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的路上就不如去时,人都软软地松垮,却兴奋了娃子们,跑前跑后且不说,还接三连二地问他:“老师,下回作文不是写有意义的事么?咱就写求雨吧,真有意思哩。” 他没法回答娃娃,只把嘴咧了几咧,很复杂地苦苦一笑。 很平淡地过了一些日子。天天不外乎做饭,吃饭,备课,上课,拾柴,挑水。余下来就是想凤子,很厉害地想。 一日送来了报纸,他翻看时,见有醒目的标题,《高擎大寨旗,开山造平原》,浏览一下文章,感到这是下一段中心工作了,学校也自然少不了劳动的。 展开报纸,一封信滑下来,是写给他的,字笔非常地隽秀。心里热热的,想到是凤子写的。慌慌地拆开,手抖着看。信的确是凤子来的,内容极简单,称他为弟弟,很感激他对自己的一片热情和真诚。只是她在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她和未婚夫相识几年,感情很深,并说他在部队里工作。最后提到,他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云云。当然还有许多感激的话……。信还没看完,他的脑袋就嗡嗡响了,有虚汗从额角渗出,豆子大,顺着瘦脸斜斜滚下,落在纸上,正是凤子留名处,凤子就连同她的芳名儿,一起模糊了。 一连几天甚都不想干,没事了,仰面一躺,睁了眼看窑,嗅窑壁上的驴气味儿。想着以前这里喂着的一头小驴儿,想必也孤单可怜,整日干完活,卧这里,吃这里。驴有了心事,能仰起脑袋,伸长脖子,尤其在暮色里,肆无忌惮地长鸣,给人,给山,给村落,造一个凄悠旷远的氛围,并把郁积的沉闷放出去,清清爽爽。他忽地感到自己不如驴子,起码某一方面不如。 凤子的影子却总也抹不掉,她走路的身姿,说话的神态,轻轻的笑声,在眼前晃,在耳际飘。夜里,她时时走进梦乡,笑笑地来到小土窑…… 第二日,脸色青黄。卷了书去上课。人很憔悴,倒显得严肃。娃娃们怕怕的,一起乍了耳朵,听他读课文,仍是往常的抑扬顿挫—— 下山/容易/上山/难—— 上得/山来/景/更宽。 莫说/此山/无人/到—— 更有/高峰/在/前面。 很快的,就到了冬天。全联校教员们开完会,他捧回两张奖状,一张是学校的,另一张是他的。他红着脸儿先让李老汉看,贫管会委员坐在炕上,边用裤带“锯”脚,边说他给李家坡争了光,老脸上也嘻嘻地泛一层青晕。他把学校那张,方方正正贴在黑板边,自个那张哩,在办公窑反复比划,看哪里合适,觉得桌上方不错,刚贴好,想想不对,又剥下,卷成筒状,拿线儿系了,置到衣箱里,一个人无端地笑一笑。凤子一事已过去,他脸上红红的,又有了光泽。感到这山上比自己的平川里强多了,教学么,苦又不重,山民待他也好,还能在会上领奖状……便多了几分对小土窑的爱。 慢慢的,对小土窑有了别样依恋。没事了,常拿笤帚细扫,窑壁贴一圈粉脸纸,雪亮亮生光。课程表、作息表之类,很顺序地贴于桌前,土窑是办公室,也是家,对它有了双重的爱。 天冷时,这里不再安静,不远处有隆隆炮声送来,闷闷的,把窑震得抖,有碎土落下,掉娃子头上,惊起一片喊,课就上不好。可他没法,知那是开山造平原的炸山炮,公社组织了不少劳力,不几天就会炸到李家坡的。 红脸队长频繁地找他,让组织娃子们劳动,李家坡劳力凑不齐,常挨上头训,一急,娃子们凑数。工程是很大的,把一座座土峁山头轰开,土往沟壕垫。平车拉,推车推,担子挑,人群黑黑的,如蠕动的蚂蚁。他得听队长的话,领娃子加入劳动行列,变成更小的蚂蚁在蠕动。 课是上不成的。一天下来,胳膊腿酸酸得难受,想起现代戏《山鹰》里两句台词:“腰酸酸似醋,足重重如铅。”就笑笑,懒得唱,脚也懒得洗,蒙头便睡。偶与李老汉坐着,李老汉对开山造田看不惯,他大声咳着,一口口喷吐浓痰,像渲泻不平。一到冬天,他不能劳动,气喘。整日蹲于炕心,咳着,搓脚。 “咳咳咳,哼, 势,尽是胡来哩,费劳力功夫不说,好好的地也日弄坏咧,生土厚厚地垫在熟土(肥土)上,三、四年不长庄稼,不知图毬个甚咳咳咳……”李老汉说得气愤时,搓脚的频率也加快,咳中夹着叹息,无可奈何的伤心样。 日日是劳动。休息时照例是他给社员读报,千篇一律的文章,好不枯燥。 “娃娃家也得听报,就顶上课哩。”红脸队长把学生娃儿们聚拢过来。李家坡这一劳动组,就有了很好的学习阵容。 红旗在生冷的西北风中,呼呼飘,飘出工地的气势。 他早就有一种预兆,这兆头很不吉祥。只在心里,不愿说出。 当那一面面红旗,插到学校这两孔窑顶时,这预感被证实了。 公社主任在这里指划一阵,就临时作出决定了。 拥有两孔学校土窑的这圪瘩土峁,被划在开炸范围里,垫了下面的沟,就是一片人造平原。 上午决定好的,下午就开炸。窑里桌凳灶具连同他的被褥类,被爆破组的小伙子,一起堆放到邻家院子里。 “这一炸,学校没啦,咋上课?”带着哭腔,他问队长。 红脸汉子也没料到这一着,就跑去向主任解释,看能不能避开学校的窑,或者先给学校挖好窑洞,再炸这里。 队长很可怜,再三求情,不行。主任说,一切都得为工程让路,炸个破学校,算毬甚?谁都不能当绊脚石。至于挖新窑,那是李家坡的事,以后你们再干。 队长的红脸变灰了,把长条脑袋沉沉地搭拉下。 “不行了,我去找曹校长去,或许有办法。”他说。 “现在谁也不顶事,校长来了,能咋?胳膊拧不过大腿哩!”队长说过,一脸哭相。 他看看队长,心被冷风抽打痛了。 两孔窑,各掏一个洞,两包炸药分别塞在洞里。 爆破组的汉子们抖抖身上的土,笑笑,说在窑里放炮,还是头一遭,一定是另一种很动听的轰响,今儿个能美美听一回。说罢接好导火线,急急拿出火柴盒,欲点燃。 人们慌慌地避爆,四下寻着躲处。冷不丁,感到高处有沙哑的吼,像闷雷,被冷风干干地抛下,不禁一起回头,朝窑顶上瞭—— “日娘哩——,炸学堂连俺老汉一圪瘩炸吧,狗日的们,缺了八辈子德咧——” 只见李老汉端坐于窑顶,呼呼的红旗一角,掠着他的脸,脸愈显得铁青。破口骂时,唾沫星子溅着,连骂话一起飞下来。 他是贫管会委员,贫管会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学校自然是他的根本。炸校哩,这等大事,竟不同他商量,日娘的,这帮狗杂种。 “炸吧,炸山校连老子一起炸,俺老汉活够啦,今儿搭上这条老命。”李老汉话不多,句句硬朗,也骂得在理。 人们早被吓呆,钉子也似的钉地上不动,都料不到,李老汉有这一招,不知如何收场。李老汉吵过骂过,坐炕般坐在窑顶,第一次破例没有搓脚,安详地眯了眼窝,等着被炸。头上的红旗仍在飘。冷风掀起他的破烂衣衫,露出干细干细的腰,连同“锯脚”的红裤带。爆破的汉子听喊声均被镇住,急急抽掉导火索,侥幸没点燃。一时间空气被冻住,更显得冷。 红脸队长感到不妙,跑上去拉爹,李老汉先是不理,继而扬起枯枝般的手,只一掴,打得儿子趔趔趄趄退下。 不久时,公社主任来到,见状大怒,狠骂了几句李老汉,见无动静,便强令几个汉子把老汉拖离窑顶。李老汉吵骂着终敌不过众人,整个身架如一捆干柴,被人拖到他的窑里。 他在后面紧跟着,进了李老汉窑时,外面就传来沉闷的但惊天动地的两声响,轰,轰。像从地心轰出,他的眼一闭,脑子里剩一片苍白,苍白中腾升些黄尘,他心爱的山校,就在黄尘中消失了…… 山校被炸时,谁也没留意,远处古老的山神庙摇了几摇,终没顶住炸山炮的震荡,顷刻间哗哗坍塌。 贫管会委员李老汉大病不起,时日不久,死去。他用了一月的工资(十八元),在县城买到上好的布料,让裁缝做一条体体面面的长裤带,放入老汉棺中,让老人在地下好好地系,尽情地锯两只患脚气的脚。 之后他就住进了李老汉的土窑,且跟着老汉病了一场,并时时说胡话。病轻时他醒过来,见有女人身影前后忙着服侍,腰身壮壮的,认出是奎子婆姨,心下一时愧疚,有眼泪快溢时,赶紧闭住憋回去。 李老汉窑洞虽破,但宽大。后面他住,前面就作了教室。后来他念课文的声音,就从这宽大的破窑里传出去,依旧抑扬顿挫,依旧耐听—— 日子过得一一真快,春天——去了,夏天——去了。 秋天——来了,大雁——从——北方飞到——南方——大雁——从——北方飞到一一南方—— |