各家从瓮里挖出来的，大伙儿凑给你，都知道埋菊叶时，你用了些粮的，现在还有甚哩……这，你老哥就收下吧——”

一口袋杂粮，在他眼前，变得山一般大起来，沉起来。眼窝里就涌进一片模糊的云，云又变成蒙蒙水雾。这回，他真的哭了。

多少年就这样过来了，悠悠山风里，他从一个壮壮的汉子，渐变作一个枯瘦的老汉。这中间，石榴树有好几年没有挂果，也不知害了甚样的病。那些年世道也乱糟糟的，张老汉只顾忙于生计，哪有心思去料理树木?心想着，石榴树也结得累了，多年啦，是该歇一歇咧。不觉间，对树木就有了些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